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遮蔽阳光,
冒烟的矮房子,
将我们团团围住。
——马修·阿诺德 [1]
第二天下午,他们在距离米尔顿约莫三十千米的地方进入通往赫斯顿的铁路支线。赫斯顿只是一条错错落落的长街,跟海滩平行。这个小镇有它自己的风格,跟英格兰南部那些小型海水浴场有所差别,正如南部那些小浴场跟欧洲大陆浴场也不同。套句苏格兰俗语,这里的一切看上去更为“务实”。这里农村马车的马具多了些铁质零件,少了木头和皮革;街上的人们尽管喜欢玩乐,脑子却忙得很;这里的色彩灰扑扑的,虽然不够鲜艳美观,却更耐久;没有人穿工作罩衫,包括乡下人,因为罩衫绊手绊脚,也容易卷进机器里,所以已经不再流行。玛格丽特在南部这类滨海小镇见过不少商店老板,他们空闲时会在门口闲晃,呼吸新鲜空气,瞧瞧街头望望街尾。在这里,即使没客人上门,店主也会给自己找点事做。玛格丽特猜想,他们甚至会多此一举地将整捆缎带展开又收卷。玛格丽特是在到达的隔天陪妈妈出去找地方住时,观察到这些南北差异的。
他们住两天旅馆的费用超过赫尔先生的预估,所以一看见干净、清爽并马上可以入住的短期出租屋,就立刻租了下来。搬进去以后,玛格丽特才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这种放松感宛如置身梦中,因此让人感觉更加完美、更为舒适,让她充分得到了休息。远处的大海冲刷着沙滩,传来规律的浪涛声;近处赶驴的小伙子吆喝着,奇特的情景像图画般在眼前移动,她心神松懈,没有兴趣趁它们消失前加以细究;漫步走到海边,在沙滩上嗅闻大海的气息,即使到了十一月末尾,海风依然轻柔和煦;浩瀚的海平线迷迷蒙蒙地衔接柔和淡雅的天际;远方船只的白色风帆,在微弱阳光下闪现银光。她觉得自己仿佛可以在这可遇不可求的冥思中度过如梦的一生,在那梦中她只专注于当下,不敢回想过去,也不愿细想未来。
无论未来如何严峻残酷,终究还是得面对。某天晚上他们商量妥当,隔天玛格丽特和爸爸必须去米尔顿找房子。赫尔先生接到了几封贝尔先生的来信,也有一两封桑顿先生的信,他急着想了解在米尔顿的职位和成功机会等相关事宜。要打听这些事,唯一的办法就是跟桑顿先生见上一面。玛格丽特知道他们必须尽快找到房子安顿下来,只是,一想到工业小镇,她就心生厌恶,何况她觉得赫斯顿的空气对妈妈的身体有益,因此她乐于拖延米尔顿之行。
他们来到距离米尔顿几千米远的地方时,看见一片暗灰色乌云盘旋在前方地平线上。第一波冰霜已经悄悄降临赫斯顿,在周遭灰蓝色的冬季天空衬托下,那乌云显得更暗了。在距离米尔顿更近的地方,空气中有淡淡的煤烟气味,或者,与其说有什么明确气味,不如说缺少了青草和香料植物的芬芳。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被卷进笔直得叫人心寒的长长街道,两旁屋舍建得规律整齐,都是砖造小房子。其中偶尔穿插一栋有许多窗户的矩形大工厂,像一群小鸡之中的母鸡,喷出“议会明令禁止”的黑烟,充分说明先前玛格丽特误认为暴雨将至的那团乌云从何而来。
他们从车站前往旅馆时,马车驶过那些更大更宽的马路,一路走走停停,因为有许多载满货物的大型卡车堵塞了那些终究不够宽敞的大道。过去玛格丽特偶尔也曾陪姨妈搭车进城,可是,城里那些笨重车辆的目标与意图似乎各有千秋。而在这里,所有货车、运货马车和卡车都载运棉花,不管是一袋袋的原料,或一捆捆织好的印花棉布。人行道上挤满了人,那些人身上的衣服多半质地良好,看上去却似乎散漫、不修边幅。玛格丽特觉得有点诧异,因为在伦敦,跟他们同一阶层的人尽管衣衫肮脏破旧,却显得精明机灵。
“这是新街,”赫尔先生说,“应该是米尔顿最主要的马路。我常听贝尔提起。这里原本是条小巷子,三十年前拓宽成大马路,他的房地产因此大幅升值。桑顿先生的工厂应该就在附近,因为他是贝尔的租户。他好像是做批发起家的。”
“爸,我们的旅馆在哪里?”
“应该是在这条路的尽头。我们要先吃午餐,还是先去看我们在《米尔顿时报》上圈起来的那些房子?”
