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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永远的心灵家园

古华

京都绛树绽奇葩,

噙露含烟动彩霞。

翰墨江山仓颉子,

诗书万卷是娘家。

记得是一九八〇年九月中旬,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第五期行将结业。其时三十三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中青年小说作者济济一堂,聆听了周扬、张光年、贺敬之、丁玲、冯牧、冯其庸、吴组缃、王朝闻、艾青、严文井、陈荒煤、秦兆阳、王蒙等文学大家的讲座,使得我这个南方乡巴佬生出“爬上巨人们肩膀”的妄念。听课、读书之余,悄悄写了部长篇。“文章自己的好”,北京话臭美。稿子送去心目中的文学殿堂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小说南组。编辑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编辑,只听到一句客套话:您还住讲习所哪。我对自己的事多从低处着想。大约过了十几天,我们都吃过“结业宴”了,正准备打道回湖南,忽然两位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大姐来找,邀去社里住客房改稿。一位大姐刘炜,另一位彭沁阳。十月小阳春,晴空万里,暖融融的,北京人说天上掉馅饼。我行装简便,一袋衣物加一包听课笔记、辞书等,于是进了朝内大街166号大门。小说南组组长龙世辉见面一口湘西普通话:“古华,小老乡。稿子我们读了,有基础。她们两位更喜欢《爬满青藤的木屋》。老弟你先住下,好商量。”

龙世辉头发花白,长我一辈,称我“老弟”,我当然尊他为乡长。当天下班后,他就领我上一家清真馆,羊肉火锅佐京啤,边吃边喝边谈稿子。第一次碰到这样热情真诚的编辑老师,但见龙老师几盅啤酒喝下,红光满面,华发生辉,先给几句鼓励的话:“从稿子看得出来,你长期生活在湘南农村,生活营养丰富;写得大胆、泼辣,悲楚中笑出泪水。文字有韵味,乡村牧歌风。胡玉音、秦书田、李国香、北方大兵几个人物鲜活,立得住。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你的一个重要人物大队支书黎满庚,他对女主人公胡玉音的爱情经历了从忠诚到背叛,一次次运动使一个好人变成不可救药的坏人,难度太大了,读者也难以接受。你原来的立意是好的,想塑造出一个社会典型。但你写了六七个主要人物,又只有十几万字的篇幅,是完不成这个黎满庚的。怎么办?老弟你有生活,要看你自己怎样油盐酱醋锅碗瓢盆烹饪一道大菜,争取色香味俱全。”新词。要我当一回大厨。

龙老师不愧是编辑过《瞿秋白文集》《子夜》《林海雪原》等名著的重量级老编,一席话令我醍醐灌顶,点破习作的“肠梗阻”。之后老师“放羊”,任学生煮字鬻文习“厨艺”。年关不远,他案头好几部书稿待定,大忙。我也颇有点儿生活资源,第二天就想出来,黎满庚这个人物分拆两半:黎仍陷在忠诚与背叛的感情纠结之中,但不失为一个好人;另增写一个王秋赦,乡村流氓无产者,不事生产专事运动。这样,就要动整部书稿的结构。我爬格子笨人笨法,每一稿都是重写。但每次重写会把一些多余之物剔除,另有些好的句子、好的细节如雨后春笋。没的说,当年老曹著《红楼》,京郊苦寒,还瓦灶绳床哈手研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一把辛酸泪呢。你算老几?小的我有客房住有白面馍有日光灯有方格纸有英雄牌墨水有金星钢笔,幸福指数无可比拟!浪费稿纸?稿纸公家有的是。污染环境?领导没说。你破坏森林!我在乡下种树你在哪里?你留给后人一页页拍卖。瞎话!爷丁克。

说书哪。也就花了二十多天时间,赶考似的日夜兼程,习作面目一新。心情忐忑呈请龙世辉老师审阅。他目光犀利,眼带问号,意思明白:这样快,粗制滥造?让我很没面子。我都三十八了。第二天上午,他笑呵呵来找,一巴掌拍在我肩头:“老弟你行啊!害得我一口气看到下半夜。加了土改根子(王秋赦)这个人物,有特色,提高一大步。你家乡的民歌简直是艺术的钻石。可以回湖南了。过了春节,会有消息。对了,你替作品拟了十多个名字,用哪个?《芙蓉镇》怎样?”我说龙老师您说了算。他说痛快。

