本集所收文共二十七篇,计民国廿九年作十五篇,近两年所作十二篇,最初拟名“一蒉轩笔记”,今改定为“药堂杂文”。编好之后重阅一过,觉得这些杂文有什么新的倾向么?简单的回答一个字,不。照例说许多道德家的话,这在民国十四年《雨天的书》序里已经说明,不算新了。写的文章似乎有点改变,仿佛文言的分子比较多了些。其实我的文章写法并没有变,其方法是,意思怎么样写得好就怎么写,其分子句法都所不论。假如这里有些古文的成分出现,便是这样来的,与有时有些粗话俗字出现正是同一情形,并不是我忽然想做起古文来了。说到古文,这本来并不是全要不得的东西,正如前清的一套衣冠,自小衫袴以至袍褂大帽,有许多原是可用的材料,只是不能再那样的穿戴,而且还穿到汗污油腻。新文学运动的时候,虽然有人嚷嚷,把这衣冠撕碎了扔到茅厕里完事,可是大家也不曾这么做,只是脱光了衣服,像我也是其一,赤条条的先在浴堂洗了一个澡,再来挑拣小衣衬衫等洗过了重新穿上,开衩袍也缝合了可以应用,只是白细布夹袜大抵换了黑洋袜了罢,头上说不定加上一顶深茶色的洋毡帽。中华民国成立后的服色改变,原来也便是这样,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地方。朝服的舍利狲成为很好的冬大衣,蓝色实地纱也何尝不是民国的合式的常礼服呢。不但如此,孔雀补服做成椅靠,圆珊瑚顶拿来镶在手杖上,是再好也没有的了,问题只是不要再把补服缀在胸前,珊瑚顶装在头上,用在别处是无所不可的。我们的语体文大概就是这样的一副样子,实在是怪寒伧的,洋货未尝不想多用,就生活状况看来还只得利用旧物,顶漂亮的装饰大约也单是一根珊瑚杖之类罢了。假如这样便以为是复古,未免所见太浅,殆犹未曾见过整本的古文,有如乡下人见手杖以为是在戴红顶了。还有一层,值得特别指出的是,现今的语体文是已经洗过了一个澡来的,虽然仍旧穿的是大衫小衫以至袍子之类,身体却是不同了。这一点是应当看重的,我看人的文章常有一种偏见,留意其思想的分子,自己写时也是如此。在家人也不打诳话,这些文章虽然写得不好,都是经过考虑的,即使形式上有近似古文处,其内容却不是普通古文中所有。语云,文学即是宣传。今写序文,如此声明一下,有似起首老店的广告,亦正合式,或当不至为读者们所笑也。
民国癸未十二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