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现代中国的城市管理,就不得不回到传统中国,特别是在中国历史上“公”的概念。过去一说到公共领域,就说是从西方引进的一个概念。其实,在中国,一直有“公”的概念,即介于官和私人之间的领域,是一种社会空间,其实就是各种社会组织、商业组织等等,如行会、同业公会、善堂、育婴堂、慈善会、救火会等,还有储存粮食、以避灾荒的义仓、社仓、常平仓,以及各种爱好如读书、吟诗、社交等团体。这些社会组织和团体对社会的稳定,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在传统中国城市,是这些社会组织对城市进行管理,这不同于西方概念中的公共领域。按照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的概念:公共领域是与国家权力进行对抗的力量,在这个领域发展了早期的资本主义。但是在中国,介于官与私之间的“公”的领域,公和政府其实是经常合作的,传统中国城市基本上是自治的城市。过去,西方和中国历史学家对传统中国社会存在极大的误解,认为政府可以管控一切,其实并非这样,虽然是专制制度,但是基本上都是小政府。过去中国城市没有市政府,现代意义的市政府是1920年代才出现的。中国真正开始有城市管理机构,是义和团运动之后的清末新政时期,即1901—1911年间,学习西方和日本,开始创办警察,成为现代市政的萌芽。
过去中国社会的自主性非常大,乡村更是如此,所以才有“天高皇帝远”的说法。在清代,县衙门就是最基层的国家机构。但是,一个县衙门,只有几百号人,却要管理几十万乃至上百万的人口,所以只能依靠地方士绅。所谓地方士绅,就是地方上的退休官员和有科举功名的精英。他们参与地方管理事务、负责地方安全、修桥铺路、帮助收税、发展慈善、救灾赈济。他们不领工资,但是国家也给他们好处,如享受不服劳役、吃官司不上刑等等特权。社会上的事情,让社会去办,政府与社会各司其责。
到了现代社会,公共领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现代化的同时是国家权力的扩张。20世纪初的清末新政,随着中国城市管理的现代化,传统社会组织被摧毁,政府的权力越来越大。美国历史学家杜赞奇(Prasenjit Duara)也讨论过这个问题,称这是国家权力的内卷化。内卷化本来是一个经济的概念,是什么意思呢?举一个例子,中国人多地少,一个家庭种5亩地,为了提高单位面积亩产,就只好在有限的地里面多投入,这个投入,主要是劳动力投入。如果过去5亩一年收入1000元,那么这家人为了更多的产出,多投入了价值200元的劳动力,但是总收入则是1100元。也就是说,虽然总收入增加了,但是按每个劳动投入的边际效益看,反而缩小了,这就是内卷化。
杜赞奇借用这个经济概念来解释国家权力的内卷化,在《文化、权力与国家》这本名著中指出,20世纪初,现代化国家开始深入社会,开始摧毁传统的社会组织,试图控制一切。国家权力的扩张,必然增加官员,多控制资源,多收税,但是当国家权力扩张了,花费增加了,但是社会管理却削弱了,这就是权力的内卷化。我在《街头文化》那本书里也讨论过这个问题。
清代成都各个街坊都有土地会,又叫清醮会。清明节要举行打醮活动,就是庆祝神的生日。先是会首(就是土地会的负责人)到各家各户收钱,用这些钱雇戏班子在街上演戏,一起吃宴席,然后大家一起掏阴沟。为什么要掏阴沟呢?因为成都地势低洼,夏天雨水排除困难,所以每年春天要清理淤泥。这个活动不是由政府组织的,而是土地会。但是民国时期,这些组织在国家的打击下,都没有了。那么清理淤泥的事情也没有人管了,所以民国时期,成都的水灾十分频繁。政府的权力扩张了,但是如果没有公共领域和社会的广泛参与,反而削弱了对社会的有效管理。
随着社会和城市管理的现代化,政府对城市的一切事务,扮演越来越中心的角色,这应该是国家现代化和城市管理现代化的一个必然结果。而且这个趋势,是在20世纪初的清末新政就开始了,民国时期继续发展,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进一步强化。在改革开放之前,人们端着社会主义的“铁饭碗”,生活在一个单位之中,例如工厂、学校、机关等,单位要负责个人和家庭的工作和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住房、食堂、娱乐等等。就是说,社会只有私和官两个领域,中间缺少了一个中介:公的领域。
资源多数在政府手中,政府负责城市的一切事务,这也导致了政府的不断扩大,权力的不断集中。其实,政府太强大,控制太多的资源,反而不利于治理。我们必须认识到,政府的主要职责应该是服务。
