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得佳婿,披上嫁衣,如此这般。
“伊迪丝!”玛格丽特轻声呼唤,“伊迪丝!”
玛格丽特没猜错,伊迪丝睡着了。她蜷起身子躺在哈利街上这栋房子内厅的沙发上,轻柔的纯白洋装搭配淡蓝缎带,衬托出她的娇美。倘若莎士比亚戏剧《仲夏夜之梦》里的仙后泰坦妮亚也是一身轻柔白洋装配淡蓝缎带,在某个内厅的绯红锦缎沙发上入睡,伊迪丝大有可能被误认为是她。玛格丽特衷心赞叹表妹的姿色。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伊迪丝的美貌赢得所有人赞赏,唯独玛格丽特从不置评,因为她没想过这件事。然而,过去这几天她却深有同感。两人分别在即,她更珍视伊迪丝的各种讨喜性格与迷人特质。近来她们的话题始终围绕着婚纱、婚礼、新郎伦诺克斯上尉,以及一对新人即将在新郎所属军团驻地科孚岛展开的新婚生活。她们也聊到以后恐怕很难找到人定期给钢琴调音(伊迪丝仿佛觉得这会是她婚姻生活最大的困扰),以及去苏格兰度蜜月时伊迪丝该带哪些衣裳。她们聊着聊着,原本的轻声细语渐渐夹带昏沉睡意。停顿半晌后,玛格丽特发现果不其然,尽管隔壁房间叽叽喳喳话声不断,伊迪丝依然在沙发上进入了安详的餐后小憩,缩成一团柔软棉布衣裳、蓝色缎带与细滑鬈发。
玛格丽特正想告诉伊迪丝自己对回到乡下牧师公馆后的生活有些什么计划与憧憬。牧师公馆是玛格丽特父母的住处。过去近十年来,姨妈家等于是她的家。她偶尔回乡小住,度过愉快的假期。既然唯一的听众睡着了,她只好静静思考接下来的变动。这次她跟慈祥的姨妈和亲爱的表妹分别后,重逢之日遥遥无期,心中不免遗憾。不过,终于可以回到赫尔斯通的牧师公馆,承担起独生女儿的重责大任,她还是相当兴奋。隔壁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传进她耳里,姨妈陪着来家里用餐的五六位女士在说话,那些女士的先生还在饭厅。这些人都是家里的常客,是附近邻居,姨妈和他们之所以建立友谊,是因为她刚好经常跟这些人用餐,也因为如果她和伊迪丝有事找这些人,或这些人有事找她们,彼此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在午餐前造访对方。今天的晚宴是为即将出阁的伊迪丝办的惜别餐会,这些人以好友身份应邀前来。原本伊迪丝不赞成办这次餐会,因为伦诺克斯上尉这天稍晚会搭晚班火车抵达。只不过,纵使她娇生惯养,却漫不经心、大而化之,没有太多主见,所以,当她发现母亲已经安排好了晚宴后,也就不再坚持自己的主张。母亲预订了一些应时的佳肴美馔,因为人们认为这可以对治惜别餐会上的感伤情怀。她自顾自地靠向椅背,坐在位子上,拨弄盘中菜肴,面色凝重、心不在焉,餐桌上其他人都开心地倾听格雷先生的高谈阔论。格雷先生来肖太太家做客时,总是坐在餐桌末端,也总会央求伊迪丝到客厅弹奏几曲助兴。这次惜别餐会上,格雷先生格外逗趣,男士们留在楼下饭厅的时间也比平时久。玛格丽特听见女士们的谈话内容,觉得男士们慢点上来也好。
“我以前没少吃苦啊,倒不是说我跟过世的将军的婚姻有多么不美满,只是,年龄差距确实是个障碍,我绝不让伊迪丝步我的后尘。当然,不是我当妈妈的偏袒自己的孩子,我一直有预感亲爱的伊迪丝会嫁得早。真的,以前我就常说,她一定会在十九岁生日以前出嫁。所以,伦诺克斯上尉出现时,我就有预感……”这时她刻意压低嗓门儿,跟客人们窃窃私语。
