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兄:
四月三十日的信收到了。闲话休提,先来攻击朱老夫子的“假名论”罢。
夫朱老夫子者,是我的老同学,我对于他的在窗下孜孜研究,久而不懈,是十分佩服的,然此亦惟于古学一端而已,若夫评论世事,乃颇觉其迂远之至者也。他对于假名之非难,实不过其最偏的一部分,如以此诬陷毁谤个人之类,才可谓之“不负责任的推诿的表示”。倘在人权尚无确实保障的时候,两面的众寡强弱,又极悬殊,则须又作别论才是。例如子房为韩报仇,从君子看来,盖是应该写信给秦始皇,要求两人赤膊决斗,才算合理的。然而博浪一击,大索十日而终不可得,后世亦不以为“不负责任”者,知公私不同,而强弱之势亦异,一匹夫不得不然之故也。况且,现在的有权者,是什么东西呢?他知道什么责任呢?《民国日报》 案故意拖延月余,才来裁判,又决罚至如此之重,而叫喊几声的人独要硬负片面的责任,如孩子脱衣以入虎穴,岂非大愚么?朱老夫子生活于平安中,所做的是《萧梁旧史考》,负责与否,没有大关系,也并没有什么意外的危险,所以他的侃侃而谈之谈,仅可以供他日共和实现之后的参考,若今日者,则我以为只要目的是正的——这所谓正不正,又只专凭自己判断——即可用无论什么手段,而况区区假名真名之小事也哉。此我所以指窗下为活人之坟墓,而劝人们不必多看中国之书者也!
本来还要更长更明白的骂几句,但因为有所顾忌,又哀其胡子之长,就此收束罢。那么,话题一转,而论“小鬼”之假名问题。那两个“鱼与熊掌”,虽并为足下所喜,我以为用于论文,却不相宜,因为以真名招一种无聊的麻烦,固然不值得,但若假名太近于滑稽,则足以减少论文的重量,所以也不很好。你这许多名字中,既然“非心”总算还未用过,我就以“编辑”兼“先生”之威权,给你写上这一个罢。假如于心不甘,赶紧发信抗议,还来得及,但如星期二夜为止并无痛哭流涕之抗议,即以默认论,虽驷马也难于追回了。而且此后的文章,也应细心署名,不得以“因为忙中”推诿!
试验题目出得太容易了,自然也算得我的失策,然而也未始没有补救之法的。其法即称之为“少爷”,刺之以“细心”,则效力之大,也抵得记大过二次。现在果然慷慨激昂的来“力争”了,而且写至七行之多,可见费力不少。我的报复计划,总算已经达到了一部分,“少爷”之称,姑且准其取消罢。
我看“宇铨先生”的新广告,他是本知道波微并不是崔女士的,先前的许多信,想来不过是装傻。但这人的本相,却不易查考,因为北大学生的信,都插在门口,所以即非学生,也可以去取,单看通信地址,其实不能定为何校学生。惟看他的来信上的邮局消印,却可以大略推知住在何处。我看见几封上署“女师大”的“琴心”的信面,都是东城邮局的消印,可见琴心其实是住在东城。
历来的《妇周》,几乎还是一种文艺杂志,议论很少,即偶有之,也不很好。前回的那一篇,则简直是笑话。请他们诸公来“试他一试”,也不坏罢。然而咱们的《莽原》也很窘,寄来的多是小说与诗,评论很少,倘不小心,也容易变成文艺杂志的。我虽然被称为“编辑先生”,非常骄气,但每星期被逼作文,却很感痛苦,因为这简直像先前学校中的星期考试。你如有议论,敢乞源源寄来,不胜荣幸感激涕零之至!
缝纫先生听说又不来了,要寻善于缝纫的,北京很多,本不必发电号召,奔波而至,她这回总算聪明。继其后者,据现状以观,总还是太太类罢。其实这倒不成为什么问题,不必定用毛瑟,因为“女人长女校”,还是社会的公意,想章士钊和社会奋斗,是不会的,否则,也不成其为章士钊了。老爷类也没有什么相宜的人,名人不来,来也未必一定能办好。我想:校长之类,最好请无大名而真肯做事的人做,然而目下无之。
我也可以“不打自招”:东边架上一盒盒的,确是书籍。但我已将废去考试法不同,倘有必须报复之处,即尊称之曰“少爷”,就尽够了。
鲁迅。五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