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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枪阶级对有枪阶级

学校里的讲演,应该是讨论学术,我忽然拈出“无枪阶级对有枪阶级”这个怪题,像是很不该。但我想,所谓学术者,并不是专记诵那死的学理,还要兼研究那活的实际问题。我们无论对于那门学术,总应该采这种态度。法政学校学生的态度该怎样呢?自然是要应用法政学理来解决法律上政治上经济上种种问题,遇有这类目前切要问题为国人所急欲解决而未能解决者,我们便应该从四方八面想出个解决方法供国人采择,这是法政学生应有的特别责任。现在的中国,人民厌苦兵祸,可算得全国人心理所同然。但是苦无救济之法。质而言之,裁兵问题,便是关于我们个人生死国家存亡最痛最切的问题,今天所讲,就是把我个人对于这问题的意见,提出来请教诸君。我讲演之前要先声明一句,我的话丝毫不含煽动性质,我是完全拿学者的态度来讨论政治学上的实际问题,我确信这问题是我们应该讨论而且人人都有权讨论的。

全部西洋史,一言以蔽之,可以说是阶级斗争史。他们的阶级有种种分野,或是奴隶对市民,或是平民对贵族,或是贵族对皇族,或是原住人民对外来征服者,或是外来侨寓者对原住人民,或是这教对那教,或是一个教里头这派对那派,虽然名目繁多,情形各各不同,但里头有一个共通的现象,是一边由统治者形成一个阶级,极其专横,一边由被治者形成一个阶级,极其困苦,困苦到无路可走,便联合起来要求解放。本来那统治阶级是强者,被治阶级是弱者,虽然统治阶级总是少数,被治阶级总是多数,多数的弱者联合起来便会变强,所以他们所要求的解放,无论经多少波折,早晚终须有一天达到目的。所以每经一次阶级斗争,那政治便一次从少数人手里解放到多数人手里。如是,由少数而多数而大多数而最大多数而全体,便是政治的极轨,也是政治进化一定的程序。但这里头有最紧要的一个条件,是要那弱的阶级自觉和努力,若离却这个条件,那解放是永世不能得到的。

欧美人的阶级分野,屡屡变迁,好像戏台上唱的过昭关,闯过一道城门再闯第二道城门,如今他们是无产阶级对有产阶级的时代了。他们这出戏唱得好热闹啊,连我们站在对岸的,也跟着摇旗呐喊助兴。依我看,这是他们阶级的分野,我们还够不上这分野,这是他们目前火烧眉毛的问题,我们还要隔好几层再说到这问题。他们的有产阶级的确是统治者,无产阶级的确是被统治者,无产阶级的困苦的确是专由有产阶级害了他们,他们若能从有产阶级手里得着解放,他们的问题便算解决。我们不然,我们有产的人本来就不配成一个阶级,就勉强算他个阶级罢,他们绝对的不配当统治者,那统治者与其说他是有产的人,毋宁说他是无产的人,最少也是本来无产的人,因据着那统治者地位,才渐渐变成有产,或者是靠着许多无产的人拥护他,他才变成有产,无产的固然是被压迫受困苦,有产的也是一般的被压迫受困苦,所差不过程度问题。无产的把有产的打倒就算解放了吗?咳,不能不能,因为这绳子的结不是在这里,所以我国有产阶级对无产阶级这问题,我虽然确信将来必要解决,但现在说这些话,纯然搔不着痒处。我国目前生死关头,只有无枪阶级对有枪阶级一个问题。倘若这个问题解决不下来,那么,别的问题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可都是白说了。