玛格丽特能轻而易举地填补那段空白。伊迪丝的这场真爱进行得特别顺利,她年轻貌美,将来可望继承家产,姐妹们都认为她可以嫁个条件更好的对象。但肖太太最后还是接受了自己所谓的“预感”,甚至催促两人尽快成婚。她说她唯一的孩子必须为爱而嫁,说这话时还像煞有介事地叹息一声,仿佛当年她下嫁将军不是为了爱。对于这桩婚姻的浪漫色彩,肖太太似乎比女儿更兴高采烈。倒不是说伊迪丝爱得不够情真意切、不够矢志不渝,只是,相较于伦诺克斯上尉描述的那些未来在科孚岛如诗如画的生活样貌,她更喜欢住在伦敦上流住宅区的豪宅里。玛格丽特听伦诺克斯上尉说起科孚岛美景时,眼睛总是为之一亮,偏偏伊迪丝会故意打起哆嗦,装出畏惧神情。部分原因在于,她喜欢在心爱的情人温言软语的哄劝下,勉为其难地接受不喜欢的事物。另外,也因为她真的不喜欢那种居无定所的吉卜赛式军旅生活。只不过,就算她身边出现拥有华屋、恒产、高贵头衔的追求者,在那人消失以前,她会紧紧抓住伦诺克斯上尉。一旦追求者离去,她也许又会不加掩饰地唉声叹气,埋怨上尉没能集所有优越条件于一身。在这方面可说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肖太太当年选择肖将军,纯粹只是爱慕他的人品与地位,婚后虽然没有明说,暗地里却经常哀叹命苦,惋惜自己嫁了个不爱的男人。
“我帮她置办嫁妆一点都不吝啬。”
玛格丽特又听到她说了下一句话——
“我把将军买给我的那些漂亮的印度披肩都给了她,我反正用不上了。”
“她可真走运。”另一个声音说。玛格丽特听得出来那是吉布森太太。吉布森太太对这些话题特别感兴趣,因为她有个女儿几星期前才出嫁。
“海伦原本打定主意要一条印度披肩,后来我发现价格太贵,只好拒绝她。她听说伊迪丝的嫁妆里有印度披肩,羡慕得不得了。您给她的是哪一种披肩?德里的吗?有漂亮的绲边那种?”
玛格丽特又听见姨妈的声音,这回像是从斜倚的姿势坐起身来,探头望向光线较为昏暗的内厅这边。“伊迪丝!伊迪丝!”她喊了两声,又靠回椅背,仿佛直起腰身的动作让她感到疲累了。玛格丽特向她走过去。
“姨妈,伊迪丝睡着了。需要我帮忙吗?”
女士们听见这个叫人心疼的消息,纷纷说道:“可怜的孩子!”肖太太怀里那只迷你宠物犬也吠叫,仿佛感染到了众人的同情心。
“泰妮,安静!你这淘气的小丫头!别吵醒小姐。我只是想让伊迪丝去叫牛顿把披肩拿下来。亲爱的玛格丽特,或者你去跑一趟?”
玛格丽特走上楼,到屋子顶楼的旧儿童房,牛顿在那里忙着准备婚礼要用的蕾丝花边。牛顿转身去拿(免不了嘟嘟囔囔地埋怨)当天已经展示四五回的披肩,玛格丽特趁机环顾儿童房一圈。这是九年前她熟悉的第一个房间,当时她还是个在森林里长大的野孩子,突然被带进这个家,跟表妹伊迪丝一起玩耍、一起学习。她还记得这个伦敦儿童房当时漆黑昏暗的模样,由严格又古板的保姆负责管理。那个保姆特别在乎双手干不干净,衣服有没有弄破。
她想起第一次在这里吃晚餐的情景,那时爸爸和姨妈在楼梯底下深不见底的地方用餐。因为(当时她心想)除非她身在高空中,否则他们一定是在地底深处。她来到哈利街之前,家里妈妈的梳妆间就是她的儿童房。他们在乡下牧师公馆吃饭时间比较早,她都跟爸爸妈妈一起吃饭。唉!如今这个亭亭玉立、高贵的十八岁女孩清楚记得,在那第一天晚上,那个九岁小女孩把头埋在被单里,哭得肝肠寸断,当时保姆呵斥她要她别哭,免得吵醒伊迪丝小姐,她记得她哭得很伤心,如何压低了声音继续哭的情形。直到那个她初次见面、雍容华贵的姨妈带着父亲赫尔先生轻轻走上楼来看她,小玛格丽特这才止住哭声,静静躺在床上假装熟睡,免得自己的心酸惹父亲难受。她也不敢在姨妈面前表露自己的哀伤,她觉得自己根本不该伤心,毕竟这件事经过长时间的期待和筹划,好不容易备妥了适合这个华丽新环境的衣裳,父亲也在百忙之中抽出难得的几天空闲,离开教区带她来伦敦。