我们还应该认识到,即使是再大的政府,也不可能无所不能。有人说,中国的事情难办,所以需要一个强大的政府,这是认识的一个误区。中国的事情,如果能调动社会的能动性,其实不难办。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农民,勤劳、聪明、朴实、肯吃苦,他们知道怎么做,怎么持家,怎么经营,无须政府操心。当政府缺乏经济和社会干预的时候,就是发展的机会。这是历史反复证明了的。
例如宋代,是军事力量最弱的王朝,却是经济和文化发展的辉煌时期。20世纪也是这样,1917—1927年的北洋十年,军阀混战,中央政府衰弱,却是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发展的“黄金时代”。社会主义时期也是这样,国家的全面指导和介入,组织人民公社,吃大食堂,取消自留地,造成严重的后果。刘少奇从1960年底开始实行“三自一包”,即自负盈亏、自由市场、自留地和包产到户,准许农民到自由市场卖产品,允许农民有点自留地,解开了一点农民被束缚的手脚,很快经济就复苏了,全国人民的日子都好过了。但是“文革”中,权力又强行介入,甚至农民种什么农作物、怎样种,都要由上级来决定;而工厂则成为“社会主义的铁饭碗”,效率低下。经过反复的折腾,国民经济陷入了崩溃的边缘。
1978年开始的改革开放,政府退出经济和社会控制的许多领域,中国迅速从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家变成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是,今天我们仍然需要让市场去主导经济,也就是坚持市场经济,减少政府干预。改革开放,在经济上,就是让市场决定生产。从计划经济转型到市场经济,让市场这个“无形的手”来对经济进行调配,所以中国才一步步发展到了今天。
其实,中国经济最稳定,发展最迅速的时期,人们收入增加,市场和贸易空前繁荣的时期,恰好是政府相对作为比较少的时代。即跨入21世纪的十多年,政府放松哪个领域,哪个领域就发展,无数例子证明了这一点。历史常常是这样:政府不强力进入,很可能就是它对社会的最大贡献。我这里不是要低估国家的作用,政府的作用应该是在法律、安全、公平等方面,保障人民的权利,公平竞争,而不是决定经济怎么发展。我们经常听见有人说,中国人太多,地域太大,所以事情难办。但是他们似乎不懂得,一切都靠政府,事情焉有不难办之理?
这里我想问一个问题:前苏联与中国几乎同时改革,为什么它的经济发展不如中国?过去很长时期,我也有这个困惑。大概十几年前在美国当教授的时候,一次我与同事——一位俄罗斯历史专家聊天,我们便扯到了这个问题上。他告诉我,为什么俄罗斯的经济难发展,为什么俄罗斯的事情难办?是因为过去帝俄时代,俄国是农奴制度,农民被束缚在土地上,在庄园里为地主干活,他们没有自给自足的经济,不会经营。十月革命后,直接进入集体农庄,也没有经营的任何经验。苏联垮台以后,集体农庄解散,他们无所适从,家庭企业很难发展。
而中国的情况却不一样,为什么中国可以很容易发展家庭经济、私营企业?因为中国农民有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的传统。在过去,他们除了务农,还做小生意,家庭手工业,他们知道怎样经营家庭经济。而中国的经济起飞,除了引进外资,私营企业是主力军。政府松开对他们的束缚,他们就知道怎么办。我们都知道,浙江温州商人非常会做生意,把生意做到了全世界。他们的成功,如果说和国家有任何关系,也就是国家不再束缚他们的手脚而已。自由经营是他们的权利,这种权利长期被剥夺,一旦还给了他们,他们就可以爆发出无限的发展动力和创造力。
2020年,由于受疫情严控的影响,许多人生计面临困难,成都允许占道经营,两个月增加就业岗位10万个以上。但是我在2020年12月北大的博雅讲坛上指出,希望这不是政府的权宜之计,而是一个长期的政策。我在《街头文化》中,就描述了街头小商小贩和夜市是一个城市充满生机的表现。城市要有生活气息,就是我们所说的“烟火气”。要把日常生活空间,归还给城市居民。例如泰国的曼谷、清迈,那里真是夜市的世界。就是西方发达城市,占道经营也都是常见的。哪怕是美国华盛顿的白宫前面,也有卖热狗的流动摊子。
对于城市中的流动摊贩,政府所应该做的,不是去简单地一刀切地禁止,而是进行有效的管理和提供必要的服务,如确保他们不阻碍交通,保持清洁卫生,等等。在中国城市中,城管的粗暴执法,引起了无数的纠纷,败坏了地方政府的形象,疏远了官民之间的关系,影响了普通民众的生计,既浪费了资源,又让无数小民失去了生计,可以说是损人不利己。还有一些城市治理,造成许多小饭馆、咖啡馆、小商铺、杂货店等等不得不关门。本来好好的服务设施以及完备的社区,又变得萧条。周边居民的生活,也受到极大影响。
还有就是不少城市所谓统一店铺招牌的运动,出现这种状况真是匪夷所思。这哪里是审美,为什么这种政策能够实行?这个运动,浪费了资源,丑化了城市。多样性,才是城市的生命。如果全国城市都是千城一面,或者一个城市每条街都是一样的面孔,那将是多么可怕的景象!
