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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庵清静得很

天上的太阳,被树荫遮着,犹如在阳光里,搭了一座凉棚。虽然漏出了小小的些微阳光,穿过了树叶,但是阳光的力量,很是微薄的。人在树荫下走,好像是走进了浅色碧琉璃缸内,满身都映成了绿色。来的人有三十上下的年纪,头戴一顶紫色朴头,身穿一件半紫色的亮纱长袍,脚踏一双紫色的齐云履。他骑了一匹马,缓缓的走。他嘴上蓄有八字须,胖胖的脸,正向下流着汗,他拿着白罗手绢,缓缓的擦着汗。这马后面,跟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小厮,手撑一柄雨伞,身穿一身青,也拿着腰带,掀起来只管擦头上流下来的汗。

骑在马上的人道:“哎呀!这天热得很。看看有什么村庄没有,暂时休息一下再走。”那身后跟着一位小厮道:“前面有座水云庵,非常清净,到那里去休息一会,相公,你看好吗?”骑马的道:“好的,庵里休息休息倒未尝不可。可是此去建康最近,不要说出真名姓是张于湖,免得惊动了地方上。你只说是一位进士姓王的游山好了。王安,你知道吗?”王安道:“我知道。”于是主仆二人,顺了一条大路,迤逦上前。这里一片枫树槐树大树林,林子尽头,一带红墙,正中开了一座半圆式大门。大门上嵌了石匾,大书“水云庵”三字。张于湖滚鞍下马,将缰绳拴在榆树上。王安上前敲门。不多大一会,庙门打开,却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尼姑。便道:“阁下找哪一位?”王安道:“我家王相公,游山至此,愿到贵庵,瞻仰瞻仰,可以吗?”尼姑道:“可以的,随我来。”王安道:“相公请进去,我在此看马。”张于湖点头,就随着尼姑向里走,足下是鹅卵石路,沿路石缝,青苔长得几分厚。两棵大樟树,绿叶蓬蓬,把一座前院,密遮得无半寸空地。到这里自有一阵凉气袭人。上面便是如来佛大殿。

尼姑道:“现在已来到大殿,相公还是先参观佛殿,还是先访庵主?”张于湖道:“入境问俗,还是先拜访住持为是!”尼姑于是由前院旁边一闪,避开正殿,先由石板路上前进。只见一座月亮门,远远看到一带走廊。走廊上面有一位年将五十的尼姑,身穿蓝夏布僧衣,手持麈尾,正在那里看天色。

尼姑道:“此位王相公,特意到庙里来参观参观。”那老尼便向前举手合掌道:“老尼稽首。”张于湖以揖相还道:“鄙人拜揖。”老尼对那引路进来的尼姑道:“道全,倒茶来。官人请到小屋里小坐。”张于湖道:“如此,打扰了。”老尼走到房门口,将手一引,张于湖就跟着进去。这是一重后院屋宇,院子静悄悄的。进得门来,让张于湖椅子上坐,自己蒲团上坐着相陪。

张于湖道:“住持,道号怎样称呼?”老尼道:“贱号法成。相公大名怎样称呼?”张于湖道:“鄙人姓王名雷,去年赴考,侥幸得中进士,今日上山游历,顺道至此。”老尼道:“失敬得很,原来是一位贵人。”说话的时间,道全端了托盘,托着两盖碗进来。

张于湖一碗放在圆桌上,法成这一碗,便放在蒲团下手一张小桌上。道全自行退下。

张于湖两手一拱道:“住持还是幼年出家,还是中年出家呢?看这庵堂非常清洁啊!管理得井井有条啊!”老尼道:“老尼是幼年出家,今五旬初度,出家也三十五年了。俗家姓潘,和州历阳县人。说到这座庙宇,是唐高祖建的。但是崩毁许多,老身亲自化缘,得大家施助,才建立起来,所以说是老尼的力量,不如说是众位善士鼎助呵。”张于湖听了这话,不觉一惊。这和州潘家,和张家正是世交。这位老尼法成,可能是自己的长辈。不过自己未曾说是姓张,还不能相认。于是捧茶相饮,然后站起来四壁看看。北墙上开了一堵窗户,窗外几株杨柳,杨柳外一口草塘,草塘里长满了荷叶荷花。