我依然不大相信会有什么好运。半辈子晦气一箩筐。一九八一年《当代》第一期刊出《芙蓉镇》。果然春节后收到刊物。兴奋之余,还嫌排了小号字。人心不知足。当时我住在郴州行署大院临街的旧房里,春节过后的四月底突然给换了新单元房。原来是五月份北京外文局大汉学家杨宪益先生偕他的英籍翻译家夫人戴乃迭要来郴州访问,为翻译《芙蓉镇》作准备。其时郴州尚未对外开放。杨老诗曰“昨夜薄醉到郴州,来作湘南十日游”。地区外事办负责人和我陪同杨、戴二老走访了我老家嘉禾县,我劳动了十几年的桥口农场,以及“生活基地”莽山原始林区。杨老好酒吟诗,戴老作为外宾,受到热情款待。后来二老命我在一幅丁聪替他们作的漫画像下题了一首打油: 东圣神州,君子好逑;欧罗巴洲,番娘独秀。结良缘,何愁重洋远隔,横跨了半个地球!中英合璧天长久,方块化丝纽。为提携晚学,曾游五岭,笑抚芙蓉,醉卧郴州。还记否?山民争看,村童竞走,金发洋妇到山沟。阿妹羞唱伴嫁歌,瑶姐捧出好米酒。乡情醇浓,俚谣相伴,恨不能春喝到夏,夏喝到秋。赛神仙皇帝,岁岁年年,万般风流! 该年六月,我又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另写一部反映农村生活的中长篇《浮屠岭》。仍是刘炜、彭沁阳两位大姐到北京站接我,坐南小街公交车进社。大门口传达室老师傅出来招呼:回来啦!一声亲切、慈祥的京腔“回来啦”,让我真有“回家”的温暖。此后数年,多次入住人文社,传达室师傅都是一声“回来啦”,如见亲人。

此番回来,感受热烘烘氛围。龙老师、刘大姐、彭大姐,还有《当代》启治兄告诉各种信息:大年初一,作家刘绍棠给《当代》主编秦兆阳拜年,进门就说:秦老,湖南出了个小沈从文!从《边城》到了《芙蓉镇》!远在上海的大导演谢晋有话传来:阿拉上影就有李国香、王秋赦。北影老电影艺术家水华导演认为,《芙蓉镇》给人的想象空间很大,几个主要人物每一个都可以拍成一部电影。白桦兄亦有高论:《芙蓉镇》比我反动。老作家康濯说精彩是精彩,可以写好几部的素材浓缩进一部,可惜了。《当代》编辑部收到不少电话,打听作者是什么人,老右派?“秦癫子”是不是作者的化身?或者“北方大兵”是作者?也有人担心:《边城》美化旧社会,《芙蓉镇》矮化新……打住。

我做人比较迟钝。听到好话不翘尾巴,听到批评即时肃立。大不了回去种田。一天中午,到食堂排队打饭站在总编辑屠岸前辈的后面,他举举手里的筷子:“愤怒出诗人。”当然是句表扬。我可怜见儿从不敢愤怒的。人文社附近的音乐出版社、戏剧出版社都有编辑老大姐中饭时分过来看看作者是不是个刁钻古怪、未改造好的“老右”。尚好,给她们印象是中等个子,不到四十,样子算周正,年纪轮不到当“右派”。貌似恭顺。蔫坏。更有夸张的说法:满城争说《芙蓉镇》。离谱。大约是那时电视剧尚处在“初级阶段”,街头巷尾读小说蔚然成风。新书一印数十万,出版社财源广进。

有些礼遇令我感动。几家大报都有评论:新华社发了专题消息,说习作反映农村改革;著名评论家雷达写了两论《芙蓉镇》;文坛耆宿沈从文给我一封六页长信,字里行间蕴含对晚辈的厚爱;社科院文学所所长沙汀前辈约我到他府上单独谈了一上午,煮水饺吃;严文井前辈在家赏饭,同去的龙世辉老师说:大面子,文井同志很少在家请作家吃饭,五十年代请过一次赵树理;孟伟哉前辈在家赏饭,龙世辉老师同去。孟夫人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工作,说会派人去湘南体验生活,要做《芙蓉镇》的长篇小说配乐连播。后北京台编辑请饭告知,她们制作的长篇连播节目二十几个省市电台都用了,包括新疆、西藏。其间,先后赏饭赐书画的还有李锐、绿原、苏予、许觉民、丁聪、冯牧、胡絜青、张光年、陈荒煤、黄苗子、吴祖光、艾青、秦兆阳等前辈。杨宪益、戴乃迭二老更是视我如家人,多次吃住在他们家里。我何德何能,一个从生活底层出来的乡巴佬,新苗出土,藉藉无名,却受到几乎是一代文学巨匠的垂爱!现在写上这些璀璨的名字,只是为表达我的致敬和缅怀。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叶,确是一个开朗开放、充满爱心、生机勃勃的年代。