中国社会有自治和能动的传统,如果能够调动起来,就可以做到政府所不能做到的事情。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2020年武汉“封城”期间的那个顺丰快递小哥汪勇的故事。他开始是发现抗疫的医护人员没有交通工具回家,于是用汽车送他们回家。然后凭一己之力,建立起了一支志愿者队伍。还扩张车队,去跟摩拜单车、滴滴公司、其他网约车公司的负责人联系沟通。汪勇想办法募集了2万元钱,给这些医护人员买来了方便面、饼干、矿泉水。两家饭店表示每天愿意给金银潭医院的医护人员,提供100多份免费盒饭。汪勇志愿者餐厅每天产盒饭700份,后来发展到每天提供盒饭15000多份,还着手解决医护人员的其他生活需求。
但是这种只是靠个人的能力,是远远不够的。“封城”期间,那些滞留武汉无家可归的人只能在街边、停车场睡觉,处境很困难。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武汉有强大的社会力量,有社会组织出面,情况一定会好很多,他们就不会受那么多苦。我们应该在平日就发展社会的功能,而不是说需要的时候才临时招募志愿者。一个健全的社会,就是社会自治能力非常强的社会。如果任何事情都必须政府办理,说明这个社会还不成熟,不成熟的社会经受不了任何打击。
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犹如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怎么能走到世界上去闯荡呢?如果这个小孩永远长不大,父母当然要负责任。为什么说这个例子不恰当,因为我反对说什么政府官员是父母官,其实人民才是官员的衣食父母。但是我所有表达的意思是:中国社会和公共领域不发达,政府要负责。其实政府权力太大,那么责任就大,包办一切,是政治、社会和管理不成熟的体现。而且容易产生依赖。公民参与社会管理,应该说是职责,是义务,而且他们经常比政府管理得更好,因为这实际上涉及他们的切身利益。如果政府能够将一些社会自己能够做的事情,交还给社会,这样更有利于社会的管理。其实这里所说的社会,就是指公共领域,就是市民(也包括那些城市新移民)组织起来的社会。
我们经常听这样一个说法,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政府管不了那么多事情,这说的也应该是实情。但是,接下来的问题就应该是,既然政府管不了那么多事情,难道不应该交给社会去管吗?分担和分散责任,才能让这个社会运转得更好。其实中国改革开放本身,没有什么成功的秘诀,而恰恰是权力下放的收获。国家退出一些行业和领域,让个人和社会承担自己相应的角色和责任。不仅仅是城市,农村也是这样,撤销人民公社、实行家庭承包制就是最关键的一步。然后在城市中允许发展私有经济,国营企业也被迫纳入市场经济,这样才开始了城市的经济改革。
要相信社会和人的能动性,法律没有禁止的,就是可以做的。对于国家来说,应该尽可能地隐藏自己的存在,而不应该无处不在。对于国家(这里是指state,即国家权力机构)的观念,不应该把地位和作用无限地放大,而尽可能地把空间留给社会、社会组织和个人。权力高度集中,举国体制虽然有成功的方面,但代价也太高,并不是一切事情通过举国体制都能办好的,特别是关于民生和经济的问题。
我想指出的是,如果政府的角色得当,中国本来应该发展得更好,人民的生活应该有更大的提高。由于资源多数在政府手里,其实造成了许多资源的浪费和经济发展的曲折。在经济发展的同时,也有许多的失误,如环境的代价、土地财政造成的高房价、医疗教育的不公平等。
让社会去管理社会事务,特别是鼓励慈善和救助,是非常有必要的。现在中国富翁很多,但是能够让他们参与社会、文化和慈善的选择则很少,让富人们把钱留在国内发展社会教育、文化事业,利国利民。这也是国际惯例,给他们免税、留名的好处。我们现在消除贫困的努力,政府需要出力和领导,社会也可以发挥作用。政府可以制定法律去监管,而不是动用国家力量去限制。
最后,我还想提出的是:公共领域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公论”,也就是公众舆论。其实,也就是今天我们经常说的“舆论监督”,要让公众去对一些重要事情发表看法,做出评判。让人民参与城市管理的决策,是有益无害的事情,可以让政府看到民意、民情。一个正常的社会需要上情下达,信息不畅,反而助长了流言蜚语。
其实,本章所讲的关于中国城市的管理,没有什么深刻的道理,无非就是回归常识而已。希望我们的城市管理回归常识,而我们大众,也需要回归常识。要认识到,社会上许多理所当然的存在,是违背常识的。我们需要从历史中不断吸取教训,只能不断改革开放,只有让社会更开放,才是中国的未来。中国是上一拨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现在还需要进一步拥抱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