几个红蜻蜓,在那绿荷叶上,只管乱飞,对着荷叶不时去嗅,嗅久了,便飞下去在红瓣上停住。

张于湖点点头,回过头来,这墙上挂的白荷花,两朵刚刚开放,另外一朵含苞未吐,在绿叶边上,伸头探望。张于湖看那幅画边上,题款道,“法成师长笑存,弟子妙常敬绘”,不觉赞了一声道:“画得好。”老尼笑道:“这是老尼弟子所画,法名妙常。今年才只十九岁。自幼很读几年书,诗词小品,略也懂得一二。至于这画,究是小孩子玩意,不登大雅之堂啊。”张于湖道:“不,的确画得很好。据住持所说,还只十九岁,又精诗词小品,这越发不可多得了。现在何处,鄙人颇想一见。”老尼道:“现在敝庵。大概这个时候,在观音堂焚香,既是相公要见,唤她前来得了。”张于湖道:“不,一来贵庵还不曾参观,应当前去看看,二来住持弟子,鄙人也当拜见。”老尼道:“这就不敢当。但相公说敝庵尚未曾参观,这倒说得是,老尼当前往引路。”张于湖两手一拱道:“尚望引导前往。”于是老尼在前引路,经过那带走廊,便是后院,院子里四棵桂花,绿荫遮盖,一只三脚铁炉,放在院中,这就有些佛殿气味。正面格子雕花,六扇殿门,只有中间两扇张开,推门进去,只见正面雕花红木神龛,中间站立一位白布竹叶印花衣服,素面赤足的观音菩萨。

张于湖正要说两句话,但见一位女子,站立神案左角,拿着木鱼细敲。他以为观音菩萨下来了,一时看呆了。

原来这位女子,身穿一件白布印竹叶的长衣,正和观世音一样。她是一位带发修行的人,头上戴着压发,脑后垂着一路莲花的穗子。看她年纪不过十八九岁,两眉弯弯。目如流水一般嵌着,那长圆的脸,正好比莲花一样。她面前神案上,摆了一卷经,她右手敲着木鱼,唇不露齿的当儿,用细小的声音念经。

老尼便上前道:“妙常,这位王贵人,是去岁中的进士,今特来此烧香,望你见过。”妙常听说,放下木鱼,弯腰合十。张于湖一旁还礼。

妙常道:“相公想是拜过如来,此地有蒲团,就请拜过观音大士。”说着,将神案前蒲团,向外拖了一拖。张于湖也不便不理,就跪着拜了三拜。站起来向妙常望了一望,便道,“刚才看到一幅莲花图,是仙姑的手笔,实在妙到秋毫颠。”又闻令师所说,诗词小品,也是独一无二,那更为文坛盛事,可能使鄙人赏鉴一妙常道:“这如何使得?那拿出来真会见笑大方。”她说着,突然退后一步。

张于湖道:“仙姑太谦了。鄙人有意在贵庵里避暑两天,可以吗?”老尼道:“可以的,我们这里有避暑楼一所,原是留给善士避暑的。”张于湖笑道:“那就很好。门口有个小厮叫他进来。”法成就对妙常道:“你去对香火厨子说,王相公的跟随在门外,请他进来。”妙常道:“是,王相公失陪了。”说着,她打了个问讯,然后整饰衣襟,从容而去。

张于湖眼望妙常走去,衣服飘然,点头道:“实在太好,这庵内有这样天仙一般的人……”正说着,他看到老尼这脸上,有些不自然的模样,便改口道:“焚香念经,那感化力是很大的。”老尼这才转不高兴为喜,笑道:“相公夸奖了。”正说话的时间,王安进来。

张于湖道:“住持说,这里可以避暑的。有所避暑楼可以住下。住持好客,极为难得,我那马裢子内,取出纹银十两,以为香火之资,交与住持。”王安答应是。

张于湖手一指道:“这是住持,上前见过。”王安向前一揖,老尼合十。

于是张于湖随了老尼身后,各处参观一番。那喳喳的蝉声,已在桂树梢上,太阳偏西,晒到墙角。

老尼道:“天色不早,当引相公看看避暑地方如何?”张于湖道:“有劳住持相引。”于是就引他到园内绿荫深处安歇,这里是一排楼房,楼上三间,晚上纳凉,楼下三间住房,布置相当精雅。张于湖看了相当满意,立刻向老尼道谢。

到了晚上。他便步在树荫下乘凉。忽听到半空里传来一种琴声,那声音叮叮,铮铮;忽高忽低,若断若续,这里附近人家,是谁弹琴呢?

他正在揣想之时,只见有个人影,由柳树底下穿过。慢慢走近,看那人影,正是开门迎客进来的道全。

张于湖上前拱手道:“师姑向哪里去?”道全合十回礼道:“正要向你那边去。请问一声,相公还要什么东西不要?”张于湖道:“住持办得很全,不要了。只是在月下弹琴之声,非常之好,附近人家有会弹琴的吗?”道全道:“呵!这琴声,并非附近人家所发,敝庵有一妙常,月明之夜,常喜弹琴,这琴声是她所发。”张于湖道:“呵!是她所弹。弹的所在,离这儿多远?”道全道:“就在老尼所住隔院。”张于湖还要问时,琴声又起。只听那叮之声,隔水传来,颇是入耳。叹道:“这琴声很可以传达她的心思,鄙人理当拜访,问她少年出家,其意何在啊。”道全见他神气,别有所在的样子,自行告退。

张于湖一想,自己治下,有这样年轻有学问的尼姑,倒不可失之交臂,一定要问她年轻姑娘出家,家人何在啊!

