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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笔记

哎哗啦啦,祥——云起呃,呼雷儿——电——闪。一——霎时呃,我——过——了呃——万水——千山。

这是我在唱秦腔。陕西人把起念作且,把响雷叫呼雷儿,把万水又发音成万费,同车的小吴也跟着我唱。秦腔是陕西人的戏,却广泛流行于甘肃、宁夏、青海、新疆,小吴是甘肃定西的,他竟然唱得比我还蛮实。

亏了有这个小吴当向导,我们已经在定西地区的县镇上行走十多天了。看见过山中一座小寺门口有个牌子,写着:“天亮开门,天黑关门”。我们这次行走也是这般老实和自在,白天了,就驾车出发,哪儿有路,便跟着路走,风去哪儿,便去哪儿;晚上了就回城镇歇下,一切都没有目的,一切都随心所欲。当我们在车上尽情热闹的时候,车子也极度兴奋,它在西安城里跟随了我六年,一直哑巴着,我担心着它已经不会说话了,谁知这一路喇叭不断,像是疯了似的喊叫。

在我的认识里,中国是有三块地方很值得行走的,一是山西的运城和临汾一带,二是陕西的韩城合阳朝邑一带,再就是甘肃陇右了。这三块地方历史悠久,文化纯厚,都是国家的大德之域,其德刚健而文明,却同样的命运是它们都长期以来被国人忽略甚至遗忘。现代的经济发展遮蔽了它们曾经的光荣,人们无限向往着东南沿海地区的繁华,追逐那些新兴的旅游胜地的奇异,很少有人再肯光顾这三块地方,去了解别一样的地理环境,和别一样的人的生存状态。

我是从农村走出来的,生命里或许有着贫贱的基因吧,我喜欢着这几块地方,陕西韩城合阳朝邑一带曾无数次去过,运城临汾走过了三次,陇右也是去过的,遗憾的只是在天水附近,而天水再往北,仅仅为别的事专程到过一县。已经是很久很久了,我再没有离开西安,每天都似乎忙忙碌碌,忙碌完了却觉得毫无意义,杂事如同手机,烦死了它,又离不开它,被它控制,日子就这么在无聊和不满无聊的苦闷中一天天过去。二〇一〇年十月的一天,我去一个朋友家做客,那是个大家庭,四世同堂,他们都在说着笑着观看电视里的娱乐节目,我瞅见朋友的奶奶却一个人坐在玻璃窗下晒太阳。老奶奶鹤首鸡皮,嘴里并没有吃东西,但一直嚅嚅蠕动着,她可能看不懂电视里的内容,孩子们也没有话要和她说,她看着窗台上的猫打盹了,她开始打盹,一个上午就都在打盹。老太太在打盹里等待着开饭吗?或许在打盹里等待着死亡慢慢到来?那一刻中,我突然便萌生了这次行走的计划。

我对朋友说:咱驾车去陇右吧!

朋友说:你不是去过吗?

我说:咱从天水往北走,到定西去!

朋友说:定西?那是苦焦的地方,你说去定西?

我说:去不去?

朋友说:那就陪你吧。

说走就走,当天晚上我们便收拾行囊。一切都收拾停当了,我为“行走”二字笑了。过去有“上书房行走”之说,那不是个官衔,是一种资格和权力,可也仅仅能到皇帝的书房走动罢了,而我真好,竟可以愿意到哪儿就到哪儿了。

但是,我并不知道这次到定西地区大面积的行走要干什么,以前去了天水和定西的某个县,任务很明确,也曾经豪情满怀,给人夸耀:一座秦岭,西起定西岷县,东到陕西商州,我是沿山走的,走过了横分中国南北的最大的龙脊;一条渭河,源头在定西渭源,入黄河处是陕西潼关,我是溯河走的,走的是最能代表中国文明的血脉啊!可这次,却和以前不一样了,它是偶然就决定的,决定得连我也有些惊讶:先秦是从这里东进到陕建立了大秦帝国,我是要来寻根,领略先人的那一份荣耀吗?好像不是。是收集素材,为下一部长篇做准备吗?好像也不是。我在一本古书上读过这样的一句话,“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然无为,动而以天行,谓之养神”,那么,我是该养养神了,以行走来养神,换句话说,或者是来换换脑子,或者是来接接地气啊。

后半夜里进的定西城,定西城里差不多熄了灯火,空空的街道上有人喝醉了酒,拿脚在踢路灯杆。他是一个路灯杆接着一个路灯杆地踢,最后可能是踢疼了脚,坐在地上,任凭我们的车怎样按喇叭他也不起。打问哪儿有旅馆?他哇里哇啦,舌头在嘴里乱搅着,拿手指天。天上是一弯细月,细得像古时妇女头上的银簪。

天明出城,原来城是从山窝子里长出来的么,当然也同任何地方的城一样,是水泥城,但定西城的颜色和周围的环境反差并不大,只显得有些突然。

哎呀,到处都是山呀,已经开车走了几个小时了还在山上。这里的山怎么这般的模样呢,像是全俯着身子趴下去,没有了山头。每一道梁,大梁和小梁,都是黄褐色,又都是由上而下开裂着沟渠壑缝,开裂得又那么有秩序,高塬地皮原来有着一张褶皱的脸啊,这脸还一直在笑着。

看不到树,也没有石头,坡坎上时不时开着一种花,是野棉花,白得这儿一簇,那儿几点,感觉是从天上稀里哗啦掉下来了云疙瘩。

其实天上的云很少。

再走,再走,梁下多起来了带状的塬地,塬地却往往残缺,偶尔在那残缺处终于看到一庄子树了,猥琐的槐树或榆树的,那就是村庄。村庄里有狗咬,一条狗咬了,全村庄所有的狗都在咬,轰轰隆隆,如雷滚过。村庄后是一台台梯田,一直铺延到梁畔来,田里已经秋收,掰掉了苞谷穗子,只剩下一片苞谷秆子,早晨的霜太厚,秆子上的叶都蔫着,风吹着也不发出响来。

后来,太阳出来了,定西的太阳和别的地方的太阳不一样,特别有光,光得远处的山、沟、峁和村庄,短时间里都处在了一片恍惚之中。下车拍一张照片吧,立在太阳没照到的地方,冷是那空气里满是刀子,要割下鼻子和耳朵,但只要一站在太阳底下,立即又暖和了。对面圪梁梁上好像站着了一个人,光在身后晕出一片红,身子似乎都要透明了。喊一声过去,声在沟的上空就散了节奏,没了节奏话便成了风,他也喊一声过来,过来的也是风,相互摇摇手,小吴说他要唱呀,小吴学会了我教的那几句秦腔,他却唱开了花儿:

叫——你把我——想倒了哈,骨头哈——想成——干草了哈,走呢——走——呢,越远了。不来哈——是由不得——我了哈。

车不能停,猛地一停,车后边追我们的尘土就扑到车前,立即生出一堆蘑菇云。蘑菇云好容易散了,路边突然有着三间瓦房。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怎么就有了三间瓦房,一垒六个旧轮胎放在那里,提示着这是为过往车辆补胎充气的。但没有人,屋门敞开,敞开的屋门是一洼黑的洞。一只白狗见了我们不理睬,往门洞里走,走进去也成了黑狗,黑得不见了。瓦房顶上好像扔着些绳子,那不是绳咯,是干枯了的葫芦蔓,檐角上还吊着一个葫芦。瓦房的左边有着一堆土,土堆上插了个木牌,上面写着一个字:男。路对面的土崖下,土块子垒起一截墙,二尺高的,上面放着一页瓦,瓦上也写了一个字:女。想了想,这是给补胎充气人提供的厕所么。

从山梁上往沟道去,左一拐,右一拐,路就考司机了,车倒没事,人却摇得要散架,好的是路边有了柳。从没见过这么粗的柳呀,路东边三棵,路西边四棵,都是瓮壮的桩,桩上聚一簇细腰条子。小吴说,这是左公柳,当年左宗棠征西,沿途就栽这样的柳,可惜见过这七棵,再也没眼福了。但路边却有了一个村子,村口站着一个老者。

老者的相貌高古,让我们疑惑,是不是古人?在定西常能见到这种高古的人,但他们多不愿和生人说话,只是一笑,而且无声,立即就走掉了。这老者也是,明明看见我们要来村子,他就进了巷道,再也没有踪影了。

巷道很窄,还坑坑洼洼不平整,巷道怎么能是这样呢,不要说架子车拉不过去,黑来走路也得把人绊倒。两边的房子也都是土坯墙,是缺少木料的缘故吧,盖得又低又小。想进一些人家里去,看看是不是一进屋门就是大炕,可差不多的院门都挂了锁,即便没锁的,又全关着,怎么拍门环也不见开。

忽地一群麻雀落下来,在巷道里碎声乱吵,忽地再飞走起,像一大片的麻布在空中飘。

当拐进另一条巷道,终于发现了一户院门掩着,门口左右摆着两块石头,这石头算作是守门狮吗?推门进去,院子里却好大呀,坐着一个老婆子给一个小女娃梳头,捏住了一个什么东西,正骂着让小女娃看,见我们突然进来,忙说:啊达的?我说:定西城里的。她说:噢,怪冷的,晒哈。忙把手里的东西扔了,起来进屋给我们搬凳子。我的朋友问小女娃:你婆在你头上捏了个啥?我还以为是虱哩!司机作怪,偏在地上瞅,瞅着了,说:咦,我还以为不是虱哩!小女娃一直噘着嘴,蛮俊的,颧骨上有两团红。

我们并没有坐在那里晒太阳,院里屋里都转着看了,没话找话的和老婆子说。老婆子的脸非常小,慢慢话就多起来,说她家的房子三十年了,打前年就想修,但椽瓦钱不够,儿子儿媳便到西安打工去了,家里剩下她和死老汉带着孙女。说孙女啥都好,让她疼爱得就像从地里刨出了颗胖土豆,只是病多,三天两头不是咳嗽就是肚子疼,所以死老汉一早去西沟岔行门户,没带这碎仔仔,碎仔仔和她置气哈。她说着的时候,小女娃还是噘着嘴,她就在怀里掏,掏了半天掏出一颗糖,往小女娃嘴里一塞,说:笑一哈。小女娃没有笑,我们倒笑了,问这村里怎么没人呀?她说:是人少了,年轻的都到城里讨生活了,还有老人娃娃们呀!我说:院门都锁着或关着,叫着也没人开。她说:没事么?我说:没事,去看看。她说:那有啥看的?我说:照照相么。老婆子立马让我给她和孙女照,然后领着我们在村里敲那些关着院门的人家,嚷嚷:开门,开门哈菊娃!院门拉开了一个缝,里边的说:阿婆,啥事?老婆子说:你囚呀,城里人给你照相呀不开门?门却哐地又关严了,里边说:呀呀,让我先洗洗脸哈!