我想诸君应该质问我:“你这题目先就不通,阶级如何能够拿有枪无枪来分呢?”不错,连我也觉得不通,无奈眼面前事实的确如此。诸君只能怪事实不通,不能怪我的题目不通。原来兵是人民做的,今天是个民,明天就可变成个兵。今天是个兵,明天也许变成个民。这其间有什么阶级呢?虽然,正因为本来不应分阶级的人,给他两个对待的名称,他自然会变成两个阶级。要而言之,一国里头,若是有一部分人专拿兵来当作职业,那么,有枪阶级和无枪阶级,自然会划出一个大鸿沟来。这鸿沟显露之后,若不设法塞住,结果非闹至人民死绝国家亡掉不止。罗马当共和时代及帝国初期,武功总算震古烁今了,但除却平民之外,并没有叫做兵的这个阶级。到了末年,行佣兵制,兵的阶级立刻发生,闹了好些年,毕竟把西罗马整个送掉了。唐朝行府兵制的时候,六百三十四个折冲府,每一个府的兵,从千二百人起到八百人止,个个成年的民都是兵,个个兵放下枪都是民,当然没有什么阶级。后来边将屯防的职业兵渐渐发生,便有安史之乱,跟着十几个藩镇闹得乌烟瘴气,结果是兵的阶级与国家同归于尽。像罗马的佣兵,唐的藩镇,难道说他不算一个阶级吗?不幸我们中国现在阶级的分野,正在往这条死路上行。诸君试把古今历史比较一比较,当信我标立这名目并非杜撰了。

这种不祥的阶级怎么会发生呢?哎,诸君须知,天下的坏事,出面来做的虽然只有几个人,从后台里直接间接有意识无意识来养成的,实不知若干千千万万人。说到这里,不能不追述革命以来的历史。你想,革命是谁的事呀,革去一个专制的旧国,建设一个德谟克拉西的新国,自然该由全国人民自觉自动的去革他去建他。你看欧洲各国革命,那一国不是由人民运动得来。我们怎么样呢?哎,说来又是惭愧,又是可怜,我们岂但够不上说“人民运动”,并且够不上说“运动人民”。我们侥幸成功,不过靠的是运动军队、运动土匪。诸君啊,诸君也不能怪当时的革命家,好好的人民没有一个肯拢边,叫他们有什么法子想?不用这种手段,能够把满清推倒吗?却是宇宙间的因果律,从来不会饶人。一般人民十年前消极的种下那恶因,今日却要积极的捱受这恶果;人民运动或运动人民成功的革命,那政治自然会建设在人民的基础之上。运动军队成功的革命,那政治安能不建设在军队的基础之上?运动土匪成功的革命,那政治安能不建设在土匪的基础之上?年复一年,你革我,我革你,革了又革,人民是拿着老主意一概不管,任凭他们几十个大头目带领些大小喽罗顽把戏,闹到南南北北几百万“军队的土匪”、“土匪的军队”搅成一塌糊涂。他们的罪恶,已经是千夫所指,更无庸我再添一句半句话。但诸君不要忘记这种罪恶,当事的人固然居一大半,旁观的人最少也分一小半,谁叫你一直纵容他纵容到这步田地呀!

平心而论,这些头目里头,也未必绝对的没有一个好人,可惜是总脱离不了中国旧脑筋,总觉得要有多少扛枪的人站在我背后,才能施展我的抱负。他的抱负如何且不必问,却是这种办法,只能说他整个是“蛮拿基”,那里还有一分一毫“德谟克拉西”气味来。就拿区区小子说罢——我却够不上当头目先要声明——便也曾被这种旧脑筋缠缚多年,到如今醒悟过来,除了痛自刻责痛自忏悔外,别无话说。然而现在在台面上活动的人,恐怕百中之九十九还在做这种梦哩。好的人尚且如此,那坏的更无从说起了。一方面那些野心家或是热心家日日只想扩充力量好来管辖人,一方面那些良善人民,只有拜天念佛希望得着个把好人来管辖自己。这种思想,都是和我们招牌上所写的民国两个字背道而驰。两方面凑合起来,于是闹成现在有枪阶级和无枪阶级相对待的局面。诸君试从头细想,我这话可不错吗?