朝内大街166号四面楼房,中间是个大天井。两家大出版社共用。一九八二年仲春吧,我又住天井西厢三楼客房改稿,窗开着,听见韦君宜老太太在天井里讲话,声音很大,说周扬同志从广州来电话了,他在火车上读了《芙蓉镇》,怎么怎么高兴……当天下午,刘炜大姐拿了本样书来找我,是韦老太太交代,这本书乔木同志读过,社里要存档,给作者看一下。刘炜大姐补充:乔木同志读得很仔细,改了几个“的”“地”不分,以及二十几个标点,但没有一字批示。可理解成默认。后来传出一句话:《芙蓉镇》真实到了不喜欢的人也说不出话。传是某位主管意识形态的领导所言。无从认证。后来影片《芙蓉镇》引发风波,乔木前辈做了缓解,未使事态扩大。后来,习仲勋前辈赴长沙视察工作,也让作者呈赠过一册该作。

龙世辉老师多次谆谆教诲:你很幸运,有这么多老一辈关心、爱护。得意莫忘形,前面的路还远。写好下一部。不要拍电影,上面会不高兴。我对他满怀感激。他说作家对编辑的感激就是送上好的书稿。君子风范,金石之言。我邯郸学步,刚开了个头,我的下一部在哪儿?我好害怕,作品太少。众多长者的关怀与寄望无形中成为我心里沉甸甸的压力。像许多乡村小知识分子一样,思想颇活跃,行动甚木讷。得了稿费不晓得怎样花,甚至没有请编辑老师上过一次馆子。凡有传唤请吃必去。若今后人五人六飘飘然厮混日子,写不出像样的新作,于心何忍,问心何安?没有自知之明,岂不白活了。

一九八三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中短篇小说集《爬满青藤的木屋》。也就是从这一年起,陆续有省市剧团将《芙》书改编为汉剧、楚剧、评剧、莆田戏、越剧、祁剧、花灯、歌剧等形式演出。湖南汉寿县汉剧团改编的《芙蓉女》,在洞庭湖周边二十几个县市城乡巡演三百多场次后,被文化部列入全国地方戏曲调演剧目,于一九八五年十一月进京在前门打磨厂吉祥戏院演出。并在汉寿籍老革命家帅孟奇前辈关怀、安排下进中南海警卫局礼堂专场演出。其间《人民日报》发表了《为“芙蓉女”叫一声好》的剧评。该改编剧最大的演出单位是中国北方评剧院,曾在天津上演。以上这些,均和小说作者无关了。

春花秋月,往事历历。四十一年过去。时而诚惶诚恐时而自我陶醉一路写下来,我已是八旬苍头。海内外近二十几家出版社出过我逾千万字的各类习作,其中有十八本长篇小说。时间是一面筛子,我的系列习作任由时间去筛选淘汰吧。记忆里只留下一则则编辑佳话。最不能忘怀朝内大街166号和龙世辉等编辑老师。当初如果不是龙老师一语点出了习作初稿的“肠梗阻”,不增写王秋赦这个人物;如果不是国家最高文学出版机构出版了习作;如果不是欣逢上世纪八十年代新中国文学的黄金时期;还有如果不是大导演谢晋在电影界老领导陈荒煤力挺下拍摄了同名影片并泛起层层涟漪……习作《芙蓉镇》可能是另外的命运。人生难得机遇。前辈们多已作古,唯有感恩,无尽的感恩。朝内大街166号,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客房今安在?沧桑七十年。文学,我们永远的心灵家园。

附:五律 人民文学出版社七十社庆有感

朝内谱春秋,大街星月稠。

书香熙海市,经典誉神州。

南北芹溪殿,东西歌德楼。

兰亭欢雅集,代有大风流!

二〇二二年元旦初作
二〇二三年十二月修订

唱一曲严峻的乡村牧歌

——自序 yNYwbO8m1GMz063DSxj7HsKICSz2dWnCWcsDhEIntFoomiSgC9k3cDZGOX4z7Hx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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