我们先后进了七户人家,家家的院子都大,院墙上全架着苞谷棒子,太阳一照,黄灿灿的。我们说一句:日子好么。主人家的男人在的,男人都会说:好么,好么。他们言语短,手脚无措,总是过去再摸摸苞谷棒子,还抠下一颗在嘴里嚼,然后憨厚地笑。院子里有猪圈,白猪黑猪的,不是哼哼着讨吃,就是吃饱了躺着不动。有鸡,鸡不是散养的,都在鸡舍,鸡舍却是铁丝编的笼,前边只开一个口儿装了食槽,十几个鸡头就伸出来,它们永远在吃,一俯一仰,俯俯仰仰,像是弹着钢琴上的键,又像是不停点地叩拜。狗和猫是自由的,因为它们能在固定的地方拉屎尿尿,但狗并不忠于职守,我们去后,刚叫一下,主人说:嗨!就不吭声了,蹲在那里专注起猫,猫在厨房顶上来回地走,悠闲而威严。就在男人领着我们到堂屋和厨房去转着看的时候,女人总是在那里不停地收拾,其实院子已经很干净了,而屋里的柜盖呀,桌面呀,窗台呀,擦得起了光亮,尤其是厨房,剩下的一棵葱,切成段儿放在盘子里,油瓶在木橛子上挂着,洗了的碗一个一个反扣着在桌板上,还苫了白布。到了柴棚门口,女人说:候一会儿,乱得很!我们说:柴棚里就是乱的地方么!进去后,竟然墙上挂的,地上放的,是各种各样的农具,锄呀,锨呀,镰呀,镢是板镢和牙子镢,犁是犁杖,套绳和铧,还有耱子、耙子、梿枷、筛子、笼头、暗眼、草帘子、磨杠子、木墩子,切草料的镲子,打胡基(土坯)的杵子,用布条缠了沿的背篓、笸篮、簸箕、圆笼。女人用筐子装了些料要往柴棚后的那个草庵去,草庵里竟然有毛驴,毛驴总想和我们说话,可说了半天,也就是昂哇昂哇一句话。

我们和老婆子走出了第七户院子,老婆子家的狗就在院门口候着,老婆子喜欢地说:接我啦?抱起了狗,狗的尾巴就摇摆得像风中的旗。

出了村子,我的情绪依然很高,对朋友说:这才是农村的味啊!

朋友觉得莫名其妙,说:咹?

我说:什么东西就应该是什么味呀,就像羊肉没了膻味那还算羊肉吗?

朋友说:你这人就怪了,刚进村嫌巷道太窄,嫌房盖得太矮,转了一圈又说这好那好,农村就该是这个味,这不自相矛盾吗?

朋友的话一下子把我噎住了。

我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从农村到西安的,几十年里,每当看到那些粗笨的农具,那些怪脾气的牲口,那些呛人的炕灶烟味,甚至见到巷道里的瓦砾、柴草和散落的牛粪狗屎,就产生出一种兴奋来,也以此来认同我的故乡,希望着农村永远就是这样子。但是,我去过江浙的农村,那里已经没一点农村的影子了,即使在陕西,经过十村九庄再也看不到一头牛了,而在这里,农具还这么多,牲畜还这么多,农事保持得如此的完整和有秩序!但我也明白我所认同的这种状态代表了落后和贫穷,只能改变它,甚至消亡它,才是中国农村走向富强的出路啊。

我半天再没有说话,天上那一大片麻布又出现了,突然间成百只山麻雀就落在村口到车的那段路面上,它们仍是碎声乱吵,吵得人头痛。

还是黄土梁,还是黄土梁上的路,但今天的路比昨天的窄,窄得一有会车一方就得先停下来。好的是已经半天了,只有我们这辆车,嚷嚷:这是咱们的专道么!可刚转过一道弯,前边就走着了一个牛车。

不会吧,怎么会有牛车?就是牛车。

车是四个轮子上一面大的木板,没帮没栏,前边横着一根长杠,两头牛,牛都老了,头大身子短。牛车上坐着一个人,光着头,耳朵却戴了个毛烘烘的耳套,猜想是招风耳。

吆车人当然知道一辆小汽车在后边,便把牛车往路边赶。牛似乎不配合,扯一回缰绳挪一步,再扯一回缰绳再挪一步。旁边村庄有拾粪的过来了,吆车人骂了一句:妈的×!一个轮子终于碾到路边的水渠沟,牛车便四十度地斜了。

我不让司机按喇叭,也不让超,小心牛车翻了。小吴说:没事,二牛抬杠翻不了。

车超过去了,听到牛响响地打了个喷嚏,还听到拾粪的说:汽车能屙粪就好了。

公路经过一个镇子,镇子上正逢集,公路也就是了街道,两旁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日常百货,还有苞谷土豆、瓜果蔬菜,还有牲畜和农具,也还有了油条摊子、醪糟锅子。人就在中间拥成了疙瘩。这场面在任何农村都见过,却这时我想着了:常常有蚂蚁莫名其妙地聚了堆,那一定是蚂蚁集。集上的人大多都是平脸黑棉袄,也有耸鼻深目高颧骨的,戴着白帽。黑与白的颜色里偶尔又有了红,是那些年轻女子的羽绒服,她们爱并排横着走,不停地有东西吃,嘎嘎嘎笑。

我们的车在人窝里挪不动,喇叭响着,有人让路,有人就是不让。小吴头从车窗伸出去喊:耳朵聋啦?县长的车!我看见有人撅着屁股在那里挑选笊篱,回过头看了看,又在挑选笊篱,还把一把鼻涕顺手抹在了车上,忙按住了小吴,把车窗摇起,说那么多人走着,咱坐在车上,已经特殊了,不敢提自己是领导或警察,这人稠广众中领导和警察是另一类的弱势群体。于是,我们都下了车也去逛集,让司机慢慢把车开到镇东头,然后在那里会合。

我们去问人家的苞谷价小麦价,价钱比陕西的要高,陕西的蒜和生姜涨价了,这里的倒便宜。感兴趣的是那些荞面,竟然都是苦荞面,一袋一袋摆了那么多,问为什么叫苦荞面,是因为荞麦产量少,收获起来辛苦,就如要在农民二字前边加个苦字的意思吗?他们七嘴八舌地就讲苦荞面不同于荞面,苦荞面味苦,保健作用却强,吃了能防癌,能降血糖,能软化血管,但血脂高的人不能久吃,吃多了血就成清水了。他们说着就动手称了一袋,而且开始算账。我们忙说:不要称不要称,只是问问。他们就生气了:不买你让我们说这么多?脸色难看,似乎还骂了一句。骂的是土话,幸亏我们听不懂,就权当他们没骂,赶紧走开,去给那个吃羊杂汤的人照相了。吃羊杂汤的是个老汉,就蹴在卖羊杂汤的锅旁边,他吃得响声很大,帽子都摘了,头上冒热气,对于我们拍照不在意,还摆了个姿势。可把镜头对准了另一个人,那人说:不要拍!我们就不拍了。那人是提了个饭盒买羊杂汤的。饭盒提走了,摊主说:那是镇政府的。

去卖牲口的那儿给牲口拍照吧,牲口有牛有驴有羊和猪,牲口的表情各种各样,有高兴的,有不高兴的,高兴的可能是早已不满意了主人,巴不得另择新家,不高兴的是知道主人要卖掉它呀,尤其是那些猪,额颅上皱出一盘绳的纹,气得在那里又屙又尿。买卖牲口,当然和陕西关中的风俗一样,买者和卖者撩起衣襟,两只手在下面捏码子。这些没啥稀罕的,就去了萝卜和白菜的摊位上。那个卖胡萝卜的,手指头也冻得像胡萝卜,见了我们,小眼睛一眨一眨,殷勤起来,说:买了土鸡蛋了吗?我们说:没买。他说:不要买,要买到村里去买,前边那几笼鸡蛋说是土鸡蛋,其实不是土鸡蛋。想要买土鸡吗?买土布吗?我们说:你咋老说土东西?他说:你们这穿着一看就是城里人么,城里人怪呀,找老婆要洋气的,穿衣服要洋气的,啥都要洋气哩,吃东西却要土的!我们哈哈大笑,旁边卖豆腐的小伙子一直看我们,后来就蹭了过来,小声说:收彩陶吗?我有马家窑的,绝对保真!我说:好好卖你的豆腐!就去了一个卖鞋垫的地摊上挑拣鞋垫。鞋垫都是手工纳的,上边纳着有人的头像和各类花的图案,小吴建议我买那有人头像的,说:这是小人,把小人踩在脚下,就没人扰伤!我选了双有牡丹花的,因为花中还纳有字,一个写着“爱你终生”,一个写着“伴你一世”。

集市靠北的一个巷口,人围了一堆在唱歌,以为是县剧团的下乡演出,或是谁家过红白事请了龟兹班,近去看了,原来是唱花儿,一个能唱花儿的歌手被人怂恿着:亮一段吧,亮一段吧。歌手也是唱花儿有瘾,也是歌手生来是人来疯,人多一起哄,就唱起来了。一个人一唱,人窝里又有人喉咙痒,三个五个就跳出来一伙唱了。这集上的人说话我听得懂,一唱花儿就不知道唱的什么词了。让小吴翻译,小吴说:唱的是《太平年》,一个鸟儿一个头,两只眼睛明炯炯,两只嘛黄爪儿,就墙头站哦太平年,一撮撮尾巴,落后头哦就年太平。

两个小时后,我们和司机在镇东头的柳树下会合。柳树后的土塄坎上,一头牛在那里啃吃着野酸枣刺。我的朋友奇怪牛吃那刺不嫌扎呀?我说你城里人不懂,我故乡有顺口溜,就是:人吃辣子图辣哩,牛吃刺子图扎哩。这时候,手机来了信息,竟是:对联,爱你终生,伴你一世。我说:啊,这和我买的鞋垫上的话一样么!司机却在远处说:往下看!我再把这信息往下翻,竟是:横批,发错人了。

据说鸠摩罗什去中原时在天水和定西住过一段时间,所以这里的寺庙就多。去漳县的路上,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又高又陡的土崖,土崖上有一个古庙。

感到不解的是:黄土高原上水土容易流失,这土崖怎么几百年不曾坍塌?那么险峻的,路细得像甩上去的绳,咋能就在上边造了庙?

