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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玫瑰与荆棘

凭借林间空地那抹淡绿柔光,

在你幼时嬉戏的青苔堤岸上;

你的视线穿过庭院那株大树,

深情地初次凝视那夏日天幕。

——赫门兹夫人 [1]

玛格丽特再度换上外出服,安然随父亲搭车返乡。赫尔先生专程北上协助婚礼事宜,赫尔太太因故留在家中,理由很多,却都不充分,除了赫尔先生之外,谁也弄不明白。赫尔先生心里很清楚,尽管他好说歹说,妻子就是不肯穿那件半新不旧的灰色绸缎礼服出席婚礼。此外,也因为他没能力帮太太从头到脚购买一套全新行头,所以,即使她唯一的妹妹的独生女出嫁,她也拒绝到场。如果肖太太猜到赫尔太太没跟夫婿同行的真正原因,一定会送她一堆礼服。可惜肖太太嫁作人妇已经将近二十年,不再是当年那个楚楚可怜的贝雷斯福德小姐,除了她每半小时诉说一回的老夫少妻的悲哀婚姻,她也确实遗忘了生活中的所有不幸。最亲爱的玛丽亚嫁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年纪只比她大八岁,个性无比随和,拥有一头极为罕见的泛蓝黑发,讲起道理来让人心悦诚服,更是教区牧师的完美典型。对于姐姐的命运,她根据这些前提做出以下结论,或许不太合逻辑,却很符合她的性格特质,她认为,亲爱的玛丽亚嫁了自己心爱的男人,人生还有什么缺憾?有关这点,如果赫尔太太肯说实话,可能会用一张现成的表单回答她:“一件银灰色光滑丝质礼服,一顶白色草帽。几十件举行婚礼时用到的物品,几百件家里需要的用品。”

玛格丽特只知道妈妈有事没办法来,基于哈利街上这个家过去这两三天的混乱状态,她倒宁愿跟妈妈在赫尔斯通的牧师公馆久别重逢。因为婚礼前这段时间她必须扮演费加罗 [2] 的角色,同一时间所有事都要她处理。回想起过去四十八小时里自己做了多少事、说了多少话,就觉得脑子和身体一起发疼。跟众人的道别仓促草率,特别是那些跟她一起生活那么长时间的人,她内心生起深深的伤感。她怀念那些消逝的时光,无论那是些什么样的时光,都已经一去不复返。玛格丽特完全没想到回家的心情可以如此消沉,毕竟那是她温暖的家,多年来她一直渴望回到那里,找回那种生活,特别是每到夜深人静,敏锐的感官在睡意中渐渐失灵,深切的企盼与渴求取而代之的时刻。她猛力把沉湎于过去的自己拉回来,专心思索未来充满希望的安适生活。

此时她看到的不是过去的种种,而是眼前的真实景象。她亲爱的爸爸靠向椅背,在火车车厢里熟睡。他的泛蓝黑发如今已经斑白,稀疏地垂落在额头。颧骨明显可见——十分明显,幸好他五官够端正,否则只怕会降低颜值。也由于他五官够端正,以至于整体相貌看上去即使不算俊美,也称得上风度翩翩。睡眠中他的脸庞颇为安详,但那却是疲困后的暂歇,而非生活过得惬意知足的人该有的泰然自若。看着那张写满风霜的忧虑的脸庞,玛格丽特内心一阵抽痛,她回顾父亲光明磊落的一生,明白了他脸上那些皱纹从何而来。

“可怜的弗雷德里克!”她边想边叹息,“唉,真希望弗雷德里克选择当牧师,而不是加入海军,从此离开我们!真希望我能弄清楚来龙去脉。姨妈一直没有说清楚,我只知道他因为那次可怕的事件,再也不能回英国。可怜的爸爸!他看起来多么哀伤!幸好我要回家了,以后可以陪在爸妈身边安慰他们。”

