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听说意大利的天就比别处的不同:“蓝天的意大利”,“艳阳的意大利”,“光亮的意大利”。我不曾来的时候,我常常想象意大利的天,阴霾,晦塞,雾盲,昏沉那类的字在这里当然是不适用不必说,就是下雨也一定像夏天阵雨似的别有风趣,只是在雨前雨后增添天上的妩媚;我想没有云的日子一定多,头顶只见一个碧蓝的圆穹,地下只是艳丽的阳光,大致比我们冬季的北京再加几倍光亮的模样。有云的时候,也一定是最可爱的云彩,鹅毛似的白净,一条条在蓝天里挂着,要不然就是彩色最鲜艳的晚霞,玫瑰、琥珀、玛瑙、珊瑚、翡翠、珍珠什么都有;看着了那样的天(我想)心里有愁的人一定会忘却愁,本来快活的一定加倍的快活……
那是想象中的意大利的天与天时,但想望总不免过分;在这世界上最美满的事情离着理想的境界总还有几步路:意大利的天,虽则比别处的好,终究还不是“洞天”。你们后来的记好了,不要期望过奢,我自己幸亏多住了几天,否则不但满意,差一些不曾十分的失望。
初入境时的印象我敢说一定是很强的,我记得那天钻出了阿尔帕斯 [阿尔帕斯,通译阿尔卑斯,欧洲最高大的山脉。] 的山脚,连环的雪峰向后直退。郎巴德的平壤像一条地毯似的直铺到前望的天边,那时头上的天与阳光的确不同,急切说不清怎样的不同,就只天蓝比往常的蓝,白云比寻常的白,阳光比平常的亮。你身边站着的旅伴说“阿,这是意大利”,你也脱口的回答“阿,这是意大利”,你的心跳就自然的会增快,你的眼力自然的会加强,田里的草,路旁的树,湖里的水都仿佛微笑着轻轻的回应你,阿,这是意大利!
但我初到的两个星期,从米兰到威尼市 [威尼市,通译威尼斯,意大利东北部港口城市。] ,经翡冷翠 [翡冷翠,通译佛罗伦萨,意大利中部城市。后文中多处地方的“翡冷翠”即是佛罗伦萨,下文不再一一标出注释。] 去罗马,意大利的天时,你说怎样,简直是荒谬!威尼市不曾见着它有名夕照的影子,翡冷翠只是不清明,罗马最不顾廉耻,简直连绵的淫雨了四天,四月有正月的冷,什么游兴都给毁了,临了逃向翡冷翠那天我真忍不住咒了。
原刊1925年8月19日《晨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