朋友说他去过陕北佳县的白云观,也是造在山顶上,当地人讲,建造的时候砖瓦人运不上去,让羊运,把各村的羊都吆来,一只羊身上捆两块砖或四页瓦,羊就轻而易举地把砖瓦驮上山了。这土崖上的古庙也是羊驮上去的砖瓦吗?不晓得,可这土崖立楞楞的,是羊也站不住啊!

土崖不远处有个几十户的小村,村里却有一个戏楼。戏楼上有四个大字,从左到右念是:响过行云。从右到左念是:云行过响。从左从右念过三遍,到底没弄明白怎么念着正确。

进村去吃午饭,村民很好客,竟有三四个人都让到他们家去,后来一个人就对一个老汉说:我家里兰州的,他家是北京的,你家是西安的,西安来的客人就到你家吧。我们觉得奇怪,怎么是兰州的北京的西安的?到了老汉家,老汉才说了缘故,原来这村里大学生多,有在兰州上大学的,有在北京上大学的,他家的儿子在西安上过大学。我们就感叹这么偏僻的小村里竟然还出了这么多大学生。老汉说:娃娃都刻苦,庙里神也灵。我问:是前边土崖上庙里的神吗?他说:每年高考,去庙里的人多得很,神知道我们这儿苦焦,给娃娃剥农民皮哩。我夸他比喻得好,老汉便哧哧地笑,他少了一颗门牙,笑着就漏气。可是,当我问起他儿子毕业后分配在西安的什么单位,他的脸苦愁了,说在西安上学的先后有五个娃,有一个考上了公务员,四个还没单位,在晃荡哩,他儿子就是其中一个。县上已经答应这些娃娃一回来就安排工作,但娃娃就是不回来。供养了二十年,只说要享娃娃的福了,至今没用过娃娃一分钱,也不指望花娃娃的钱,可年龄一天天大了,这么晃荡着咋能娶上媳妇呢?老汉的话使我们都哑巴了,不知道该给他说什么好,就尴尬地立在那里。还是老汉说了话:不说了,不说了,或许咱们说话这阵,我娃寻下工作了,吃饭,吃饭!

这一顿饭吃得没滋味。

离开老汉家的时候,巷道里有五个孩子背着书包跑了过去,这是去上学的,学校离这个村可能还远。小吴说:这五个学生里说不定也出几个大学生哩!而我却想到另一件事:越是贫困的农村越是拼死拼活地供养着孩子们上大学,终于有了大学生,它耗尽了一个家,也耗尽了一个地方,而大学生百分之九十再不回到当地,一年一年,一批一批,农村的人才、财物就这样被掏空着,再掏空着……

又经过了戏楼,戏楼下的一排碌墙上坐着几个人在晒太阳,一杆旱烟锅,你吃完一锅子了,装了烟来轮到我吃,我吃完一锅子了装了烟来再轮给他吃,烟锅嘴子水淋淋的。听见他们在说马,说马是世上最倒霉最没出息的动物,它和驴交配,生下孩子却不像它,也不叫它的姓氏。

朋友悄声问我:那马和驴的孩子是啥?

我说:是骡子!

第五天的那个中午,本来可以在一个有桥的镇子上吃饭,司机说到下一个村子吃饭吧,但再没遇到村子,大家就饥肠辘辘,看太阳像一摊蛋饼贴在天上,蛋饼掉下来多好,而蛋饼似乎一直在对面那条梁的上空,即便能掉下来,也掉不到我们这边来。车继续往前开,转过一个斜弯子,一个人便在那一片掰了苞谷棒的秆子里,突然发现那个人是俩脑袋。车是一闪而过的,朋友和小吴坐在后座并没在意,我在副驾驶座上却听见了风里的说话:把舌头给我!舌头给我!司机说:咦,人吃人哩!扭头要看,我说:看你的路!司机笑了,却说他肚子寡了,想吃羊。

司机得知要来定西,他就说过:这下可以放开肚皮吃羊肉了。在他的意识里,黄土高原上是走到哪儿都会有羊肉吃的,可十多天里,我们没有吃到羊肉,甚至所到之处也没见到放羊的,难道这里就压根儿没羊?

同车的还有一个当地抱养娃娃的妇女,她是半路上搭的我们的车,她说:黄土梁上不爱惦羊咯。

羊谁不爱惦呀,人爱惦着,豹子和狼也爱惦着,怎么是黄土山梁就不爱惦呢?

妇女说:羊是山梁上的虱咯。

我一时没醒开她的话,问是政府禁止放羊了?她说是不让放了,都圈养的。我终于明白了,羊在山梁上吃草总是掘根,容易破坏植被,水土流失,人身上如果有一两个虱子,人就变形,浑身的不舒服,山梁上有了吃草的羊,羊也就是山梁上的虱子了。这妇女比喻得这么好,我就感叹起来,但我不能夸她,便夸她怀里的孩子精灵!妇女说:是精灵,别的娃娃出生七天才睁眼,这娃娃一落下草就瞅灯!

在定安、陇西、通渭,甚或渭源,经过了多少村庄,村庄里走进多少人家,说得最多的就是太阳和水。太阳高挂在天上,水在地上流动,这里的人想着办法要把它们捉到家来,这就是太阳灶和水窖。

地处高原,冬天里那个冷真是冷得酷,酷冷,尤其一有风,半空里就像飞着无数的刀子。竟然石头也能咬手,你只要摸一下石头,手能脱一层皮。人就盼着太阳出来,太阳一出来,老的少的,甚或猫呀狗呀都不在屋里待,全要晒暖暖。青藏高原的上空云是美丽的,赠你一朵云吧,藏人就制作出了哈达。而定西的冬天里太阳是最好的东西,怎样能把太阳留在自家呢,太阳灶就在家家的院子里安装了。太阳灶其实很简单,只是一个像笸篮大的铁盘,里面嵌满了玻璃镜片,它就热烘烘起来,如果想要热水,只需在盘上伸出一个铁棍,棍头上绕出一个圈儿,放上一壶水,不大一会儿水就咕咕嘟嘟滚开了。夏日里,定西高原上多种有向日葵,向日葵一整天都是仰脸扭脖跟着太阳转,冬季里的太阳灶边,差不多都坐着人,男人们或喝茶说话,女人们或是做针线,常常是大人都去干别的活了,孩子们仍在那里的小木桌上做作业,脚下就是卧着的眼睛成了一条线的小猫小狗。

而水窖呢?

这里是极度缺水的,年降水量仅在四十毫米,而且集中在六月至九月,也就是下两三次雨。地方志讲,历史上的定西仍是富饶的,当年的伯夷叔齐不愿做皇,又耻食周粟,就是沿着渭河岸边的泽水密林到首阳山隐居的。天气的变化,使定西逐渐缺水而改变了地理环境。我曾写过一篇天气的文章,认为天气就是天意,天意要兴盛一个国家就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意要灭亡一个王朝就连年干旱或洪水滔天,而天意要成就中国的黄土高原,定西便只有缺雨。黄土高原,蔓延到陕西的北部,那里也是严重缺雨。我曾在铜川一些村子待过,眼见着村里人洗脸都是一瓢水在瓦盆里,瓦盆必须斜靠着墙根才能把水掬起来抹到脸上,一家大小排着洗,洗着洗着水就没了,最后的人只能用湿毛巾擦擦眼。如果瓦盆里还有水,那就积攒到大瓦盆里,积攒三四天,用来洗衣服,洗完了衣服沉淀了,清的喂鸡喂猪,浊的浇地里的蒜和葱。而三里五里,甚或十里的某一个沟底有了一眼泉,泉边都修个龙王庙,水细得像小孩在尿,来接水的桶、盆、缸、壶每天排十几米长的队。铜川缺水,铜川沟底里还偶尔有泉,定西的沟里绝对没有泉,在三月到九月的日子里,天上突然有了乌云,乌云从山梁那边过来,所有的人都举头向天上望,那真正是渴望,望见乌云变成各种形状,是山川模样,是动物模样,飘浮到头顶上了,却常常只掉下来几颗雨点就又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说:掉了一颗雨星子。这话没夸张,确实是一颗雨星子,这颗雨星子最好能砸着自己的脑袋,或者,能让自己眼瞧着砸在地上,哧地冒出一股土烟。

于是,定西人就创造了水窖。

在地头上,我们随时都能看到水窖,那是在下雨天将沟沟岔岔流下来的水引导储入的,这些水可以用来灌溉。定西的土地其实很老实,也乖,只要给灌溉一点儿水,苞谷棒子也就长得像牛犄角。而每户人家的吃呀喝呀洗呀涮呀的生活用水,则是在房前屋后建有水窖。水窖的大小和多少,是家庭富裕日子滋润的象征,这如城里人的住房和汽车一样。我打开过一户人家的水窖帮着汲水,那像打开了一个金银库,阳光从水房的窗子射进来,正好射在水面上,水呈放着光亮,光亮又返照在水房墙上,竟有了七彩的晕辉。我用瓢舀了一下,惊讶着水是那样清洁。主人说下雨时收了水到窖后,水是灰的浊的,要沉淀了,捞去水面上的树叶草末、鸡屎羊粪,这水就可以常年饮用了。我说:窖里的水是固定的死水,杂质即便沉淀后不是仍会生成一种臭味吗?他们说:黄土窖没味道。我说:黄土窖没味道?这就怪了!他们说:哈,就这么怪!

上天造物,它就要给物生存的理由和条件,在水边的吃水里的东西,在山上的吃山里的东西,如果定西缺水,做了水窖水又容易腐败,哪里还会有人去居住呢?