赫尔先生醒来时,玛格丽特以开朗的笑脸迎向他,那笑容里没有一丝疲惫。他也报以微笑,那笑容淡淡的,仿佛格外费劲似的。他的脸再度露出惯有的忧愁,他经常双唇微启,像是想说点什么,唇形因此变化,脸上的表情也显得犹疑不决。不过,他跟女儿一样,有着温柔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在眼眶里顾盼生姿,几乎显得庄严,又被通透的净白眼皮深深覆盖。玛格丽特长得比较像爸爸。人们总不免纳闷,这一对俊男美女父母,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姿色平平的女儿?有些人还认为她根本称不上漂亮。她的嘴稍大了点,不是那种轻轻张开时只能发出一声“是”“不”和“先生,就照您的意思”的樱桃小口。然而,她的嘴巴虽大,红润的嘴唇却特别饱满,嘴角向上勾出柔美弧线。还有她的皮肤,虽然不够白净,至少也是光滑细嫩的,是象牙白的。她脸上的表情通常有超龄的庄重与含蓄,然而,此时跟父亲闲聊时却灿烂得有如晨光,频频露出酒窝与孩子般欢天喜地的眼神,对未来怀抱无限希望。

玛格丽特返乡的时间在七月下旬,森林里的树木是暗沉、饱满的绿,林间地面的蕨类植物被斜射的阳光照亮。天气闷热,周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静寂。玛格丽特跟爸爸一起出门时总会重重踩踏那些蕨类植物,当她感觉到它们在脚底下被碾碎,发出阵阵特殊的清香时,便体验到一种残酷的快感。他们走在开阔的公共用地上,温暖的阳光仿佛夹带香气;各种活蹦乱跳、无拘无束的野生动物徜徉在阳光下;香草与鲜花在骄阳下尽情生长。这种生活——至少这些步行——完全符合玛格丽特的期待,她很以她的森林为荣。这里的人们都是她的同胞,她真心跟他们做朋友,学习他们的特有方言,开心地用这些词语跟他们交谈;跟他们打成一片;照顾他们的婴儿;以缓慢而清晰的口吻跟他们的老人说话,或为他们读书;给病人送可口食物;不久后还决心到学校里教书。她父亲每天到学校去,像执行奉派的工作。她却经常忍不住开溜,到森林绿荫深处某间木屋探望某个男性、女性或年幼的朋友。她的户外生活无可挑剔,家居生活却不尽完美。她怀着为人子女必然的羞愧感,责备自己目光太过敏锐,看见家里不该存在的现象。尽管她妈妈对她亲切温柔,却似乎偶尔会不满于现状,觉得主教不知为何疏忽了自己的职责,没能把赫尔先生调到更好的教区。另外,她几乎指责丈夫不肯主动开口表明他希望离开目前的教区,调到更大更繁荣的地方。对于妻子的怨言,赫尔先生总是长吁短叹地回答,他能在赫尔斯通做自己该做的事,就该心存感恩了。只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觉得压力巨大,觉得这个世界越发叫人困惑。每回赫尔太太催促先生设法争取升迁,玛格丽特就会发现父亲越来越退缩,她只好努力劝说母亲安心留在赫尔斯通。赫尔太太总会回答,家附近的树林太茂密,对她的健康没有益处。这时玛格丽特就会想办法哄妈妈出门,到公共用地上走一走,那里风景怡人、视野开阔、地势较高,阳光和煦,又有云朵遮阴。她觉得母亲太习惯于待在室内,需要多到教堂、学校和附近村屋以外的地方走走。这个办法一度奏效,可是当秋天的脚步接近,天气变幻无常时,她母亲更觉得那个地方有碍健康,经常埋怨,说她丈夫的学识比休姆先生丰富,当起牧师来比霍兹沃思先生更称职,升迁运却没有那两位前邻居好。

母亲每天长达数小时的发牢骚与不满,破坏了静谧的家庭气氛,这是玛格丽特始料未及的。她早就知道自己回家后势必舍弃在哈利街的种种奢华享受,但那些享受对她而言只是麻烦,徒然限制她的自由,少了它们,她反倒开心。对于各种感官享受,她通常怀有一种自豪,清楚地知道必要时自己可以抛弃那一切。那种自豪即使没能胜过那份享受,至少也不分上下。只是,生命的乌云未必都出现在预期的方位。过去玛格丽特返乡过节时,她母亲也曾对赫尔斯通和她父亲的职位有过微词与嗟叹,只是,那些时光在她脑海里通常只留下欢乐的回忆,所以她遗忘了那些不太愉快的小细节。

