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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是谁弹箜篌

三月的天气,正是不寒不热的时候。扬子江靠北,有个府城,叫做庐江府。这庐江府位于温带,凡是三月的时候,碧绿的梓树、柳树,都盖着嫩绿的天棚,把村庄完全遮起。

而且桃树和其他同季节的树,开着红色的花,三株两株,在绿树旁边,正是红绿相衬,非常好看。加上一湾流水,上面加上板桥,或者一带丘陵,上面加上杂树,人如果站在平原上一望,真是图画一般。

庐江府城,就在这红绿颜色的当中。在如今说起来,原来这个府城,在现在庐江县城西一百二十里。到了汉末,又索性一移,就移到现在两面环山、两面平原的所在,就是现在潜山县城。县城南端,一座砖砌房屋,开了八字门楼,这就是姓刘的住所。

南方的房屋,不像北方,进门以后,一个斗大的天井,便是正屋。自然也有例外,天井略大一点,可以栽一两棵树。这便是大的房屋,分给几家住的。刘家天井稍微大一点,但是也没有树,只是鹅卵石面地,经过长期的阴雨天,长了满地的绿苔。

不过这屋子外面,风景很好。当门两棵大樟树,映着绿阴阴的。靠右是桑田,环绕半边屋子。左边是邻居,两家隔一个院子,院子有几棵杂树。而杂树里面,便有两棵桃树。

这个日子,正是红艳艳的。

这日正是太阳当项,里边向左的房里,正把两扇窗户打开,有一位姑娘隔了窗户,看着两棵桃花出神。就在这时,听到一个妇人道:“兰芝,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在做什么呀?你是理一理箜篌的稿子吗?”这说话的是这屋子的主妇。她有两个儿女,儿子叫刘洪,女儿叫兰芝,她自己姓文氏。她说话时,走到房门边,上身穿淡黄色的夹衫,虽挨着门走,并没有沾一点灰尘在身上。

在屋里的少女,便是刘兰芝。这时就离开座凳,慢慢起身。她道:“我在屋子里看花呢。你瞧,这花多么好看。箜篌的调子,我很熟,稿子不用理了。”文氏站在门边,对女儿看了一看,见她穿件绿罗衫,下穿织蝶裙,头上梳着盘云髻,也是干净非常。便想着,女儿这副停当样子,随便到哪里去,要和许多闺秀比上一比,也可以比得过啊!因道:“南门外桃花,开得正好,儿既爱看花,何不前去一游?”兰芝道:“不去也罢。过路人多,反有些不便。”文氏点点头道:“是,反而有些不便。这几天儿读诗经,读得多好,今日下午,教书的先生来了,儿又要念新书了吧?儿倒不可荒疏了。”兰芝道:“是,不会荒疏的。”文氏道:“儿现在还是读书呢,还是织绢呢?”兰芝想了一想,因道:“还是织绢吧。前日妈妈吩咐织绢,便将新丝上了机子,织了两天,还不曾取下。儿今儿要抽一点工夫,把绢取下才好。”文氏道:“也是。你十三岁,娘告诉你上机子,你倒是很好,一教就会。十四岁啊,就教你裁剪衣服,也算裁剪得很好。你织绢虽然赶不上家里用,可是一年二年,你就要寻婆婆家,婆婆是好的呢,那倒罢了,不然,三天两天,就要儿交出绢来,恐怕儿交不出来啊!这时,在家里练练,也是好的。”兰芝因母亲说到了婆家,不好答话,低头说“是”。文氏看看兰芝,倒是和顺,进得门来,走近兰芝身边,轻轻将她肩膀抚摸几下,因道:“我走了,儿去织绢吧!”说毕,转身向堂屋里去。

兰芝自母亲去后,便把屋角边绢机上的挡灰的粗绢拿掉,就坐将下去,织起绢来。

刘家的规矩,请了文氏堂弟兄文西园做先生,每日下午,到刘家来坐上一个多时辰。兰芝的功课,就是前两天抄的。西园来了以后,就上书给她读。虽然说女子读书,自古都没有好的出路,但在汉朝的时候,自己抄书自己读,女的读书,就比后几个朝代多。文西园天天来教,见兰芝十分聪明,也十分欢喜。

这天下午,文西园来了以后,兰芝的绢已织完了,就到堂屋里拜见先生。西园正面落座,他座前摆了一个炕桌。他盘膝坐在炕桌里边,坐的是小小的丝棉墩子。兰芝坐在炕桌对过,也是盘膝而坐。