现在我已经完全知道怎样建水窖了。那是选好了平台,选平台当然要讲究风水,要选黄道吉日,要祭奠神灵,然后垂直往下挖,挖出一米宽五米深了,洞口便向外延伸,形成窖脖。再向下挖,挖八米,就是窖身。窖底一定得呈凸形。挖成的窖整个形状呈口小底大,就像是热水瓶的瓶胆。下来,技术含量就高了,得在窖身的四壁上钻孔,一排一排均匀地钻,钻出五十厘米深,这工作叫布麻眼。一个窖差不多要布三千个麻眼。接着,用和好的胶泥做成泥角或者泥饼,泥角钉进麻眼,泥饼贴在麻眼外露出的泥角端,泥饼一个挨着一个地镶嵌,就像是铠甲一样把窖身包裹起来。对了,胶泥特讲究,先把泥泡好,窝好,用锨搅好,用脚反复踩好,用镲刀背用力摔打好,直到将胶泥调和得如揉出的面团一样有了筋丝,能拉开又拽不断,才能使用。糊好了窖身,还得用木槌子捶打,一寸不留空地捶打,连续捶打上一个月,最后最后了,再用斧头脑儿又捶打一遍,这才是一个窖完工了。完工了的水窖都要在窖上盖个小水房,安置龙王神龛。窖有窖盖,盖上有锁,水房的也上锁,那是任何外人都不能随便去的地方。

别的地方的农民一生得完成三件大事,一是给儿女结婚,二是盖一院房子,三是为老人送终。定西的农民除了这三件大事,还多了一件,就是打水窖。

从山梁下来到了河川道,河川道也就是渭河川道,立马就有了树。如夏天的白雨不过犁沟一样,一道渭河,北岸黄土塬梁上光秃秃的,南岸就有树了,就这么决然。树当然还只是榆树、槐树、桐树、小叶子杨树,但只要有树,河南的人就瞧不起了河北的人,河北的女子能嫁到河南,那就是寻到好人家了。

一个叫半阴的村子,是在从塬上刚刚下来就遇到的村子,可以说,这算我见到树最多的村子了。树都不大,出地就分杈,枝干好像有着亲情或是恋情与偷情,相互纠缠着往上长。从树中间钻不过去的,就蹴下来,看到的是黄宾虹的画,纷乱的模糊的一片黑色线条哈。再往远处看,更多的树,树中忽隐忽现着屋舍,全是些石灰搪抹过的墙,长的,方的,三角的,又是吴冠中的画了,白和黑的色块。村口有一条水渠,渠可能年久未修,废成小溪,里边竟然还有鱼,柳叶子细的鱼,如飘在空中,是柳宗元《小石潭记》中描写的那种。被水渠领着走过去,又一丛杂树中有一间木屋,还是个水磨坊呀。多少年里都没见到过这种水磨坊了,水磨坊里的一切陈设使我回忆起了我少年时在故乡当磨倌的情景。啊这吊起的石磨,上扇不动,下扇动,如有些人咬嚼和说话的模样,啊这笸篮,啊这落得灰尘变粗的电线,啊这原木做成的窗子,窗上的蜘蛛网,啊这低低的随时可能碰着头的支梁。出了磨坊去看水轮,水轮静静地竖在那里,两边石壁上绿苔重重,而旁边则又是一片乱树,有一棵横卧过来,开满了白花,以为是野棉花,可野棉花怎么会长成树呢,近去看了,原来是毛柳,毛柳的絮竟有这么大这么白呀。

从水磨坊出来,走了几家,家家依然是养了驴、猪、狗、猫、鸡,这些动物都在门前土场上,见了我们就微笑,表情亲近,只有狗多话,汪汪了两句,见没人回应,也卧下来不动了。

首阳山,就是伯夷叔齐待过的那座山,山的名字多好,首先见到阳光的山呀。我们去看伯夷叔齐,伯夷叔齐就睡在两个墓堆里,这两个墓堆相距不远,墓堆上都有树。据说树上的鸟半夜里常说话,而从对面的山上往这边看,看到的是人形的首阳山怀抱了两个婴儿。

两个墓堆前有一个庙,庙右是一片黑松树林子,太阳还红着,它那儿就黑乎乎的;庙左的林子树杂,十月里树已落叶,一尺的苍灰线条里不时地有白道,白道往出跳,那是桦木。庙不大,塑着二位先贤的泥像,皆瘦骨嶙峋,还有一个更瘦的,是个看庙人,蓬头垢面,衣衫破旧,就住在庙右前的一间小屋里。小屋三年前着了火,屋顶坍了,现在上面苫了柴草还继续住,进去看看,黑得似夜,划了火柴才看清四壁被大火烧熏得如涂了漆,一床破被,一口铁锅,再无别的。问他这怎么生活呀,他好像不爱听,竟然领我又到庙里,我才发现庙后墙角还有一个小柜,他打开了,取出六包商店里常见的那种挂面,还有半口袋核桃,他说:这生活不好吗?

从庙里出来,顺着庙前的斜坡走下。斜坡是修了路,还铺着砖,但生满苔,苔虽发黑,仍湿滑得难以开步。

首阳山是当地政府做了旅游景点的,可能是来的人太少,我们一去,不远处的村人也就来看稀罕。问起那个看庙人怎么是那般形状,他们说那是个流浪汉,私自来这里要看庙的。并且说,村里人都在说这看庙人原是有家有舍的,为了什么冤枉事上访了几十年,家破人亡了还解决不了,就脑子出了毛病,也从此不上访了才来这里的。上访的事全国各地都有,已经有一种职业叫上访专业户,也还有了一种机构叫上访办,上访是现在基层政府最头痛的事啊。因此,大家就说起产生上访和上访难、难解决的各种原因,说着说着激愤了,就都在激愤,激愤世风日下。

我突然想,我们现在说起孔子的时代,认为孔子的时代不错吧,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可孔子在当时也哀叹世风日下,要复周礼;而且,伯夷叔齐就是商末周初人,伯夷叔齐竟然也在说:今天下暗,周德衰。那么,最理想的世风是什么呢?人类是不是都不满意自己所处的社会呢?

以前真不知道定西地区还是中国西部中药材集中产地,更没有想到它还产盐,井盐的历史竟然比四川的自贡还要早。

在各县行走,但凡进到农户人家,差不多的屋子里、院子里都能看到在晒着药材,先是并没在意,后来到了岷县,城街上随处可见中药材货栈,问起是怎么回事,一位长着白胡子的老者说:你请我喝酒,我告诉你。我们那个下午就在酒馆里喝酒,老者就说起了岷县的历史,岷县之所以在这里设县城,是这里为中药材的集散地,岷县城历来都叫作药城。乘着酒兴,老者竟领着我们去了商贸中心的那条街,那里有更多的宾馆和酒店,全住着从陕西、武汉、四川、河南、湖北来的药商,来拉货的车辆排着长队在那里等候。从商贸中心街出来,又到别的街上访问那些私人药铺和一些一两间门面挂着牌子的中医大夫,他们几乎都是在一边行医,一边收购,加工各种水蜜丸散。

我以前对中药材知之甚少,岷县使我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多住了一天,了解到岷县的中药材有二百五十多种,主要的是当归。当归人称“十方九归”,是中药里最常用的药材,也称为“妇科中的人参”,它属于伞形科三年草本植物,药用部分为根,根头称归首,分枝称归身,须根称归尾,加工出为原来归、常行归、道底归、箱归、胡首归。

这里的土地里没有什么矿藏,长庄稼不行,长果蔬不行,农民的日常花销,比如油盐酱醋,比如针头线脑,比如买种子买农药、盖房、给儿子娶媳妇、送终老人,比如供孩子上学呀,一家大小生病进医院呀,除了出外打工赚钱外,如果在家里,那就得种当归。

从岷县回到定西城,我还在琢磨当归这个词,这么好的词怎么就用在一种药材上呢?查《药学辞典》,上边说:当归因能调气养血,使气血各有所归。《本草纲目》中说:为女人要药,有思夫之意,故有当归之名。《三国志·姜维传》里也有这样的故事,说姜维从诸葛亮后,与母分离,其母思儿心切,去信就写了两字:当归。如今,当归仍是苦东西,却让定西农民得到了甜头,当归,当归,真成了农家宽裕的归处。

说到盐的事,是我们在漳县才知道的。

那一天的太阳非常好,路过一个镇子,汽车出了毛病,司机停了车修理,我突然看见路边有一座庙,结构简陋,但庙台阶很高,一个老汉就坐在台阶上吃烟,见我走近,烟锅嘴儿在胳肢窝戳着擦了擦,递着说:吃呀不?我吃不了旱烟,倒递给他一根纸烟。他说:你那烟没劲咯。却接了,别在耳朵上。我问:这是娘娘庙还是龙王庙?他说:盐神庙。还有盐神庙呀,盐神是个什么样子?就进庙去看,庙里却并没有神像,竟当殿一个古盐井,旁边墙上画着熬盐的画,还有一篇祭文。

祭文是这样写的:漳有盐井,郡邑赖之。宝井汲玉,便民裕国。脉长卤浓,涌溢千年。今当疏浚,保其成功。盐井生民,感念神灵。

看来,这庙不应是盐神庙,是盐井庙,而且是先有盐井,后在盐井上盖的庙。我趴下看盐井,井壁已卤化如石,敲之像是敲磬,里边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幽幽地泛着光亮。

不看到这盐井,似乎就没想起过盐,因为每顿吃饭都放盐,盐是生活必需品,反倒疏忽它的重要性了,这如不停地呼吸,却并不觉得呼吸一样啊。我们便决定在镇子多待些日子,听听这里关于盐的故事。

这个镇子叫盐井镇,镇上人说:除了古老的两口盐井,即使是别的井,井水打出来做饭,也是从不再调盐的,如果把萝卜埋入水中一个月取出,切丝儿便是咸菜。这里的女人牙白,不用牙膏刷牙牙也白,而老年人没有老年斑。有一种盐是盐锅底裂缝时渗出的盐汁滴在火上成盐晶,盐晶一层层叠摞成人形的,叫盐娃娃,盐娃娃对腹胀胃病有神奇疗效,所以镇上患胃癌的人极少。

我在面馆里见到一个老人,有八十岁吧,他正吃一碗捞面,面前放着一碟盐,夹一筷子面就在盐碟上蘸一下。我目瞪口呆,说这样多吃盐不好,他说他一辈子都这样呀,血压正常,身板刚强。记得有一年在青藏高原,碰着一个藏族老太太,身体非常健康,她说她九十岁了,从没吃过蔬菜,就是吃牛羊肉,吃青稞面,喝奶喝茶喝酒。一方水土真是养一方人啊!我们老家人爱吃辣子,特能吃者人称辣子虫,这老者是不是盐虫呢,可盐里从来又不生虫呀。