到了九月下旬,秋风瑟瑟,秋雨来袭。赫尔斯通周围没有任何文化水平与他们相当的邻居,玛格丽特不得不比早先更常留在家里。

“这里肯定是全英格兰最偏僻的地方,”赫尔太太又哀愁地说,“我经常觉得遗憾,因为你爸在这里没有可以交往的朋友。他被孤立,每天遇见的不是农夫就是工人。如果我们住在教区的另一头,情况就会不一样。那边几乎走路就可以到斯坦斯菲尔德家,而戈尔曼家肯定在步行距离内。”

“戈尔曼家,”玛格丽特说,“就是在南安普敦 做生意发财的戈尔曼吗?哦!幸好我们不需要跟他们往来,我不喜欢生意人。我觉得我们这样好得多,生活里只有村民和雇工,以及一些不会装模作样的人。”

“玛格丽特,乖女儿,你不可以这么挑剔。”赫尔太太暗地里想到她曾经在休姆家遇见一个年轻帅气的戈尔曼先生。

“才不!我倒觉得我的喜好很广泛,只要是从事土地相关工作的人我都喜欢。我也喜欢军人和船员,还有那三种所谓的学问高的行业 。妈妈,你一定不希望我去喜欢屠夫、面包师和蜡烛工人,对吧?”

“可是戈尔曼家没有屠夫也没有面包师,而是很正派的马车制造商。”

“话是不错,但制造马车一样是做生意,而且我觉得这行比屠夫和面包师更没有用处。唉,以前我多么厌烦天天坐姨妈的马车,多么希望能走路!”

玛格丽特也确实身体力行,不管天气如何,她都走路。她只要陪爸爸走到户外,就会开心得手舞足蹈。偶尔走过石楠丛生的荒原,柔而有劲的西风从背后吹来,她似乎被风推着向前走,身子无比轻盈自由,宛如随着秋日和风飘扬的落叶。夜晚时分就没那么舒畅了,晚餐后她父亲会立刻回他的小书房,留下她跟妈妈单独相处。赫尔太太不喜欢书,刚结婚时赫尔先生很希望能在她做针线活时读书给她听,却被她婉拒。有一段时间他们下十五子棋 消遣,后来赫尔先生对学校和教区事务的兴致越来越高昂,他发现太太并不认为这些是他职务上不可避免的一环,只要事情找上门来,她就懊恼抗拒,觉得家庭生活受干扰,饱受煎熬。因此,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如果他在家吃晚餐,饭后就会躲进书房,读他最喜欢的那些纯理论或哲学图书。

过去玛格丽特回家过暑假时,总会带一大箱老师或女家教推荐的图书。她常发现夏季时间太短,没办法在回城里之前读完所有的书。现在客厅只剩一些装订精美、鲜少阅读的英国经典文学,都是她从爸爸书房筛选出来、好填满客厅的小书架的。汤姆森 的诗集《四季》、海利 的《考珀传》和米德尔顿 的《西塞罗传》是其中阅读最轻松、最有趣的。不过,书架上的书没办法打发她和母亲的夜晚,玛格丽特只好详细地跟妈妈描述她在伦敦的生活情景。对于这些,赫尔太太听得很起劲,偶尔她会觉得挺有趣,会提出问题;有时却会拿妹妹优渥舒适的生活条件来跟赫尔斯通牧师公馆物质的匮乏两相比较。这种时候玛格丽特通常会突然打住,静静聆听雨点打在有弧顶的小窗窗框的滴答声。曾经有那么一两回,玛格丽特发现自己机械地数着单调的雨声,盘算着究竟该不该提出她最关心的那个问题,问问妈妈弗雷德里克目前人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们上一次收到他的信是多久以前的事。只是,她意识到妈妈时好时坏的身体和对赫尔斯通的嫌恶,都是从弗雷德里克涉入叛变那段时间开始的,只好打消提问的念头。有关那起事件,玛格丽特还没听过完整版本,看来真相恐怕会永远埋藏在哀伤的遗忘里。她待在妈妈身边时,总觉得这件事问爸爸比较恰当;跟爸爸在一起时,又觉得跟妈妈谈话更自在。也许这件事根本没有新的进展。