西园道:“今天不讲诗经,讲的是论语,你抄了没有?”兰芝道:“抄了。”说时,把面前的书卷,像画一样展开。这正是古时候的书卷。

西园点点头。他也把自己带来的一卷书,摊在桌上,把论语第四章,从“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讲起,直到“吾何以观之哉”为止,直讲得太阳晒着东方墙下,方才完毕。讲完了问道:“书讲完了,有什么不懂得的地方吗?”兰芝道:“先生讲的,大概都懂了。但是末了有几句,还未曾懂得透彻。就是‘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未能全懂。”西园点头道:“韶,是舜帝时的一个乐名。武,是周武王时一个乐名。舜用韶起舞,觉得尽善尽美。周武王用武作曲,虽然说乐是顶好的,但不能够尽善。为什么呢?因为周武王用武力平治天下。”兰芝道:“原来如此。我懂了。”西园道:“我倒想起一事。人要学乐器,也应该尽美,尽善才好。现在你学的乐器,是一种箜篌。这箜篌虽是一种乐器,弹得也好听。可是它的调子,多半是激昂的,也可以抄书上一句话:尽美矣,未尽善也。真要学乐器,倒是琴可以学一学。”兰芝道:“先生说得是。但是箜篌也可以奏平和的曲子。先生哪一天工夫闲些,我弹一段先生听听,好吗?”西园道:“很好,下次我来早点,学生可以弹一弹。今天的书,就上到这里,我走了。”说着,起身缓缓走着。虽然西园天天来,兰芝还是送到屋檐边。

文西园走出了门,顺着冷静的街道,向东门走。太阳照着街上,约有两三尺高,只见金黄色涂了墙脚。那两旁有几棵树,嫩绿叶子为风所吹,瑟瑟作响。西园觉得这冷静的街上,倒是很有味,越发慢慢地走去。

行到一条巷口,一个年纪轻的人,由这巷子里出来。那少年身着蓝绸衫子,头戴蓝色头巾,似乎有点急事,只管把袖子反转在身后,提起步子急走。西园仔细一看,便道:“仲卿,为何这样的忙法,熟人都没有看见吗?”那人听文西园喊了,便对这面一看,立刻站住了脚,便拱拱手道:“西园老伯,我有点急事,所以熟人在前,也看不见,恕罪恕罪!”西园走近了两步,和焦仲卿并排,便道:“你家里出了什么急事吗?”仲卿微微地笑道:“倒不是家中出了急事。府里来了公文,十分重要。府君就给我们抄写。正午买了两个烧饼,胡乱吃了一点,仍旧抄写。刚才方始抄完,急忙赶回家去,叫家中老母炒碗饭吃。所以行路走得匆忙,老伯幸勿见·隆。”西园笑道:“你是没有吃饭,所以忙成这个样子,那么,你就请便罢。”仲卿笑道:“不在乎这一会。我倒想起一件事。每日下午,老伯似乎都到南城去,我好多回遇到老伯。”西园道:“是有一点儿事。有一位叔伯姊妹,她有一个女儿,倒也聪明,叫我每天下午,给她上几篇书。我是教书为生的人,自然答应。仲卿每次碰见我,正是去教书的时候。这也和你一样,读书多年,要进取没有路子,就只好混混这碗饭而已。”仲卿道:“令亲是哪一家?”西园道:“我那敝亲堂妹丈,已经去世了。现在只有一个外甥,名叫刘洪。他家住在南门里正街,门口两株樟树,照得全屋碧绿,那就是刘家。”仲卿道:“哦!就是刘洪家。这刘洪常在衙门里跑.我们倒有点头之交。南门里面,是有一家,门口长了两株大樟树,原来这是令亲家里。有次,我走门口经过,是一个月亮晚上,听到箜篌之声,我倒是听了一会。”西园道:“那正是舍亲家里。”仲卿道:“这正合了古人那句活,人不可以貌相。刘洪弹起箜篌来,真是哀怨绝伦。”西园听了这话,只是微笑。

仲卿不知道他笑什么,也许西园还有事,不多谈了,而且自己也要吃饭,便拱拱手和西园告别。

到了次日,西园照例到刘家去教书。书教完了之后,兰芝就笑着对西园道:“今天还早,搬出箜篌来,对先生弹一弹,先生以为如何?”西园理一理胡子,又看了一看天气,果然时间还早。就道:“好的。你弹一弹,我来静听。”兰芝答应一声,便起身把箜篌搬了出来。箜篌有个四脚架子,兰芝就挑了座前空地,把四脚架支起,自己慢慢坐下,将丝弦整理,笑道:“我弹一个‘东门行’吧?”西园点点头。

于是兰芝弹了起来。只听箜篌叮叮当当一阵清明之声,有种拔剑欲去、既而又为妇人正言留下之感。

西园道:“这歌辞很好。相传有士人不能安贫,拔剑将去。妇人留他,愿不求富贵,不可为非。学生弹得出来夫妇劝告之声,颇是难得。”兰芝道:“还有一曲,是‘饮马长城窟行’。相传秦筑长城,死人太多,老百姓哀怨,就作了这首歌子,我弹一弹,先生以为如何?”西园道:“写老百姓哀怨,这正是箜篌所长,好吧!你弹一弹吧!”兰芝这又把箜篌弹起来。这首歌辞,比“东门行”更要悲怨。一阵弹过,那大门口樟树叶子,像绿山一样,一动也不动。这就是说,树叶都不动,箜篌这乐器,感人太深了。