翻阅镇上的志书,盐井镇在远古时是陶罐瓦缶煮水制盐,先秦一直到一九八〇年是以铁锅熬盐,一九八〇年到一九九〇年之间是平板锅熬盐,从一九九〇年起,才是真空蒸发罐制盐。旧法烧熬的盐,上品为火盐,火盐是将煮出的盐倒入模具以火焙干,状如砖块,用于远销。中品为结盐,不经火焙,水分较多,状若银锭,销于近处。下品为水盐,是熬出后直接盛在盆里罐里,供当地人吃。志书里有一篇描写当年盐井镇繁华的文字,说镇里六条街道从半山通向漳河边,五大专业市场又从河滩伸进街坊:柴草市吞吐大量燃料,人市流动各类能工巧匠,旅店迎送商贾贩卒,商市进出日杂食品,盐市批发各作坊盐品。豫西的货担、晋北的驼队、陕南的马帮,带来了兰州的水烟、靖远的瓷器、关中的土布、湖北的砖茶。晚上,井台上水车隆隆,灯火灼灼,作坊里炉火熊熊,烟气腾腾。街巷驼铃声、马蹄声、叫卖声、弹唱声,不绝于耳。围绕盐业,五行八作相继兴起,三教九流大显身手,行医、教武、说书、卖唱、求神问卦、开设赌场……

哦,镇上人还给我说了盐坊里的绞手、抬手、烧手和装烟客的事。绞手是在井房里的汲水工,抬手是把盐水抬到各个灶上的送水工,烧手是盐锅的烧水工。而装烟客呢,是以给人点烟为业,手执四尺长的烟锅子整天在各作坊转悠,盐匠们操作在水汽浓重的锅边,双手不得半会儿闲,想过烟瘾了,使一个眼色,装烟客就把烟嘴儿伸进盐匠的唇间,那头随即引燃烟锅。事毕,盐匠顺手抄一搅板水盐抛进装烟客的提篮,装烟客立马便跑到街上卖了零钱了。

说这话的是一个年轻人,说得眉飞色舞,还正说着,远处有人喊:老三老三,事办得咋样嘛?年轻人就跑过去说话,旁边的几个妇女说:他能说吧?我说:能说。她们说:他爷当年就是装烟客哈。我问那年轻人现在是干啥的,她们说:啃街道的。什么叫啃街道的呢?她们才告诉我,在当地把围绕街市小打小闹讨生活的人称为“啃街道的”,这老三继承了他爷的秉性,但现在没有装烟客这活了,他就给人要账为生。

盐井镇的盐数百年都有一个名字叫“漳贵宝”,肯定是庄户人家起的,起得像个人名。如今的真空盐厂是现代化企业,年产量胜过了过去百年,产品叫“堆银”,这好像是哪个文化人给起的名,但“堆银”没“漳贵宝”有意思。

定西的房子讲究“两檐水”。两檐水用的是五桥四椽,有的还出檐,在堂屋外形成一条走廊。屋顶一律座脊复瓦,但很少雕饰。胯墙与背墙多用土坯砌起,而前墙和隔墙则以木板装成。堂屋正门一般是四扇的“股子门”,也有两扇“一片玉”的。窗户有“大方窗”、“虎张口”、“三挂镜”、“子母窗”等,贴窗花的少见,五月端午围插的艾却不动,一直要到来年的五月端午。不管新庄子还是老庄子,人家的院子都非常大,院墙都非常高,院墙里长出一些树来,或栽着蔷薇和牡丹,高大成架,透露着院子里的消息。

定西的房子谈不上豪华和阔气,但也绝不简陋,受条件所限,用料却难贵重,做工一定细致,光瞧瞧屋后墙砖缝里抹的灰浆的严实和山墙根炕洞口砖楞的工整,以及档口板的合茬,就能体会到他们造屋的认真和用心。

农民的一生,最要紧的工作就是盖房子,如果某一家已经有一院房子,它就给子孙留下了一份光荣,作为子孙在长大成人后仍要再盖一院房子,显示自己活着的意义,再传给他们的后代。土木结构的房子,当然只能使用四十年,而也提供了一辈一辈人锲而不舍盖房子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这个过程也就是光前裕后。

一家一户的兴旺发达,靠的是子孙繁衍,也靠的是不断地翻修建造房子。在福建的一个山村,我见过一棵榕树发展成了一庄子小树林的景观,而在漳县,常有着一个村庄只有一个姓氏的情况,使我由此有了一个姑娘可能就创造了一个民族的想象。在离定西不远的一个镇子上有一户人家,兄弟四人,其子女九个,孙子辈有十六个,其三辈人中有十二人参军,分别有空军海军陆军,兄弟四人的父亲还活着,已经四世同堂,大重孙也结了婚,很快五世同堂,村里人便称这老者是“兵种”。老“兵种”人丁旺盛,而他家的老房子也异常的结实,也是我在定西见到的最好的房子,五间式结构,一砖到顶,屋脊虽多残破,仍可看到许多精美的水纹、花纹和人物走兽的雕饰。他家还养着一只猫,按说猫的寿命也就是十二年,他家的猫竟到他家已经二十年,现在仍能逮鼠。

但我也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人,姓李,结婚后小两口盖了一厅两室的三间式房子,房子盖后一年,老婆就病死了,他没有再娶,而抱养了一个孩子。在他五十四岁的时候,中了风,虽生活能自理,但从此干不了农活,儿子对他不孝,逢人就说他养了个狼在家,他将来要死了,绝不会将这房子留给逆子。儿子在屋里待不住,就出外打工了,逢年过节也不回来。有一年一个老中医在村里行医,见他日子难过,留给他个治烧伤的偏方,他就在家自制膏药,还在门口挂了个专治烧伤的牌子。第三年腊月的一个晚上,他家起了火,等村人赶去救火,房子已经烧坍了,灰堆刨出他,人也焦了,焦成了一疙瘩。事后,村人都在议论,有说是电褥子出了毛病引起火灾的,有说是他吃烟引起火灾的,有说他是不想活了把房子点着烧死自己的。当然这事没有证据也没人追究,就草草把他埋了,只是遗憾那房子还好,说没了就没了,也绝了那烧伤的偏方。

在乡下看屋舍,我现在最害怕看到两种情况,一是老传统的房子拆了,盖那种水泥预制板的四方块,似乎现在时兴了,要和城里人一样了,但冬不保暖,夏不防晒,更是因建墙没有钢筋,地震时一摇,四壁散开,整个屋顶的水泥板就平平整整压下来,连老鼠都砸死了。二是主要公路沿途的村子,地方政府要形象要政绩,要求朝着公路的墙一律搪上白灰,甚是鲜亮,可侧墙或村子里边的房墙仍是破败灰黑。

所幸的是在定西,这样的景象还没有看到。

西安的古董市场上,这些年兴石刻,最抢手的石刻是那些拴马桩、牛槽、磨扇和碾盘。在几乎所有的花园小区里,开发商要有文化,都喜欢这些东西去点缀环境,我每每去这些小区观赏,观赏完了,却又感叹,农耕文明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逐渐要消亡了,感情就非常复杂。定西虽然也在以破坏旧有的生活方式在变化着,但变化的程度还不至于那么猛烈,农家仍是养牛、养驴,磨子碾子更是村村都有。他们依然讲究着村子的风水,当得知那些城里来的文物贩子谋算着村口的大石狮,就组织人手,日夜巡查,严加提防,村里的那些大树,也绝不允许砍伐,也通知各家各户,即便是门前屋后甚或自家院子里的老树,也一律禁止出售给城里来的树贩子,给多少钱也不准卖。

在一个黄昏,我们的车经过一个小村,停下来到一户人家去讨水喝,巷道里传来一阵喤喤喤的响声,这响声我在小时候的老家听过,便见两头毛驴走了过来,脖子上挂着铃铛,我立即大呼小叫,喊着我的朋友和司机:快来看呀,快来看呀!但朋友和司机跑近来,两头毛驴却走过巷道不见了。而在巷道那个拐弯处,有一个磨台,一个老汉正坐在磨台上“专”磨扇。司机是从小在西安城里长大的,他说:这做啥的?我说:专磨子哩。他说:啥是专磨子?我说你咋啥都不懂,磨子磨得槽纹浅了,需要重新凿凿,这种活儿就叫“专”。于是,我近去和那老汉套近乎。

啊叔,专磨子哩?

啊哈。

村里还有几个磨子?

七个磨子一个碾子哈。

这个磨子这么大呀?

村口的才大。

村口的磨子才大?

风水哈。

啥个风水?

村东口的碾子是青龙,村西口的磨子是白虎哈。

磨台下放着他的工具筐,里边是小镑锤、锲子、钢钎、手锤、錾头。他说,“专”磨子是小活,他主要是做平轮水磨、立轮水磨、人力磨、碌碡、碾磙子碾盘、做豆腐的拐磨、立房用的柱顶石、打胡基用的圆杵子、打墙用的尖杵子,还有门墩、捣辣子的石窝、安大门的槛基石。

最后,我问他这村里有几个像他这样的石匠?他说方圆这六个村子里,就只有他和他儿子了,儿子年初也不干了,去天水一家公司给人家当保安了。

小吴见我爱在村镇里乱钻,碰着什么都觉得稀罕,他说:我带你去看草房子!草房子有什么看的?他说:是一个村子都是草房子!在陕西,我到过一个叫陈炉的镇子,镇子里的屋墙呀、院子呀、街道呀都是废陶钵和陶瓷垒的砌的,太阳一照,到处发亮,呐喊一声,整个镇子都嗡嗡作响。也到过洛南县一个山寨看那里的石板,石板薄得只有一指厚,却大到如柜盖如桌面,所有的房子以石板作瓦,晴天里,屋里处处透光,下雨天却一滴不漏。现在,定西还有一个村子的草房子,那又是什么景象呢?我说:是吗,那去看看。