她离开哈利街前不久,爸爸曾在信中告诉她,他们收到了弗雷德里克的信,他还在里约 ,身体很好,请爸爸代他转达他对唯一的妹妹最亲切的问候。这些消息当然很令人欣慰,却不是她渴望知道的重要信息。家人偶尔提起弗雷德里克时,总是唤他“可怜的弗雷德里克”。他的房间至今还保持原样。赫尔太太的贴身女仆狄克逊定期进去打扫掸灰尘。狄克逊平时不做打扫工作,但她永远记得当年贝雷斯福德夫人雇她来照顾约翰爵士的漂亮女儿们——拉特兰郡 首屈一指的美女——的那一天。狄克逊总觉得赫尔先生是小姐人生路上的祸害,如果当年小姐不要急着下嫁这么个穷牧师,天晓得她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忠心耿耿的狄克逊不愿在小姐受苦沉沦(指她的婚姻)时弃她而去,所以继续留在小姐身边照顾她,以善良的守护仙子自居,担起阻挠邪恶巨人(赫尔先生)的重责大任。弗雷德里克少爷是她的心肝宝贝,也是她的荣耀,因此她会稍稍放下她尊贵的表情与姿态,每星期走进那房间,谨慎小心地收拾整理,仿佛他当天晚上就会回来似的。

玛格丽特不得不猜想,近来也许有某些涉及弗雷德里克的新消息,妈妈不知情,爸爸却为之焦虑不安。赫尔太太并没有发现先生的举止或神态有任何改变。他的个性原本就体贴仁慈,任何一丁点有关别人福祉的小事都会影响他的心情。他只要探视过弥留之际的病人或听见任何犯罪事件,就会沮丧个几天。玛格丽特却发现爸爸经常心不在焉,仿佛脑海里思考着某项议题。无论他做什么日常活动,比如安慰亡者家属或在学校授课提升下一代的道德观,都无法消除那份压迫感。赫尔先生不像以前那么频繁探视教区居民,他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焦急地等待村里的邮差。邮差来时总会轻敲后厨房的百叶窗,过去经常要敲个几下,屋子里任何当时清醒着的人才会意识到那声音意味着什么,这才走过去收信。如今,如果那天早晨天气不错,赫尔先生就会在花园徘徊;若是天气不佳,他就像游魂似的站在书房窗边,直到邮差上门。有时邮差过门不入,走在巷子里对牧师半恭敬半心照不宣地摇摇头。牧师就会隔着欧洲野蔷薇树篱目送邮差,看着他越过那株高大的杨梅树,渐行渐远,这才转身开始一天的工作,整个人显得心事重重,若有所思。

然而,玛格丽特正值青春年华,任何欠缺事实根据的烦恼,只要碰到晴朗的日子或某种愉快的外界氛围,很容易就会被暂时抛到脑后。所以,当十月份那风和日丽的十四天来到时,她的愁思都像蓟花冠毛,轻轻地随风而逝。她满脑子只想着森林的美妙景象。蕨类的收割季已经结束,雨也停了,很多树林深处的空地不再难以接近。在七八月的气候里,玛格丽特只能匆匆一瞥这些幽静地域。过去她跟伊迪丝学会作画,刮风下雨那段时间,她经常懊恼自己晴天时完全陶醉在四周的美景里,没能用画笔记录下来。现在她决定,在寒冬来到之前,要尽可能描绘眼前的风光。某天上午她正忙着准备画具,家里的女仆萨拉突然打开客厅门,宣布:“亨利·伦诺克斯先生来访。”

[1] 赫门兹夫人(Felicia Hemans,1793—1853),英国诗人。此处诗句摘自她的诗作《故乡的魅力》( The Spells of Home )。

[2] 费加罗(Figaro),莫扎特歌剧《费加罗的婚礼》( Le Nozze di Figaro )的主角。 xGT0sVdVZhkDSTgE6e6zULewmM+d5VdeVZpef0miB8m/Dv8wYdpFiuQm3zPzIk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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