西园等她弹完,自己离座站了起来,叹道:“的确是好。但是你所感到的,都是十分悲怨的。就是书上说的,未尽善也。论起这箜篌之声,我们是受感动的。可是这感动啊,……哎!”说着,站起身来告别。走出大门,却见樟树底下,一个年轻的人,手里拿了樟树的枝叶,站着盘弄。西园一看,正是焦仲卿。便道:“仲卿,何以会站在这里?”仲卿施了一礼道:“午后恰有一件公事,送到南门外去。回来经过这樟树身边,我就记起老伯言语,这是刘家门口。看了一看,正想要走,忽听到丝弦弹奏之声,原来是奏箜篌。弹得真好,激昂慷慨,与平常调子不同,我就听了下去,不想与老伯相遇。”西园道:“足下听乐,也听呆了?”仲卿道:“的确是太好。刘洪学得这样一手好弹法。”西园听了他这番话,没有作声。

仲卿道:“刘洪弹法这样高明,哪天有空,要烦刘洪兄当面弹上一弹,老伯可能先向刘洪言语一声?”西园听了这话,只是微笑。

仲卿道:“天色快晚了,须要赶回去,老伯,我要少陪了。”西园说声“请”,拱手而别。

这焦仲卿听了箜篌,虽然说一声“好”,事情过去,也就算了。与文西园园别了七、八天之久,衙门公事少闲,这日下午,已没有什么事,顺便离开衙门,向城外走走,也看看山景。

出城走了两三里路,对面的皖山,两支山脚,直要伸到面前。山脚的松树都刚刚长齐了青色松针。还有山脚下人家,都栽了千百竿竹子,也正是绿色腻人。有支山脚斜斜地朝西而去,山下抱住一条河,这就是潜水。仲卿走的是田中间路,四围树木,丛丛密密。田里麦苗,长得比腰还齐,远远看去,一片碧绿,东南风吹来,一阵一阵的麦浪,十分好看。

正在此时,忽见西角上,有人骑了一头驴子前来。那驴子也是顺着麦田中间路走,所以驴子只露了上半身,下半身为麦所遮掩。驴子上骑了个老者,上身穿了紫色丝袍,头上戴了儒巾,嘴上长了一把黑白相兼的胡须。老者似乎也贪看山色,不住回头看。仲卿一想,这老者好像读书的老文人,你看他只管领略山色哩。正这样猜想,老者骑驴到了面前,定睛一看,原来是文西园先生,连忙施礼。

西园笑道:“城外观看山色,好雅啊,这是谁呢?原来是仲卿老弟。”说着话,跳下驴来。

仲卿道:“这哪里算得雅?坐在抄书的桌上,日日抄书,今日无事,到城外散步散步。啊哟,好一件紫色丝袍,老伯新做的吧?”西园道:“哪有闲钱做新袍子。这是教书得来的,是刘府上做的。”仲卿道:“那自然是刘洪家里了。”西园道:“是他家里。我有一房远亲,住在乡下。今天是他父亲过七十岁生日,特意借了这匹毛驴跑上一趟。”仲卿道:“刘洪倒是好礼,晓得先生出门会客,要穿好一点的衣服,就给先生缝了紫色的丝袍。”西园听了这话,低头将紫色袍子一看,又对仲卿一望,也没说什么,只是微笑。仲卿道:“老伯不必客气,请上驴吧。”西园道:“好,我就不客气了。大概你还要看山景吧?”说着,把驴牵到一边,跳了上去,看到仲卿站在路边,回头拱手而去。

仲卿一想,刘家真是不错。哪天在街上遇到刘洪,须和他亲近亲近。自己闲玩一会,也就回去。好在都住在一个府城里,要见起来,也很容易。过了两天,仲卿下班以后正遇到刘洪,老远就作揖道:“洪兄,有好些时候没见啊!”这刘洪是兰芝的哥哥。父亲死去,丢下些财产,倒由他享受。他在街上的一家店里,搭了几文干股,自己也没事。

不过是衙门中人,他倒是好接交,这也是通声气之道。这时仲卿打招呼,他连忙还礼道:“仲卿兄。是,好久不见。原因是出门去贩卖东西,好久没有在街上走走了。”仲卿说着话走了过来,因道:“哦!出门去了。你家有人会弹箜篌,每当月夜,走你府上门前过,箜篌恰好弹起,真是好听得很。”刘洪笑道:“这是小孩子玩的玩艺,不中听。”仲卿心想要问一问他:是你所弹吧?转念一想,恐怕不大妥当,不问也罢,便道:“公事完毕以后,无事可干,颇想到朋友家里谈谈,吾兄何时有空,小弟意欲奉访。”刘洪道:“那好极了。仁兄何时走访舍下,事先提及一声,小弟在家等候。”仲卿道:“这就不敢当,无非闲谈。

何日经过府上门口,进去奉访。仁兄如有公事,并不在家,也不要紧。”刘洪道:“小弟下午总在家,我兄公事办完之后,下午到舍下,正好。”仲卿连道:“可以”,一揖而别。 iDVc1pSM/9Ag37Wb58wAgvpH0KLOCZOc67Hya7QPKHEfl9VpxSuT26piEiBXilx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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