因为要去的村子远,当晚没有回县城,就住在镇上。镇长说:城里人讲卫生,给你安排到工作干部家住吧。我住的是个县法院审判员的家,审判员是一礼拜才从县城回来一次。去了后果然人也体面,屋也整洁,他媳妇拿了床新被子在公公的土炕上铺了个被筒,自己就进了她的小屋把门关了。土炕上,我的被筒是新的,那老头的被子却是土布,或许还干净,颜色却像土布袋一样。老头话不多,我们总说不投机,我就打哈欠。他说:你困了,早点睡哈。我睡下了,他拉灭了电线绳,我只说他也睡下了,他却靠在炕的背墙上吃烟。可能是为了省电,也可能是省火柴,他点着了煤油灯,一锅烟吃完了,又装上一锅凑在灯芯上吸,灯芯如豆,他一吸,光影就在墙上晃动。我翻了个身,他说:我影响你啦?我说:没事,你吃你的。他说:就好这一口,瞎毛病哈,吃完这锅就睡。我终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到再醒过来,天麻麻亮,老头竟又在炕那头,靠在背墙上吃烟,还不仅仅是吃烟,小煤油灯边放了个小电丝炉,小电丝炉上坐了个小瓷缸在煮什么。我翻身坐起来,他说:又影响你啦?我说:你煮的啥?他说:熬口茶。他真的是在熬茶,茶叶是发黑的花茶,泡得涨出了小瓷缸,但还在咕嘟嘟响。我说:要熬干啦?他端起小瓷缸往一个盅子里倒,说:还没吊线。把盅子里的茶水又倒进小瓷缸,继续熬,整得最后仅仅只倒出了一盅。他说:你喝吧。我不想喝,也不敢喝,这哪里还是茶水呀,是黑乎乎的汤么。他告诉我,他们这儿上了年纪的人都喝这茶,喝上瘾了,睁开眼坐在炕上就得熬。他端起盅子喝的时候,并不是品,而是一下子倒进口,眼闭上了,脸缩得很小,满是皱纹,像个发蔫的茄子。他说:不喝这一下,头疼哈。

吃过早饭,我们往草房子村去,在沟道里开了半天车后开始翻一座山,山路就像拧螺丝,一圈一圈往上盘,到山顶了又松螺丝一样下山,而且路越来越窄,里边高,外边低。我一直叮咛小心石头,如果碰上路面石头,车一跳,滚下去连尸首都寻不到了。终于到了沟底,转了三个弯,就出现一个村子,村子果然都是草房。车还在山顶的时候天是阴了的,沟底里显得更暗,一出车那个冷呀,身子就如同囊包被无数的针扎着,哧哧地往外漏气。可能是别的树都冻得长不了,这里只长紫杉,紫杉竟然是合群的,要长就整整齐齐长在山根,然后一排一排沿着坡坎再长上去,绝没有单个的,树干也不歪七扭八。村子并不紧凑,房屋建筑无序,没有巷道,门窗有朝东开的,有朝南开的,其间的空地上都有篱笆,篱笆好像已弃用,好像还在用着,杂乱的木桩木棍歪在那里。地很湿,也很滑,到处是乱石和杂草,中间尽是牛粪,我们跳跃着走过去,还是每人的鞋上都踩上了。草房都不大,有三间的,有两间的,有的甚至是方形。所有的墙没有墙皮,还是木板夹起的石渣土杵的,屋顶用树枝编了,涂上泥巴,上边苫着厚厚的茅草,茅草已经发黑,但还平整。瞧着一户人家走近去,才说:有人吗?门前的木桩上拴着一只狗,狗就回答了:汪汪汪。狗也适应着冷天气,毛非常长,于是望见旁边坡上散落着的那些牦牛,想:牦牛以前肯定也是牛,为了御寒而长了毛,就成了牦牛了。进了屋,屋里和屋外一样冷,分外间和里间,外间放着一个大柜,柜边堆着十几个麻袋,用草帘盖着,用手去揣揣,似乎是苞谷、青稞和土豆什么的。里间是一面大炕,炕边一个火炉,炉上一个锅正做饭。我赶紧在火炉上烤手,顺便揭开锅盖,里边蒸着一锅土豆,还没有熟。两个小女孩长得非常俊,高鼻梁,大眼睛,衣着单薄,看样子不觉得冷。我们一进屋她们就鸟一样飞出去,过一会儿又悄无声地趴在门框朝里看我们,我们再一招手,又忽地跑开了,似乎这个家是我们的家。老太太一头白发,白得很干净,和我们说话,说她姓白,七十五岁了,儿子儿媳到新疆收棉花去了,她在家里经管两个孙女,孙女不听话。说着就冲着门外喊:给炕里添些火去,咹,添火去哈!便见两个孩子提了一笼干牛粪往屋的山墙那儿跑。山墙那儿是炕洞口。在蒙藏地区是烧干牛粪的,这儿也烧干牛粪,使我觉得好奇,跑近去看她们怎么烧,一个小女孩就附在另一个小女孩耳边说什么,两个人咯咯咯地笑起来。我说:笑啥哩?她们说:笑你哩。我说:笑我啥哩?她们说:笑你那么老了还是学生。我说:怎么就看我是学生?她们说:你口袋里插着笔。我说:认识这是笔?小一点的女孩说:我是学生。大一点的女孩说:我是学生,她不是学生。我问她:你上几年级?她说:一年级。我问:学校在哪儿?她说:从沟里往下走,走七里路就到了。我说:七里路?谁陪你?小一点的女孩立即说:我陪哩。我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再没有说话,我的上衣口袋里插着的仅仅是支签字笔,拔下来就给了她们,她们却争夺起来,我赶紧喊我的朋友,让他把他的笔也拿过来。这期间,狗在不停地叫,但有气无力。

这可能是我们这次行走见到的最贫困的山民,住在这里,他们与外边隔绝了,虽然距县城也只是一百七八十里吧,世界发生了什么,中国发生了什么,甚至县城里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不理会,一切与他们似乎没关系。如果没有小吴带领,我们恐怕也不知道他们能在这里生活,就这样生活着。

原以为有个草房子村可以看到奇特的景象,没想来了以后使自己的心情极度败坏。我问小吴:这是什么村?小吴说:村名不知道,因为有草房子就都叫草房子村。再问:这山是什么山?小吴说:遮阳山。我说:山名不好。小吴见我脾气糟糕了,解释说:这地方偏僻,你如果让政府接待,谁也不肯带你来的,以前北京来了几个画家,让我带了来,画家见了这草房很兴奋,见了这里的人很兴奋,拍了好多照片呢。我说:画家爱画破房子,给他个破房子他住不住?画家爱画丑人,给他个丑女人他娶不娶?

这一夜,我们回到了县城宾馆,打开电视,多是城市红男绿女在做娱乐节目,我的思绪又到了草房子村,就把电视关了,早早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

过道里,突然有了咋唬声,是小吴在和什么人说话:

啊王主任!

啊你怎么在这儿,几时来的?

来几天了,陪人下来的。

哪个领导来了?

是……

啊,他来了!县委县政府领导知道了吗?

他不让打招呼,悄悄来的,你可不要给人说呀!

今去哪儿了?

到遮阳山有草房子的那个村子,哎,你知道那村子叫什么名字?

你怎么领他去那儿?得让他看看咱们的好地方呀!

他不是记者。

到了渭源县,当然去看看渭河源头了。

顺着一条沟往里走,沟两边的山越来越高,满是蒿、艾、蕨、荆,全部枯萎,发着黑色,像石头上经年的苔。沟里的河水不大,河滩却宽,隔几里一个村子,粗高的杨树不少,其间是横七竖八的房子和麦草垛,也是黑色。有人吆着牛犁地,牛是黑的,只有鼻脸洼白,翻出的土似乎也不是了黄土,是黑土。扶犁的人穿着臃臃肿肿的黑棉裤棉袄,脸上眉目不分,而站在地头的妇女头上裹着红头巾,尖锥锥地叫喊着她的儿子。

还在深入,沟就窄起来,路已被逼到了沟梁上,到处有了沙棘树,一树的尖刺里结着红果,还有一种蒿,仅仅生出个籽荚,籽荚也是箭头一样,走过去,乱箭就射满裤子。再是不断地看见很粗很糙的杨树,从根就开始长须枝,而且还被藤蔓纠缠,虽然都干枯了,隆起成架,树就不成了树,是一座一座的木塔。到了迎面是最高的那个峰了,沟分成三股,荒草荆棘更塞壅其间,时隐时现着水流的亮光。已经无法前行了,去问不远处的一个人,这人手里提着一把砍刀,好像是要砍些柴火,并没见砍下什么荆棘树枝,一直站着默默地看我们,以为是傻子,一问他话,他却立即活泛了。

问:渭河源头在哪儿?

答:这就是哈。

问:这就是?渭河就生在这儿?

答:是三眼泉,泉还得往里走,但走不进去。

是走不进去。没想那人却说:走不进去,就到龙王庙拜拜哈。我们这才发现半山腰有座庙,那人就领我们爬上去。庙前的场子上尽是荒草,荒草旋着窝倒伏着,像是风的大脚才踏过。庙里没有龙王像,但有香炉,也有个功德箱。那人给我们讲三眼泉,一个叫遗鞭泉,一个叫禹仰泉,一个叫吐云泉。因为冷,就尿多,我跑到庙后的僻背处方便,回来他已讲了禹仰泉,便只听到了遗鞭泉和吐云泉的传说。

当年唐李世民率军西征,到了山沟最里边的泉里饮水时,不小心将马鞭遗落泉中,再捞马鞭已没了踪影。班师回朝到长安,发现马鞭在渭河里漂着,才知晓渭河除了明流还有暗流。这个泉从此叫遗鞭泉。

吐云泉在三条沟中间的沟里,天一旱,山下的人都来泉里求雨。有一年求雨的人散去,一个叫花子来偷喝了供酒,醉在泉边的草丛里,突然见泉里钻出一个白胡子老人,坐在石头上吃烟。吐一口烟,天上有一片云,再吐再有,一时浓云密布,大雨滂沱。

听完了故事,我们要走,那人却说:不给龙王烧烧香吗?问哪儿有香,他从功德箱后竟取出了一把香,说一把香十元。烧完了香,才明白那人是看庙的。

现在,我该说说定西的吃食了。

在别的人眼里,起码我同车的朋友、司机,都不觉得定西的饭好,他们抱怨走到各县各村,上顿是酸面,下顿是酸面,顿顿都有蒸土豆和咸白菜。但我爱吃定西的饭。每到一处,问吃什么饭,我都是:酸面吧,炝些葱花,辣子旺些,蒸盘土豆。吃的时候狼吞虎咽,满头大汗。朋友就讥笑我:唉,凤凰之所以高贵,非晨露不饮,非练实不食,你贱命啊!我是贱命,在陕南山村生活了十九年后进的西安城,小时候稀汤寡水的饭菜吃惯了,从此胃有记忆,蓄存了感情嘛。酸面其实和我老家的浆水糊涂面差不多,都有浆水菜,都煮土豆片或豆腐条,都不用味精和酱油,只不过酸面的面条多是苦荞面做的,而土豆比我老家的土豆更干更面。