旧话不必提了,眼面前逼到山穷水尽不能不解决的,便是裁兵问题。这个问题,已经成了天下公论,任凭什么人,肚子里纵然几十个不愿意,口头上也一字不敢驳回,那必要解决的理由,更不必我来分说了。现在只剩下一句话,就是兵有什么法子能够裁。试随便拉一个人来问他,大约不外以下三种解答。第一,是希望拥兵的人自己去裁,他们若肯激发天良,忽然干这一回事,那么,真是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我们只有香花供奉。你想配吗?虽至愚极蠢的人,谅来也不会再做这种迷梦。第二,那么,只好希望,南方也好,北方也好,但求有一位首出的“圣神文武”,“一戎衣而有天下”,那时候便好“放马归牛”,“净洗甲兵长不用”了呵。呵!果然有这一日,真是“如天之福”,只可惜纸上的饼,不能拿来充肚里饥,只有睁白眼看着北方唱一出南征,南方便添了几十旅;南方唱一出北伐,北方便又添了十几师,等他们再对唱得几回,只怕全个中国只有兵没有人了。第三,既然如此,没有指望,只好望外国人来替我们裁。哎!痛心呀痛心,我真不料神农黄帝会生下这样的子孙,连这种没长进辱没先人的话都讲得出口来。我觉得国民若起了这种心理,那么,国家才真是无药可医,这病症比诸不能裁兵,只怕还深几十倍哩。也罢,果然人家肯替我们裁,裁又裁得下去,你这话犹自可说。我老实告诉你罢,现在有枪阶级的老爷们不比从前,瞪一瞪几双绿眼睛吓他们不倒,除非外国派大兵来驻防,外国派大兵来驻防,中国成了个什么东西姑且不管,你想,有这回事吗?

这样讲来,那三种解决法,到头只落得一个空,然则怎么样呢?我们只好随他,得过且过好吗?若还过得下去,我们也不必讨论这问题了。学校断了经费,看我们的先生怎么过法,我们的学生又怎么过法;衙门不发薪水,看我们做官的怎么过法;钞票兑不出钱,看我们一切人等怎么过法。这两年来住在高阳、通州、武穴、宜昌等处地方的人,问他怎么过法;这五年来住在岳州、醴陵、重庆、成都、自流井、叙州、毕节、长安、三原、汕头、江门、梧州等处地方的人,问他怎么过法;逃难跑到香港、上海、天津等处地方,当光卖尽,问他怎么过法;眼看着不到两年,全国都是这样景象,问你怎么过法。就算裁兵有希望,我们将来的日子怎么过法?还是问题。倘若兵不能裁,只怕我们更没有日子可过了。

望是没有指望,过是过不下去,怎么好呢?唉,还是自己靠自己罢,还是自己救自己罢。我为说话方便起见,请假设两个代名词,有枪阶级算是“他们”,无枪阶级算是“我们”。关于裁兵问题,“他们”和“我们”是利害不两立的:“他们”很强;“我们”很弱,自然只有“我们”

怕“他们”,没有“他们”怕“我们”;只有“他们”支配“我们”,没有“我们”支配“他们”。话虽如此说,还请回头一看,几十年前欧洲的贵族不是很强,平民不是很弱吗?贵族向来不怕平民,为什么后来竟自怕起来了呢?现时欧美日本的资本家不是很强,劳动者不是很弱吗?资本家向来不怕劳动者,为什么近来也竟自怕起来了呢?这个灯谜猜破了,实属平淡无奇,不外是凡强者阶级人数一定少,凡弱者阶级人数一定多;

弱者阶级散开了成为逐个逐个的“我”,便是天下之至弱;弱者阶级合拢来成为一个“我们”,便是天下之至强。“我们”第一件,要有痛切的感觉,觉得兵若不裁,“我们”早晚总是不得了。第二件,要有明确的信念,信得过“我们”若不自己设法裁兵,兵是永远不能裁。那么,“我们”何妨试一试,组织个“国民废兵运动大同盟”,看看“我们”力量如何。

