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个角度看,人性真是太奇妙了。乔最终竟然决定缺席一个与大客户会面的重要机会,这是一个关乎他个人利益与前途的重要会议,他之前还为此花了好些天时间来做准备。起初,他拼尽了全力想要及时赶到会场,甚至不惜冒险把房子里的全部家当留给了一个素昧平生的暖气维修工,而且还冒着生命危险开快车。但接下来,在最后的关头,他竟然掉头回家去喂一只老实的、不会说话的、也不会因乔把它丢下不管而责备他的狗。乔牺牲了自己“高风险,高回报”的欲求,反而去做了一件不为人所知的事情(或许只有维修工知道),这个决定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到底是什么让这位年轻有为、雄心勃勃的律师做出了这样的抉择?
在乔掉头回家的那一刻,我想大多数读者都会会心一笑,我们对他回家喂狗这件事颇感欣慰。但为什么我们会感到欣慰?乔的行为是出于良知吗?这就是我们在褒扬一个人的行为时所说的“他的良知阻止了他”吗?
我们身上这个看不到、躲不掉、难于被收买的、我们称之为“良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即便在乔与锐步这个很简单的故事里也是如此,因为有很多跟良知无关的单独或综合的动机,都可能让乔(或是我们任何一个人)做出这样一个表面看起来牺牲小我的选择。比方说,乔可能只是受不了“从纽约出差回来后发现拉布拉多犬死在了厨房的地板上”这个想法。乔不清楚狗在没水喝的情况下能活多久,他只是不愿意冒这个险,怕看到他所厌恶的景象,但其实这不能算有良知,这更像是厌恶或恐惧。
或许乔是害怕邻居对他产生不好的看法才跑回去的。他担心,要是邻居听到锐步饥饿的哀嚎声,或者更糟糕的是,当邻居得知锐步是因为自己出差而被关在家,最后孤独地死去,会做何感想。他要怎么向朋友或熟人解释?这种担心也不能算是有良知,乔只不过是担心自己日后无法抬头做人,或者担心在社会上被人排斥而已。如果这就是乔赶回家喂狗的原因,那他很难算得上是第一个因为“害怕别人的看法”而做出决定的人。如果他确定自己的行径不会为任何人所知,他还会这么做吗?别人的看法能让我们乖乖遵守规矩,这可能比其他任何办法都管用。
或许这件事情只是与乔对自己的看法有关系。乔可能不希望在内心深处看到自己是一个虐待动物的卑鄙之人,“善良体面之人”这个自我意象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乔只能放弃这次重要的会议来维护这个自我意象。用这个说法解释乔的行为完全说得过去。维护自我意象是一个有几分老生常谈的激励因素。在文学以及有关人类行为的历史记录中,为个人尊严舍生忘死被视为一种“光荣”。为了这份“荣誉”,即使舍弃性命、发动战争也在所不惜。古代人们就非常重视“荣誉”这件事。而在当代心理学领域,“我们如何看待自我”被翻译成“自尊”这个更为新颖的概念,有关这方面的心理学著作非常多,比其他任何一个课题都要多。
或许乔是自愿放弃今天的一些工作绩效,以便让自己在明天照镜子时能够心安一些,目的是维持一个在自己眼中依旧“值得尊敬”的形象。这很值得称赞,也很有人情味,但这不算有良知。
这件事的真相很有趣,我们做的许多看似很有良知的事情,背后的驱动力都是一些其他因素,如恐惧、社会压力、自尊,甚至仅仅是习惯而已。就乔这个例子而言,读者应该会比较强地倾向于跟良知无关的解释,因为乔的某些行径早就让人产生了怀疑。他经常把那只小狗独自丢在家里好几个小时,有时甚至长达两天之久。就在这个早晨,虽然他放弃开会回家喂狗,但他还是打算搭乘10点15分的航班飞去纽约,一直要到第二天晚上他才能回到家。锐步还是得自己待着,除了那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它无处可去。把狗留在这样的环境里可真是不太好,这起码反映出乔对宠物的社交需求缺乏一定的共情。
但说实话,对宠物好其实也不见得就是有良知。任何一个聪明的反社会人格者为了达到操控他人的目的,都能在短期内表现得像圣贤一般友善。真正有良知的人通常都没那么友善,不管是出于愚昧,还是像乔一样缺乏共情,或只是一般心理学所讲的“否认”(denial)作用。
不管是善意的行为、谨慎的行动,还是对别人会如何看待自己的感想,或者为了个人尊严而做出的令人敬佩的举动,都如良知一样,至少在大多数时候都会对世界产生积极效应,或许都能促成回家喂狗的结果,但这些都不能被定义成良知。这是因为良知根本不是某种行为,不是我们所做的事情,也不是我们的想法或深思熟虑的东西。良知是我们感受到的东西。换言之,良知既非行为也非认知,它主要存在于“感情”领域,更为人熟知的说法叫“情感”。
为了弄清其中的区别,我们不妨再来看看乔的例子。他并不总是对狗很好,但他有良知吗?必须有什么样的证据才能让心理学家认定乔放弃开会,跑回家救锐步的行为是出于良知而不是其他原因?比如顾忌别人会怎么看他,为了维护自我意象或者是明显出于金钱上的考量(他三年前花了1200美元才买到了这只保证没有髋关节发育不良或心脏病的纯种拉布拉多幼犬)。
作为心理学家,这个故事里有一个特征对我最有说服力,即乔对锐步有感情,他在情感上依恋他的宠物狗。锐步会跟着乔满屋子跑,而乔喜欢锐步这样跟着自己。乔会凝视锐步的双眼。乔原来是一个把宠物当作奖品犒赏自己的人,锐步把他改造成了一个视宠物为心肝宝贝的主人。正是因为有这一层情感依恋,我才认为乔取消早上的计划,回家照顾狗的行为很有可能是出于良知。如果我们给乔吃一种能够让他讲实话的药,并问他在决定掉转车头的那一刻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或许会说:“我一想到锐步在这段时间会一直又饿又渴,心里就受不了。”如果乔这样说,我便有理由相信他的行为是受到良知驱使的。
我会基于“良知心理学”本身来评价乔。用心理学的语言来讲,良知是一种基于情感依附的义务感。这种情感依附的对象可能是另一个生物(包括但不仅限于人),也可能是一群人,有时甚至可能是全人类。如果脱离了对某人或某物的情感联系,良知就不复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良知与我们称之为“爱”的那种情感密切相关。这种关联赋予真正的良知一种韧性,让良知对有良知的人产生惊人的支配力,或许还赋予良知一种能够让人困惑和沮丧的性质。
良知可以激励我们做出看似不符合理性判断,甚至有损自我的决定,从微不足道的琐事到各种英雄事迹,从错过8点钟的会议到为了自己的国家经受严刑拷打,依然坚韧不屈。良知之所以能够驱使我们做出这些行为,只是因为它的动力来源正是我们最为强烈的情感。当我们目睹或听闻有人出于良知而做出的行为,哪怕是喂狗这样普通的行为,都会让我们心中欣慰,因为任何出于良知的抉择都会让我们联想到背后的亲密关系。一个关于良知的故事就是关于生物之间情感联系的故事,我们下意识就能辨别出它的真谛,并会对此报以微笑。我们理解乔在良心挣扎时有多痛苦,我们会对乔和锐步报以微笑,因为有爱的画面总会让我们感到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