第一顿的定西饭就是酸面和蒸土豆了,以我的经验,当然先吃酸面,吃过两碗了才去吃土豆的,没想到拳大的一个土豆掰开来,里边竟干面如沙,如吃栗子。我是一手拿着让嘴吃,一手就在下边接着掉下来的碎散渣,然后就噎得脖子伸直,必须要喝汤喝水。土豆是定西的主要食物,又如此好吃,这是有原因的:一是这里的日照时间长,缺水,自然环境决定了它的质量;二是这更是上天的安排,按说,定西压根儿就不宜于人类生存,而既然人生存在了这里,它必须要给人提供食物。在中国,有两样食物可以当作神物的,一是红薯,一是土豆。如果没有这两样食物,中国人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即可死去一半。在定西,大多的地只能种土豆,当收获的时候,一面坡一面坡的土豆刨出来堆在地头,它和土地一个颜色,人们挑担背篓地把它运回来,你感觉那是把土疙瘩运回去了。在我们走过的村庄里,家家都有地窖,储藏着几千斤甚或上万斤土豆,一年四季吃土豆,有的家庭竟然一天三顿纯吃土豆。家里有老人过世的,还未三年,他们每顿饭都要给灵牌前献饭,献的就是土豆。而曾经去过一家,中堂的柜上献的竟是生土豆,问怎么献的是生土豆。他们说家里老人已过世三年了,已不给先人献饭,这是敬神哩。他们把土豆当作了神,给神上香磕头的供奉。

第一次见小吴,请他为我们做向导,他在挎包里装了牙刷牙膏,装了纸烟和打火机就跟着我们走了。走出了院门,已经上了车,他又跑回家,我们不知道他遗忘拿什么东西了,再返回车上,他的挎包里鼓鼓囊囊,翻开一看,竟然是六七个土豆。他说定西人出门,习惯要带些土豆的,万一走到什么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可以就地烧土豆吃了。虽然我们在外,并没有在野地里烧土豆,却亲眼见到有烧土豆的。那是在一个下午,车驶过一个梁凹,见几个孩子狼一样从路上往地里的一个埂上跑,到了埂前就刨一个土堆,竟然刨出了土豆,红口白牙地吃起来。我们觉得好奇,停了车跑近去,原来他们一个半小时前要到梁后的镇子去买东西,就先在这里把地埂的平圾子挖开,垒成空心圆堆,留个火门,用柴烧,烧到圾子都红了,把火门里的灰掏出来,再把一块圾子堵严火门,然后在顶端开口,把口袋里的土豆放进去,再把红圾子往里放几块,一层土豆一层烧红的圾子,又再把剩余的热圾子打细盖在上面,用湿土焐上,从镇上买了东西回来,挖开土堆,土豆也就熟了。这几个孩子都是圆头圆脸,小鼻小眼,长得就像个土豆,但争着吵着吃烧成的土豆,让我觉得那么美好和可爱。

但是,我在渭源县一个村干部家,看到了墙上挂着的镜框中的一张照片,唏嘘了半天。那是摄于七十年代的照片,拍摄的是公社社员农业学大寨在梯田工地上吃午饭的场面:一条几十米长的塑料布铺在地上,上面摆的是蒸熟的土豆,两边或坐或蹲了百十多人都在吃土豆。这些人形容枯瘦,衣衫破旧,可能是摄影师当时在吆喝:都往这儿瞅,瞅镜头!所有的吃者都腮帮鼓凸,两眼圆睁。

当改革开放几十年后,中国绝大多数地区从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都发生了变化,江南一带以商业的繁荣已看不出城乡差别,陕北也因油田煤矿而迅速富裕,定西,生存却依然主要靠土豆,过去是土豆、酸面、咸菜吃不饱,现在是这些东西能吃饱了,有剩余的了,但如何再发展,地下没有矿产,地上高寒缺水,恐怕还得在土豆上做文章。在渭源,我参观了土豆脱毒基地中心,那里进行着关于土豆的一系列科研,土豆在质量上、产量上大幅度地提高,各届政府下大力气在生产、加工、销售上制定政策,实施举措,已经使定西土豆声名远播,全国各地的客商纷纷前来订货。我曾问过好多人:仅靠土豆能行吗?他们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么。一斤苹果能卖出几斤粮食的价钱,你知道今年一斤土豆能顶几斤苹果的价?我说:多少?他们奓起了四个指头,说:呀呀,四斤哈!

山梁下的河湾有一片楼房,楼层不高,也就两层或者三层,不知是什么企业的生产地还是新农村的示范点,而从山梁往河湾去的岔道口,竖了一堵新砌的墙,墙上有好多标语,其中一条是:昂首向天鱼亦龙。

车在一条川道的土路上往前跑,车后的土雾就像拖着个降落伞,车要猛一刹住,土雾又冲到了前边,前边山路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有趣的是,车在雾气狼烟地往前跑,天上的一堆云也往前跑,疑心这是云在嘲弄土气,果然,中午饭时到了一个镇子,尘埃落定,云也散了。

这个镇子是我这次出行见到的最大的镇子,五百户,两千多人口,巷道很深,而且有几条。从东边的那条巷进去,好多家院门口都有人端碗蹴着吃饭,有的人是酸面,有的是面前放着一碟盐,蘸着吃土豆,见了我们,都笑笑的,欠起身,说:吃哈?那棵已枯了半边的柳树下,走来一个老汉和一个小伙,老汉扛着锨,小伙穿着西服,手里握了个手机,可能是父子,可能小伙从西安或兰州打工回来不久,两人说着什么话,老汉就躁了,骂道:你们老板一年赚二百万?你放屁呀,咋能赚二百万?小伙还要犟嘴,抬头瞧见我们经过,没再言语。

寻着了村长,村长是个黑脸大汉,正朝一户院门里的人怒吼,指责猪屙在门口路上这么几堆,也不清扫,是长着眼睛出气哩看不见,还是手上脚上生了连疮拾掇不了?院门里立即跑出个拿了锨和笤帚的妇女。他好像还气着,拿眼往巷头看,巷头一只狗碎步往这跑,突然停住,掉头又跑回去了。小吴认识村长,把我们做了介绍,他把我们从头到脚注视了一番,很快脸上就活泛了,说:噢噢,先吃呀还是先转哈?我说:我们四个人的,你锅里饭够吃吗?他一挥手,说:那先转!扭头给清理猪屎的妇女说:去,给你嫂子说去,擀面,擀四个人的面!

这村长其实是个蛮热情的人,他领我们出这家进那家,说他们村很有名哩,来过好多记者,报纸上写过大半版的表扬文章。表扬也好,不表扬也好,日子是给自己过的,他这个村长把村子弄成个富裕村就行了。现在村子里有两项指标是全县最高的,一是学生多,几乎一半人家出过大学生,毕业了都在兰州、天水和县上工作;二是搞翻砂的人多,东头三家,西头四家,北头两家,南头还有五六家,主要是造锅,造火盆,最大的锅能做二百人的饭。

村长说的属实情。顺便问过七八户人家,都有孩子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干事,一个老太拍着罩在棉袄上的新衫子说:这是今年娃给买的衣服哈,我说买啥呀,农村里穿啥还不是一样哈,可娃偏要买,给我买了衫子,给老汉买了条裤子!院子里在火盆上生火的老汉果真穿了件西式裤,说:这裤子不好,只能单面穿。而去了几个翻砂户,院子里都是大大小小的锅坯,大棚里都是销铜炉,有砸炭末的石臼窝子,有烧炉时六七人才能拉得动的大风箱。但神龛里所敬的神不一样,有敬的是雪火神,有敬的是土地神,有的棚墙上贴着毛主席像。好奇了那一垒一垒铸造好了的各类锅,问一个能卖多少钱,他们好像都忌讳什么,不回答,只拿指头叩着锅,说:你瞧哈,没一个砂眼!小吴拉我到旁边,低声说:他们各家都竞争哩,有的把价压得低,怕别的人家有意见,就口里没实话。

后来在村长家吃饭,当然除了酸面外仍是蒸土豆,吃得坐在那里一时都不得起来。村长家的院子更大,他既种药材又搞翻砂,台阶上堆了几大堆挖出的当归和黄芪,而翻砂的工人就雇了四五个,一个在清理销铜锅,两个在修整着锅坯,一个在那儿砸炭末,一个在把炭末水往晾干的锅坯上涂,无论我们吃饭或者说话,他们全不理会,安静地干自己的活。因为又吃好了,我的情绪很高,就夸说着村长你是不是村里最富的,村长哈哈大笑,说:打铁就得自己硬呀,当村长的都不富还怎样带动别人?他高兴了,就喊叫着老婆从屋里取个铜火盆要送我,我说:啊谢谢,可我不烤火,要火盆没用。他说:这火盆不是烤火的,我们这儿兴家里摆个火盆就是好光景哈!这火盆特大,铜铸的,纹饰精美,灿灿发光,确实是件象征富贵的好东西,但我怎么能要呢,我没要。

我们站在院子里的太阳下照相,村长和我照了,还要他老婆也和我照,他老婆刚才还在院子里收拾碗筷,却半天不知人在哪儿了。村长又喊了几声,老婆从屋里出来了,她换了身新衣服,脸上还敷了些粉,她照了三次,第一次说她眼睛可能闭了,第二次说她没站好,第三次照完了,说:我不上相哈!