如今这间旧儿童房虽然已经被清空,她对它仍然满怀眷恋。想到三天后就要永远离开,不免像猫儿徘徊于旧居般,对这儿时住处感到依依不舍。
“唉,牛顿!”她说,“要离开这个可爱的小房间,我们都会很舍不得。”
“不瞒您说,小姐,我倒是不会。我的眼力比以前退步很多,这屋子光线太暗,我补花边一定得坐在窗子边,可是那里经常冷不防吹来一阵风,几乎会害人染上风寒送命。”
“等你到了那不勒斯,一定会有充足的光线和温暖的天气。你最好尽量把这些缝缝补补的活儿留到那时候再做。谢谢你,我拿下去就行了,你还有事要忙。”
玛格丽特抱着一堆披肩下楼,一路嗅闻着披巾上的东方香料气息。伊迪丝还没睡醒,所以肖太太要她站在那里当模特儿,方便向客人展示披巾。玛格丽特体形高挑匀称,近期因为父亲的某位远亲亡故,穿着黑色丝绸丧服。披肩上那些美丽长褶,可能会闷得伊迪丝透不过气,在她身上却显得特别优雅迷人。只是,在场的女士们都没注意到这点。玛格丽特乖巧地站在水晶吊灯下方,任由姨妈调整披巾。
当她偶然转身,瞥见自己的影像映在壁炉架上的镜子里时,会对自己披着公主衣饰的熟悉身影嫣然一笑。她轻轻抚摸垂挂在身上的披巾,享受它们的柔软触感与鲜丽色彩。她挺喜欢这样的盛装打扮,以孩子般的天真尽情体验着,嘴角挂着一抹温柔的笑容。这时突然门开了,仆人通报亨利·伦诺克斯先生到访,有些女士慌忙退避,仿佛为自己对服饰的兴趣感到羞愧。肖太太伸手欢迎新到的访客,玛格丽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心想自己可能需要继续充当披巾架。她用有趣的表情看着亨利,似乎相信他一定能够同情她当时处境的滑稽感。
亨利没能赶上今天的晚宴,肖太太拉着他问东问西,比如他的新郎弟弟、他的伴娘妹妹(将会与上尉一起从苏格兰来参加婚礼),以及伦诺克斯家族的其他成员近况。玛格丽特发现她不再需要做披肩架,就过去陪那些暂时被姨妈遗忘的宾客说说话。几乎同一时间,伊迪丝从内厅走出来,乍见强光,她一边眯起眼睛眨着,一边把有点蓬乱的鬈发甩到背后,活脱脱就是个刚从梦中惊醒的睡美人。即使处于假寐状态,她的直觉仍然认为伦诺克斯家族成员的出现值得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她想知道亲爱的珍妮特的近况,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准小姑,她表达出的好感如此强烈,如果玛格丽特不是那么自信满满,恐怕要对这个来势汹汹的竞争对手生起嫉妒之心。姨妈也加入了谈话阵容之后,玛格丽特悄悄退到一旁。她看见亨利的视线投向她附近的一把空椅子,心知一等伊迪丝问完话,亨利就会过来坐那个位子。
早先由于姨妈聊起亨利的行程时语焉不详,玛格丽特不确定他这天晚上究竟会不会过来,所以看见他时有点意外。现在她很开心总算有个聊得来的人出现,因为他们俩的兴趣几乎一模一样。想到这里,她的脸色亮了起来,露出真诚又坦然的光辉。不一会儿他来了,她对他一笑,笑容里没有一丝羞怯或忸怩。
“看来大家业务也都繁忙,我指的是女士们的业务。跟我的业务大异其趣,我忙的是如假包换的法律业务。玩披巾跟撰写协议书是很不一样的工作。”
“我就知道你看见我们这么投入地欣赏漂亮服饰,会觉得好笑。不过说真的,印度披巾确实质量一流。”
“这点我完全赞同,它们的价格也是一流的,十全十美。”
男士们鱼贯走进来,现场说话声音低沉了些。
“这是你们最后一场晚宴了,对吧?星期四以前不会再请客了?”