“我们”别的政治问题都暂且不管,专划出一个时期来办这件事,“我们”对于别的事或者彼此利害冲突,对于这件事敢断言没有冲突;“我们”各人都是因为要救自己,才办这件事,自然各人会各自想出法子来;“我们”应该联合办的事,就联合着想法子,“我们”应该单独办的事,就单独着想法子;金融界里头都是“我们”,自然有金融界的法子;一般商店里头都是“我们”,自然有一般商店的法子;铁路里头都是“我们”,自然有铁路里的法子;兵工厂里头都是“我们”,自然有兵工厂里头的法子;电报局邮政局里头都是“我们”,自然各各有那里头的法子;乡村里头耕田的都是“我们”,自然有乡村里的法子;学校里头教书的读书的都是“我们”,自然有学校里头的法子;衙门里头办公的都是“我们”,自然有衙门里头的法子;还有一句最要紧的话,“他们”里头其实十有九都是“我们”,自然会从“他们”里头想法子。什么法子呢?

“我”是不知道,要“我们”才知道。但我所知道的,“我们”打是打不过“他们”,“我们”骂是骂不过“他们”;我所又知道的,“我们”决定能够转移“他们”,“他们”终久都要变回“我们”;“他们”都变回“我们”,那时候两个阶级都消灭,连这问题也都消灭了。

我也明知道这事件并非容易办,办起来不知要经多大的波折,要出多大的牺牲,但我要问一句,我们还打算做共和国的人民不打算做?要做共和国人民,国家的事却一概不管,这样子做得成做不成?我们既已生今之世,为今之人,就是不爱管事,迫着也要管事;就是不会管事,也得学学管事。换一句话说,总要把几千年来,孤独暌离的生活蜕变一下子,常常找个机会来练习练习协同动作的生活。苟非如此,我们这个国断断不能再生存在这世界上,我们这个人也断断不能再生存在这个国里头。像“国民废兵运动”这件事,题目如此其简单明了,全国人心理对于他如此其一致,倘若连这件事都不能协同工作,还讲别的事吗?果然如此,我们只算是没有做共和国民的可能性,只好再出个把皇帝,等着来做他臣仆,或者欢迎些外国主人进来,等着替他们当奴才。我希望我们不是这样才好。

我这个题目算讲完了。还有一段话,请诸君特别注意。当民国成立前后几年间,法政总算是最时髦的学问,除国立各校外,私立的法政专门大学等等,差不多有十几家。学生也是爱学法政的人占大多数,那动机也无庸为讳,恐怕有一半是出于想做官的心理。如今是学生的自觉心大发现了,不惟人人知道官没有什么做头,而且都觉得做官是一件极可耻的事。这种现象,不能不说是进化勇决的表征。但反动的结果,便不知不觉连法政这一科学问,也渐渐轻蔑起来,厌恶起来,社会上因为政客成了个坏名词,便相戒不谈政治,学生因为知道想做官是可耻,便迟疑不肯学法政,这不能不说是近两三年来一种社会病态。你想,人民没有法律观念,没有政治知识,共和国的基础建设在那里呢?现代的青年,倘若人人都轻蔑法政厌恶法政,将来这种观念这种知识,靠什么人灌输到社会去?现在有枪阶级的政治,我们信得过他不久定要消灭,消灭之后,自然是德谟克拉西的政治,为时代当面迫切之要求,倘非有普及完全新颖丰富的法政教育,这种政治能够成立能够持续吗?诸君在一般青年公共的使命之外,还带有这一项极尊严的特别使命,我希望诸君一刻都别要忘记啊。

1921年 12月 15—22日长沙《大公报》 DCWKxKLKILyO/4z3Q7s1NL6pbx1ZaMraRJ6wp7NjdNNIN+HZY/KlFpFn9HYVdSJ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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