到了次日,吃过早饭,张于湖来到前面,先到住持房间里,拜访一番。听到观音堂上,有木鱼声。料是妙常在念经。便径直向观音堂去。门口一张望,果然不出所料。但妙常在念经,不可搅乱,自己只在绿树荫下徘徊。一会木鱼声止,妙常走出观音堂来。

张于湖两手一揖道:“仙姑昨晚上弹琴,指法精妙。先一曲,弹的是《潇湘夜雨》,后一曲,鄙人还不知道何名呢。”妙常道,“小尼是乱弹的,见笑得很。关于后一曲,是小尼自制的曲子,尤其乱弹了。”张于湖道:“仙姑出家庵中,是另有原因吧?”妙常道:“小尼避难来此庵中,头尾也算三年了。”张于湖道:“如此说来,仙姑出家,平常没有这个意思。”妙常整了一整衣服,便道:“我佛心肠,小尼早已有的。不过出家实行,前三年才得这个机会。”张于湖看看太阳,笑道:“仙姑你猜我姓什么?”妙常道:“昨天不说是相公姓王吗?”张于湖道:“不是。鄙人姓张名于湖。”妙常道:“前几日,住持提到新任建康府知府,姓张。莫非……。”张于湖道:“正是在下。因怕惊动地方,所以瞒着。

因看仙姑是出家人,料着无碍。所以说出,还望秘密。”妙常重施一礼。因道:“父母官到此,有重要事情吗?”张于湖道:“并无别事,不过住持说道,仙姑诗词小品,独一无二,可否拿出来一观,以开茅塞。”妙常听张于湖言语,多少有些命令意味在内,便道:“司马大夫之命,自当请教。现在不妨稍等片时,小尼当恭录呈上。”说着,打个问讯,冉冉而去。

张于湖眼望着她走去,稍微回顾,越发的对这女子推起几分敬重之心。这日下午未牌时分,道全来到绿荫深处,手上托了一叠宣纸,说是“这是恭抄的,相公请看后指正吧。”说着,自行告退。

张于湖将宣纸取过来一看,见是玉版宣其中画了朱丝栏格。在格子里第一首是五律,题目是《水仙花》,满篇都是自比。中间有一联云:“盘石有仙骨,依梅作道装”,收尾说:“其间魂一缕,宛在水中央”。张于湖点头,这个女子自比不凡呵!再又看了两首,其中有一首七绝。题目是《蔷薇》,结句云:“寄语诸君齐缩手,麝香架子刺偏多”。哎哟!这明明告诉人不要对她存非份之想呵。于是把一叠纸捧在手上细看。翻到后面是词,看到第三阕是《太平时》,那词说:“静坐堂前不卷帘,景悠然。闲花野草漫连天,莫胡言。独坐洞房谁是伴,一炉烟,闲来窗下理琴弦,小神仙。”这更明白了,对于她不尊重的看法,都是胡言乱语呵!忽然想道:“有这样一个尼姑,在建康府治下,我也很有面子。好,我题诗一首,答复她吧。”这房里有现成的纸笔,便题诗道:

“一曲霓裳香雾薄,夜深偷向月中看。嫦娥果是神仙种,不向凡儿作乱弹。”诗写过了,自念一遍,觉得还说得过去。就把这张字条放在身上。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道全又到避暑楼来了。

张于湖在屋子里,就对她把手一招道:“这里有张字条,请你带回给妙常仙姑,至于仙姑诗词,鄙人就留下了。明日吃过早饭,鄙人就要走了,至于鄙人所到的地方,妙常她知道。别后有什么事为难,鄙人还愿帮忙呢。”说着,在袋里掏出那张诗条,交给道全。

道全接过诗条,便道:“小尼当为转达。”打个问讯,自行走去。

张于湖心想,妙常这尼姑以我虽是地方父母长官,也照常劝人麝香架子刺偏多,旁人就不用提了。

不过,尼庵也不是避暴风雨的地方,要告诉她小心一二才是。

当时存了这番心事,夕阳西下,在大小佛殿散步闲游。在桂花树下,就碰到妙常。她拿了麈尾,身穿白色长衣,远远的看到张于湖,就说:“小尼稽首。”张于湖道:“仙姑学佛的意思,可喜可贺。鄙人写了一张字条,可曾收到?”妙常道:“是,小尼收到了。”张于湖道:“鄙人明天要走。所留的话,日后必有效验。”妙常说是,便打问讯告退。当她走了过去,那衣服一拂,仿佛之中,还有一阵檀香气。

张于湖看看佛殿,手攀桂树,沉沉的默想,觉得妙常不是平常女子,用平常眼光对待她,那是大错特错了。 sprJa2KV8AIh8kguXJlkMrb28nSmKcfYrI0O8n09JqmiEV4tZ0gpkiuY+Qg1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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