“嗯,我已经连续忙了好几个星期,今晚过后应该可以松口气。至少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动手做的事,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着全心全意去出席婚礼。我很高兴终于有点时间可以沉思,相信伊迪丝也一样。”
“她我可不敢说,但你一定会。最近我只要看到你,你总是卷进别人掀起的旋风里,身不由己。”
“确实。”玛格丽特想到这一个多月来成天为一些琐事忙得团团转,有点感慨,“我想不通,难道婚姻非得以你所谓的‘旋风’揭开序幕?也许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在比较宁静祥和的氛围中展开。”
“比如说,灰姑娘的神仙教母一手包办嫁妆、婚宴、喜帖之类的事。”亨利笑着说。
“这些麻烦真的不可避免吗?”玛格丽特抬眼直视亨利,想听听他怎么说。六个星期以来,大家为了这场以伊迪丝为最高指挥官的美丽盛事殚精竭虑,她觉得被难以形容的疲乏压迫着,很希望有个人能私底下跟她分享一些有关婚姻的愉快话题。
“哦,那是当然。”他的话忽然严谨了些,“有些习俗和仪式无法免除。与其说是为了自我满足,倒不如说是为了避免别人说长道短。不把别人的嘴堵上,人很难活得称心如意。你呢?你会办什么样的婚礼?”
“嗯,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倒希望选个风和日丽的夏季早晨,穿过林荫走向教堂,不要有太多伴娘,也不要婚宴。看来我是下定决心要排除那些目前带给我最多麻烦的流程。”
“我倒不这么认为,隆重又简朴的风格跟你的性格很搭。”
玛格丽特不太喜欢他这番话,想到之前他曾经几度引导她聊她的性格和做事方法,而他只是一味恭维,她更想避开这个话题。她打断他的话,转而说道:“自然而然,我想的是赫尔斯通教堂,以及到教堂的那段步行小路,而不是搭车穿越街道前往伦敦的教堂。”
“跟我说说赫尔斯通,还没听你描述过。我很好奇,等哈利街九十六号关起大门,变得阴暗肮脏以后,你会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首先,赫尔斯通是个村庄或小镇。”
“哦,只是个小聚落,我觉得那里称不上村庄。那里的草地长满玫瑰花,绿地上有教堂和附近几间屋子——应该说农舍比较贴切。”
“一年四季繁花盛开,特别是圣诞节期间。这么一来,你的风景画就完整了。”
“不,”玛格丽特有点不悦,“我不是在幻想,我只是描述赫尔斯通的真实样貌。你不该那么说。”
“我知错了。”他说,“只不过,听起来真的比较像故事书里的村庄,不像在真实世界里。”
“确实如此。”玛格丽特热切地回应,“体验过赫尔斯通所在的新森林美景之后,我到过的英格兰其他地方都变得生硬又乏味。赫尔斯通像诗里的村庄,像丁尼生 的诗描写的地方。我不多说了,如果我告诉你我对它的感觉,也就是它的真实模样,只会被你取笑。”
“我绝不会,但我看得出来你心意已决。好吧,那么跟我说说牧师公馆,这个我更想知道。”
“哎呀,我没办法形容自己的家。那就是家,我没办法用言语表达它的迷人之处。”
“我投降。玛格丽特,你今天晚上很严肃。”
“怎么会?”她转过头来,一双温柔的大眼睛直盯着他,“我不觉得呀。”
“嗯,只因为我说了句不中听的话,你就不肯告诉我赫尔斯通是什么样的地方,也不肯形容你的家。尽管我再三强调我真的非常想了解这两个地方,尤其是你的家。”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告诉你我自己的家是什么样子的。我觉得家不是一个可以用言语形容的地方,除非你亲自去过。”
“那么……”他踌躇片刻,接着说,“告诉我你在那里都做些什么。在这里你上午读书,或上课,或做其他提升心灵的事。午餐后出去散步,然后搭车陪你姨妈出门,晚上总会有某些活动。好啦,现在跟我说说你在赫尔斯通的一日行程。你骑马、搭车,或走路?”
