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多年经营创设的研究所,到今天才成立生物学一部门,固然因为社中力量有限,未能各部门同时并举,但何以最初先从生物学着手呢?据我想,也很含有重大的意味。今请把生物学在学术界之位置说说,以当祝词。
生物学在学术界的辈行是很幼的,他成为名实具备的一种独立科学,不过从一八五九年十一月达尔文《种源论》出版的那一日起,比诸数学、理化学、政治学、生计学、哲学……等等有一二千年历史的学科,资格浅得多了。但讲到学问力量之伟大——一种学问出来能影响于一切学问而且改变全社会一般人心,我想自有学问以来,能够比得上生物学的再没有第二种。
第一,他把人类在世界上的真位置确定了。从前人类把自己身分夸张得过甚,宇宙间一切物类,上自日星下到虫鱼草木,都认作人类之目的物,说他们都是为人类而存在。什么上帝照着自己样子造人,什么六日造出来的东西都赏给人用,什么与天地参叫做三才,什么“天人相与”,日食星变都关系人事,这种妄想,中外同揆。妄想结果,能令人日日去梦那非分的事,把自己分内事倒忘记了。做学问的开口便要把宇宙说明,做事业的动手便要把阴阳燮理,其实是绝对做不到的事,白把精神费掉,还养成许多有毒害的思想。生物学出世之后,才知道人类不过脊椎动物部中乳哺门猿类之一种,从最下等原始生物中渐渐变成,并没有什么“首出庶物”的特权,所有生物界生活法则,我们没有那样不受其支配。人类从前像《列子》里头说的寓言,告化子每晚梦做皇帝,役夫昔昔梦为国君享了许多福,施了许多威,都是空的。如今醒了,才明白自己身分,量自己的力,结结实实去做自己所应做而且能做到的事。这种发明,是生物学家一件惊人事业。
第二,他把进化的大道理寻出了。从前我们总以为黄金时代早经过去,我们只有一天一天的往黑路上行,因此心中充满了悲哀,丧失掉前进的勇气,常常向后望,拿恋旧作为唯一的安慰。生物学出世之后,才知道从几十万年以前生物界的活动,总像登山一般,一层一层的往上爬,人类大概是最高一层,然而爬了几万年,也不过爬得几级,每爬一级,总比从前得的好处更多。令我们得著人生新趣味,像一盏明灯引着我们向希望路上行。这种发明,又是生物学家一件惊人事业。
看嘛,他们天天拾蚌壳、捉蝴蝶、养白鸽、剥虾蟆,……好像小孩子弄玩意儿一般。谁知就在这玩意儿里头,发出一种极雄伟极神秘的电力,一直震荡到全世界人心坎上,令全世界思想界乃至现实生活界立刻旌旗变色。十九世纪下半期的世界,几乎成了生物学的独舞台!
生物学不过自然科学中之一种,但他所衔的职务,不仅在他本身,还不仅在自然科学。他直接产生一位极体面极强壮的儿子,名叫社会学。
他把生物界生存的共通法则,如遗传,如适应,如蜕变,如竞争,如淘汰,如互助,如进化等等,都类推到人类生活上去,如何如何的发展个性,如何如何的保存团体,件件都发见出逼近必然性的法则,于是人类社会怎样的组织,怎样的变化,历历然有线路可寻。社会学所以能应运而生,可以说全部都建设在生物学基础之上。不惟直接产生社会学而已,凡有关于人事之诸学科,如法律学,如经济学,如政治学,如宗教学,如历史学,都受了他的刺激,一齐把研究方向挪转。试看近五十年来这些学问,那一种不和所谓达尔文主义者发生交涉?无论是宗法他或是驳难他,总不能把他搁在一边不管。他比方一只大蜘蛛,伸着八根长腿到处爬动,爬得各门学问都发痒。他产生了这位儿子,社会学,这位儿子把他同类的学问政治学、经济学、历史学……等等合成一个联邦国,叫做社会科学,取得和自然科学对抗的资格。他以自然科学一部门的身分,伸手干涉到社会科学的全部,好像欧洲岛上小小一个英伦遥领亚洲的印度皇帝。学界奇异的现象,莫过于此了。
他这顶皇冕何止统治东半球欧亚两洲呢,还支配到新大陆。向来哲学和科学是两个分野,哲学家最心高气傲,把别的学问都看成自己的“舆台”。自从生物学出世,哲学界便轩然大波的发生革命,多少年共推为正统的康德派渐渐偃旗息鼓,以生物学为基础的进化派,便大踏步取而代之。过去的斯宾塞尔,现在的柏格森,都是这派的巨子,他们在哲学界地位如何,我们国里人多已知道了。即如下一个月就要来南京讲演的杜里舒,他的学派,便有人替他起名叫做“生物学的哲学”。要之,以近年哲学趋势而论,讲得客气点呢,可以说是科学侵入哲学;讲得蛮横点呢,可以说是科学征服哲学!侵入军征服军的急先锋是谁?是生物学。
思想影响到行为,是无可逃避的。生物学既已成了五十年来思想界的霸王,自然社会上政治上经济上无不受其簸荡。最怕人的军国主义,以物竞天择为信条;最时髦的社会主义,以同劳互助相号召。彼此立于两极端,然而理论的基础都求之于生物学,岂非奇事!这样看来,过去世界五年大战以及将来全世界社会革命,其原动力都在生物学。学问力之伟大,还有过于此吗?
我是科学的门外汉,本来不配在此说话,幸逢本研究所开幕盛典,得有参与的光荣,只得把自己很粗浅的见解贡献出来,助一助诸君研究兴味。我希望本社前途发展和生物学一样的猛利。我希望本研究所每年有一个新部门开幕,像生物学会养出许多儿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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