“先办正事好了。”
“那好,等一下我先去柜台问问有没有桑顿先生给我的字条或信件,他说如果打听到合适房子,会通知我。之后我们就出发。我们请出租马车等我们,免得迷路,或下午赶不上火车。”
旅馆没有信,他们开始看房子。他们只能负担一年三十镑的租金,这笔钱在汉普郡可以租到房间数够多、又有花园的房子,在这里却连最基本的四房两厅都租不到。他们看遍了圈选起来的房子,没找到一间中意的,心灰意冷地四目相望。
“我看我们只能回头找第二间,就是克兰普顿那间,那好像是近郊的地名。那房子有三间客厅,你记不记得我们当时还取笑一番,说为什么不是三间卧房?不过,我都想好了:楼下前段那个房间做你的书房兼饭厅,(可怜的爸爸!)因为我们说好让妈妈拥有最舒适的起居室,就是在楼上前段、贴着惊悚蓝色配粉红色壁纸,还装潢了夸张的壁檐的那间。那里视野很好,可以俯瞰外面的平原,还有一条大转弯的河流,或运河,管它是什么。我住后面的小卧房,就在第一段楼梯口延伸出去、厨房上面那间。你跟妈妈的房间在客厅后面,顶楼那个更衣室刚好做你们的梳妆间。”
“可是狄克逊和新雇的女仆呢?”
“等一等。我忽然发现自己办事能力这么强,有点乐晕头了。狄克逊就住……嗯,我想想,我已经安排好了,后面那间休息室。我觉得她应该会喜欢,她一直抱怨在赫斯顿要爬楼梯。新女仆就住你和妈妈房间上面那间斜屋顶阁楼。这样行吧?”
“我看没问题。可是那些壁纸,真古怪的品位!整栋屋子几乎塞满饱满的颜色和厚重的壁檐!”
“爸,没关系!你好好跟房东谈,应该可以说服他重贴一两个房间的壁纸,比如客厅和你们的卧室,因为妈妈最常待在那两个房间。你的书柜可以遮掉饭厅大部分的俗艳图案。”
“那么你觉得那房子最合适?如果是,我最好马上去拜访刊登广告的这位唐金先生。我送你回旅馆,你先订午餐,休息一下,等午餐准备好,我差不多也回去了。希望可以争取到新壁纸。”
玛格丽特嘴里虽然不说,心里也这么希望。她还没领教过这种觉得装饰——无论多么糟糕——胜过单纯的品位,其实单纯本身就是优雅的基调。她父亲带她走进旅馆大门,送她到楼梯口,就出门去找他们相中的那栋房子的房东。玛格丽特正要拉开休息室的门,听见背后传来侍者匆忙的脚步声。
“小姐,抱歉。刚刚那位男士走得太快,我没来得及告诉他。你们一离开,桑顿先生就来了。因为刚刚那位先生说你们大约一小时后会回来,我就这么告诉他。他五分钟前又来了,还说他要等赫尔先生。他现在在你们房间里。”
“谢谢你!我父亲马上就回来,等他回来你跟他说一声。”玛格丽特打开门,以她惯常的端庄高贵姿态,坦然无惧地走进房间。她一点都不觉得别扭,毕竟在伦敦见过不少世面。这个人只是来跟父亲谈事情,再者,他特地赶来提供协助,她很愿意客客气气地接待他。桑顿先生倒是比她更惊慌失措。他等的是性情温和的中年牧师,却来了个落落大方的女子,而且是个跟他平时惯见的女性天差地别的年轻小姐。她的打扮非常朴素,头上戴的草帽大小适中,款式与质料都是上品,以白色缎带饰边;深色丝质礼服,没有任何装饰或荷叶边;一条宽大的印度披巾披在身上,长而厚重的褶子优雅地垂落,俨然像个穿着绫罗绸缎的皇后。他不知道她是谁,只见她一脸单纯、坦率、满不在乎,那张象牙白漂亮脸蛋显然并没有把在场的他放在眼里,所以没有泛起诧异的红晕。他听说赫尔先生有个女儿,但他以为只是个小女孩。
“你是桑顿先生吧!”玛格丽特主动开口,因为他一时哑口无言,空气凝结了片刻。“请坐。我父亲不到一分钟前送我到门口,可惜他不知道你在这里,又出去办事了。他事情办完会马上回来。很抱歉劳驾你跑两趟。”她说。
桑顿先生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却好像立刻被她收服。在她回来以前,他已经等得心浮气躁,只因为在上班日平白地把时间耗在这里。此刻他接受她的邀请,静静地坐下来。
“你知道令尊上哪儿去了吗?也许我可以去找他。”
“他去卡纽特街找一位唐金先生。那位先生在克兰普顿有栋房子,我父亲想租下来。”
桑顿先生知道那栋房子。他看到过招租广告,也到现场看过,一来是因为贝尔先生要求他全力协助赫尔先生,另外,赫尔先生基于个人理由放弃牧师职位,这件事也让他格外感兴趣。原本桑顿先生觉得克兰普顿那间房子很合用,这时他见到玛格丽特仪态不凡、顾盼生姿,又深感羞愧,觉得自己非常不该认为那房子适合赫尔一家人住,毕竟当时就看出那房子有点俗气。