“当然是走路。我们没有马,连爸爸都没有,他徒步走到教区最偏远的角落。在那里走路非常心旷神怡,搭车就太可惜,骑马也有点可惜。”
“那么你会种种花草吗?我觉得这应该很适合乡居的年轻小姐们。”
“不知道,我恐怕不会喜欢那么辛苦的工作。”
“那么射箭大会、野餐、赛马舞会或狩猎舞会呢?”
“哦,才不!”她笑着说,“爸爸的薪俸不高,即使附近有这类活动,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参加。”
“我明白了。你什么都不肯说,只肯告诉我你不做这个,不做那个。看来我只好在趁假期结束前去拜访你,看看你平时都做些什么。”
“希望你真的来,那么你就可以亲眼见识赫尔斯通的美。不跟你聊了,伊迪丝要弹琴,我刚好懂一点乐理,可以帮她翻乐谱。再者,伊迪丝弹琴时,姨妈不喜欢有人聊天。”
伊迪丝弹得悦耳动听。乐曲进行中,房门被推开一半,伦诺克斯上尉在门外踌躇着,想该不该进来,伊迪丝见状立刻停止弹奏,飞奔出去。玛格丽特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困窘地向震惊的宾客解释伊迪丝看到了什么情形才突然跑掉。上尉提早到了,或者时间当真这么晚了?宾客们看看自己的表,吃了一惊,连忙告辞离去。
伊迪丝重新出现,脸上绽放喜悦的光彩,半娇羞半自豪地带她那位挺拔英俊的上尉进来。亨利上前跟弟弟握手,肖太太以她一贯的和蔼亲切欢迎他。这份和蔼亲切之中不免夹带些许哀愁,这是她经年累月以不美满婚姻的受害者自居养成的习惯。如今将军已经不在人世,她的生活衣食无缺、养尊处优,几乎了无遗憾,却发现自己心里始终有郁闷感。那种感觉即使不是悲伤,也算得上是焦虑,她为此茫然不解。不过,近来她终于拨云见日,认定让她郁闷的祸首就是她的健康。一想到这个,她就神经质地轻咳几声。某位善于察言观色的医生投其所好,开出正合她意的处方:到意大利过冬。肖太太和大多数人一样,有着许多强烈渴盼,却不喜欢光明正大地追求自己心向往之的享乐。她喜欢在别人的命令或期盼下,勉为其难地满足自己,也当真相信自己是屈服于某些外在要求。因此,即使她是一偿夙愿,却能轻声地诉苦怨怼。
她就是以这种口吻向上尉说起她的意大利之行的。上尉也善尽本分地附和准岳母的每一句话,目光却追寻着伊迪丝。伊迪丝忙着准备晚餐,虽然上尉一再强调他不到两小时前才用过餐,她还是命人端上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
亨利斜倚壁炉架站着,意趣盎然地观赏这一幕居家生活场景。他站的位置离他玉树临风的弟弟不远。伦诺克斯一家人个个仪表出众,就数他最平凡,所幸他一脸聪明相,敏锐又机灵。玛格丽特发现他沉默不语,却明显以一种趣味中带点嘲讽的表情观察她和伊迪丝,不免好奇他心里在想什么。那种嘲讽其实是针对肖太太与他弟弟的谈话的,跟眼前情景勾起的那种趣味风马牛不相及。他觉得玛格丽特和伊迪丝忙着布置晚餐桌的画面相当好看。伊迪丝抢着做大部分工作,因为她喜欢向未婚夫展现她将来会是多么称职的军人眷属。她发现壶里的水已经凉了,吩咐厨房把大茶壶送上来。这个决定的唯一结果是她到门口拿大茶壶时发现茶壶太重,她拿不动,又嘟着小嘴走回来,洁白洋装上多了一块黑色印记,一只白嫩的小手被壶把压出了凹痕。她像个受挫的孩子,向上尉展示她的手,毫不意外地得到专属受挫孩子的呵护。玛格丽特迅速调整好的酒精灯才是最有效的处方,因为它吸引了伊迪丝的注意。伊迪丝有时候兴致一来,会觉得吉卜赛营区是最像军营的地方。不过,酒精灯也能营造出类似效果。
这天晚上,大家陷入一团忙乱,直到婚礼结束才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