玛格丽特微微噘起的上唇,浑圆厚实而上扬的下巴,她摆头的模样,她的举手投足,往往流露出女性娇柔的轻蔑,经常给陌生人一种傲慢的印象。但容貌是天生的,她也没办法。这时候她累了,不想说话,只想照父亲的安排好好休息一下。只不过,她不能愧对自己的淑女风范,只好偶尔客气地跟眼前这个陌生人说几句话。坦白说,这个人穿过米尔顿拥挤的街头走到这里,头发并不是太整齐,衣裳也没有很光鲜。她希望他离开,而不是坐在那里,用简短的话语回应她抛出的每一个话题,毕竟他刚才也说要走。她已经拿下披巾,挂在椅背上。她面对陌生人,也面对灯光,姣美动人的容貌在那人眼前展露无遗:圆润白皙的颈子连接着丰满却轻盈的身躯;还有她的双唇,说话时微微开合,那美丽高傲的唇形不论怎么变化,都没有破坏她脸上冷淡平静的神情;略带忧郁的双眸回望着他,有种未婚女子的娴雅与自在。两人谈话还没结束,他几乎已经告诉自己他不喜欢她。不过,这只是为了抚慰受创的心灵,因为当他情不自禁地用欣赏的眼光望着她,她回报的却是骄傲与满不在乎。他恼怒之余告诉自己,她把他看成她自以为的那种人:一个大老粗,没有一点优雅与教养。他将她的恬静冷淡解读为鄙视,为此气愤难平,几乎想起身告辞,从此跟赫尔家和他们的自命清高井水不犯河水。
虽然两个人聊得不多,词句也很简短,玛格丽特的话题也已经山穷水尽。幸好她父亲及时回来,以他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连连致歉,这才挽回了桑顿先生对他个人与全家的观感。
赫尔先生和桑顿先生一聊起他们的共同朋友贝尔先生,话匣子就此打开。玛格丽特庆幸接待客人的职责已了,走到窗子边,想熟悉一下附近那些陌生街道。她把全副心思都投注在外面的一切,几乎没听见父亲在对她说话。赫尔先生只得重复一次:
“玛格丽特!房东觉得那些荒谬的壁纸很好看,坚持要留着,看来我们只好将就点。”
“天哪!真遗憾!”说着,她开始思考该如何用她的素描遮挡,最后决定放弃,因为那可能只是反效果。与此同时,赫尔先生发挥乡下人的待客热情,极力劝请桑顿先生留下来共进午餐。桑顿先生实在不方便再耽搁,话虽如此,如果玛格丽特用言语或表情附和她父亲的提议,或许他会恭敬不如从命。他很高兴她没有附和她父亲,却又气恼她没留他。他离开时,她慎重地对他欠身行礼,他则是有始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四肢竟是如此笨拙别扭。
“玛格丽特,该吃午餐了,越快越好。你叫他们准备了吗?”
“没有。我回来时那男人已经在这里了,没有机会吩咐。”
“那么我们只好有什么吃什么。桑顿先生在这里等了很久吧。”
“简直天长地久。你回来的时候,我都快撑不下去了。他从头到尾都不搭话,只给简短突兀的回应。”
“他的回答应该挺切题的,他头脑很清楚。他说(你听见没?)克兰普顿是沙砾地质,而且是米尔顿周边最干净的近郊。”
之后他们赶回赫斯顿。吃晚餐时,赫尔太太问了很多问题,他们边吃边向她转述这一天的经历。
“那么跟你接洽的桑顿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问玛格丽特,”赫尔先生说,“我去找房东时,她费心跟他聊了好一阵子。”
“哎呀!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玛格丽特累得没力气花心思描述,懒洋洋地回答。不一会儿又打起精神说道:“他个子很高,体形魁梧,差不多……爸,你觉得他多少岁?”
“我猜三十左右。”
“差不多三十岁,长相不算普通,却也称不上英俊,没什么特色,涵养也不够。不过这也难怪。”
“却也不粗俗或鄙陋。”赫尔先生补充道,生怕自己在米尔顿唯一的朋友被人贬低。
“那倒是!”玛格丽特说,“任何一张脸,不管五官多么平凡,只要有那样的刚毅与力道,就不可能粗俗或鄙陋。我绝不想跟他讨价还价,他看起来很不好商量。妈,总之,他就是个很适合做他那一行的人:精明、强悍,适合当个优秀的生意人。”
“玛格丽特,别说米尔顿的厂主是生意人,”赫尔先生说,“他们很不一样。”
“是吗?我觉得那些有实质商品待价而沽的人,都是生意人。爸,如果你觉得这个词不好,我就不说。对了,妈,说到粗俗或鄙陋,你要有心理准备,我们的壁纸图案是粉红色和蓝色玫瑰,配黄色叶子!而且整个房间围着厚重的壁檐!”
然而,等他们搬进米尔顿的新家,那些令人发指的壁纸已经不见了。房东沉着地接受他们的道谢,而且不介意他们误认为他回心转意,决定换掉壁纸。他也觉得不需要特地告诉他们,他不肯答应赫尔先生的事,却很乐意因为桑顿先生的一声强烈抗议而迅速办妥。毕竟赫尔牧师在米尔顿默默无闻,桑顿先生可是财力雄厚的工厂老板。
[1] 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英国诗人、教育家兼评论家。此处诗句摘自他的诗《慰藉》( Consolati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