经过一地,看见两座山长得一模一样,隔着一条小沟,相向而坐,山头上又都隐隐约约有着红墙和琉璃瓦的翘檐。问路人这山上是什么庙,回答左边是观,住着一老道,右边是寺,住着一老尼。想上去看看,但上山的路却都在后边,就进沟往里走。

沟很窄,光线幽暗,怀疑两山是硬被推开的。山壁上,沟里的石头连同石头与石头之间长出的树都生了苔藓,苔藓是黑的,白的,也有铁锈色。有一种鸟,不知道站在哪里,清脆地叫:嘀哩嘀哩。小吴说那是嘀哩鸟,就会自己呼自己名字。脚底下湿汪汪的,司机趔趄一下,我说:小心滑倒!还未说完,我先滑倒了,才发现路上也全是苔藓,很小很小米粒一般的苔藓。

进去约一里,竟是一平阔地,两山连接为一体,形成环状,整个沟谷变为一个宫。宫里生长着各种草木,都不高,却千姿百态,能想象若是春天和夏天,这里将是何等的欣欣向荣,万象盎然。

原本进来是要去寺观的,仰头看两边的山头,寺观都修在峰尖崖沿,路如绳索直垂下来,一时倒没了攀登的欲望,我们就只在宫里待着。

直待了近两个小时吧,朋友说:都快成婴儿啦!大家笑笑,才顺原路返回。

一棵两个人才能搂得住的柳树就在村口,这个村里在杀一头驴。

其实,杀驴杀的是驴的鞭。

那头公驴被拉出了棚,它并不知道物将要死,见院子里突然有了许多人,说说笑笑地热闹,还高兴地喊了一下。它的喊是在打招呼,竟把一个小丫头吓得后退了几步,它也就笑了,嘴唇掀开来,龇着大牙。

这时候,从隔壁院子里也拉来了一条母驴,母驴是个俊驴,细长眼,大肥臀,嘴里还一直嘟囔着什么,似乎不愿意,被拉着绕公驴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臀上的肉就哆儿哆儿地颤。

公驴在那时不掀嘴唇笑了,整个身子激灵地抖了一下,耳朵就耸起来,鼻孔里呼呼喷气。它要往母驴近前扑,但被人紧紧地拉着,扑不过去,肚子下的鞭忽地出来了,戳着如棍。

一个人从堂屋里出来,好像才喝了酒,脖子梗着,还能看到那暴起的血管,在嚷:都闪开,闪开!一手在身前,一手在身后,在身后的手里握着一个竿子,竿头上安了月形的铲刀,太阳照在铲刀上,溅着一片子光。看热闹的人当然就闪开了,一些年轻的女子转身往院门口跑,偏被几个小伙拦住,说:嗨,跑啥咯?女子说:杀了你!握铲刀的人已经走到了公驴的身后,他全神贯注,十分地庄严,院子里就立即也安静了,只听到公驴还在喷气,喷出的气像一团一团的烟。公驴不停地动,握铲刀的人也在动,动着碎步,突然,一条腿在地上蹬住了,一条腿一个跨步,嗨的一声,铲刀冲出去又收回来,他就站住不动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太快,人们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地上已经有了一根肉棍,肉棍在蹦跶着。

公驴这时候才叫起来,叫声惨烈。拉公驴的是两个人,一个人丢了手就去捡肉棍,捡了两回,两回都从手里蹦脱了。

定西的许多村子不叫村,叫庄,也有叫堡的。叫堡的都是在村子不远处,或山上或半坡里,有个小小的城堡。这些城堡差不多修筑于清末民初,土夯墙,又高又厚,有堡门,堡子里还常有小庙。那时期,一旦军阀混战的散兵路过,或是有了土匪强盗,钟声一响,村子里的人就往堡子里搬,并选出堡头,组织自卫,时间有两天三天的,也有三月半年的。现在,这些堡子还在,但却废了,我们去看过几个,要么堡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只留着小庙,要么小庙也坍塌了,只有几棵松柏。

在看完五个堡子的那个下午,我有些感冒,住在一户人家的热炕上发汗,那炕非常热,坐一会儿就得侧侧身子,人越发四肢无力。原计划要去北边的裴家堡的,这家主人是个教师,说他家有本县上编的文史册子,上面有一篇写裴家堡故事的,看看就不用去了。我让把册子拿来看,没想到那篇纪实文章让我读得胆战心惊,感冒更加严重,竟在这户人家住了一夜。

这篇文章是汪玉平、裴小鹏写的,我在此有删减地抄录如下:

民国十九年农历五月初二,马廷贤部在冯玉祥部的追剿下西进。二百多人经过裴家庄时,怕遭到村民的伏击,还向堡子方向喊:不要开枪,我们是过路的。当时正值农忙,村民都在地里忙活,堡子里只是些老人和孩子,敌前锋部队顺利通过裴家庄。不久,敌后续部队六七十人在一个姓杨的营长带领下到达裴家庄,却冲进堡子抢了一些枪、面粉和油就下了山,对堡子里的老人和孩子并未伤害。

在堡子附近山坡地里干活的村民,看到敌马队出了堡子就大喊:土匪抢走东西了……堡头裴忆存和裴怀仁,还有一些村民赶快跑回堡子。此时敌人下山后正向西行进,裴忆存和裴怀仁迅速把西南的一门狗娃儿(土炮)装上弹药,朝着敌马队开了一炮。炮声一响,敌马队中一人从马上栽了下来,惊慌失措的敌人把落马者抬上马背,急忙向西驰去。

正西进的马廷贤得知他的部下被打死,立即召集开会,会上有人主张攻打堡子,有人主张继续西进,而死的就是杨营长,杨营长的女人又哭又闹要给丈夫报仇,部队就折过头来攻打堡子。

堡子里的人一见,把魁星楼前的大钟敲得震天响,在村子和地里干活的村民听见钟声相继都跑回堡子。在堡头的组织下,村民们赶快用口袋装上土,把堡门牢牢地堵住,堡墙上的五门狗娃儿炮和一些没被抢走的火枪,都备足了弹药,长矛、大刀和平时干活的工具,此时都成了护堡的战斗武器。

从堡子里看到敌人在做晚饭,估计晚饭后敌人就来进攻,堡头们也吩咐各家各户赶快做饭。由于村民进堡时走得忙,在村里住的人没把灶具带上来,一听说做饭,这才缺这少那,相互间借用。女人们一边带孩子,一边生火做饭,不懂事的娃娃一下子聚在一起,在院子里嬉戏打闹。

夕阳下山后,敌人开始行动,一部分仍留在村里,大部分人马沿山坡向堡子行进。在堡墙上观察的人一下子紧张起来,喊:土匪上来了,土匪上来了!一些还没吃饭的村民,放下筷碗,拿起了武器,在堡子周围严阵以待。

敌人骑着马,身上背着枪,手里拿着马刀,后面还有十几个人抬着梯子。他们来到堡门前停下,向堡子里喊话,向堡子里要面粉和油。几个堡头商议只要敌人能够退兵,这个条件可以接受。不一会儿,从各户收集来的几袋面粉和十多斤清油从堡墙上吊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敌人又对着堡子里的人喊:我们团长说了,你们打死了我们营长,把凶手交出来,再放下两个女人给我们做饭,不然就踏平你们堡子。

堡头和堡里的男人们当然不能把自己的女人和同胞交给敌人,断然拒绝了要求,在一阵叫骂声中,双方开了火。一时间枪声不断,炮声轰鸣。在后堡前墙上还击的裴老五被敌人击中,从堡墙上摔了下去,当时就死了。正在双方激战的时候,刚才晴朗的天空忽然电闪雷鸣,狂风席卷着尘土直冲向天空。霎时,瓢泼大雨将进攻的敌人打得晕头转向,一个个从山坡上滑了下去,撤回了村庄。

敌人撤退后,堡头把裴老五被打死的事暂时封锁,怕引起村民的慌乱,组织青壮年守在堡墙上注视着敌人的动静,妇女儿童和老年人拥挤在各自的草房里,惊恐不安地度过了一夜。第二天吃早饭时,裴老五的母亲叫老五吃饭,这才知道儿子已经死了,她没有掉一滴眼泪,亲自安排儿子的丧事。而裴俊华的爷爷向堡头提出,要带自己的一家人出堡去,堡头不同意,因为昨天下午大家在一起商量过不能分散。裴老汉再三要求,堡头们认为,既然他屁股上有疮不能守堡,留下来也帮不上忙,就把他一家八口人从墙上用绳放了下去。

事后裴俊华给人讲,他爷爷当时一定要离开堡子是有原因的。在这之前,他家里来了个道士,吃了饭临走时给了他爷爷一张画的符,说不久裴家庄要发生灾难,到时就把符烧了,放在碗里吃了,然后离开村子就能避灾。所以,他爷爷的举动让堡头和村民们感到不愉快,却也保全了他们一家。

到了太阳一竿高的时候,敌人全都离开村子,并没有走昨天的路从裴家沟口进入,而是从左侧的红崖沟进入,绕到堡后的蜡山嘴,准备从背后向堡子攻击。蜡山嘴离堡子很近,站在上面居高临下,能俯视到整个堡子的情况。堡子里的村民及时调整各炮位的方向和守护人员的配备。不久,敌人的炮弹一发发落在堡里,密集的子弹不断把堡里守护的人打下堡墙。战斗持续到中午,守护人大部分或死或伤,裴忆存、裴怀仁、裴恒川及裴宝华的三叔、四叔相继战死,裴善琴的父亲冒着敌人不断射来的子弹,跪在土炮前装弹药,被子弹打穿两颊。后来在亲戚收尸时,他仍保持着装弹的姿势。

昨晚的那场雨,阻挡了敌人的进攻,也使存放在庙里的火药受了潮不能使用,枪炮逐渐失去了战斗作用。敌人从东西两侧顺着梯子爬上堡墙,被堡里尚存的守护者用大刀、长矛、铁连枷打下去,如此使十多个爬上来的敌人从堡墙上滚下山坡。此时,堡里所有能搬动的东西都用来打击敌人,连猪吃食的槽也当作武器扔了下去。敌人改变了进攻方式,爬在梯子最前边的一个都拿着盒子手枪,接近墙头时用手枪朝堡内乱射,使堡里的人不能接近堡墙。堡里已没有几个能够战斗的人了,敌人很快从堡墙爬了进来,打开堡门,见人就砍,能够爬起来的村民与敌人进行白刃战。裴麻子用马刀砍伤了好几个敌人,被大门拥进来的敌人围在当中乱刀砍死。堡头裴殿瑞的父亲被敌人绑在庙里柱子上,身上浇上油,被活活烧死。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跑到堡墙上要往外跳,被追上来的敌人一马刀从屁股捅进去,摔下了墙。两个年轻人逃出堡子,一个还带着狗藏在山洞,连人带狗被打死。另一个叫裴七十一,他一直跑到离堡子一里多远的红土柯寨地,被一个追上来的敌人开膛破肚。

堡子里已看不到活人,他们就放火烧房子。庙的正殿里有存放的火药,很快正殿起了火,殿里三大菩萨像和东殿的三个神像在大火中消失。几个敌兵冲进西殿,把九天圣母的头发拉散,上衣扯到胸前,点了几次都没点着,就慌忙离开堡子。

敌人攻进堡子时,年轻力壮的村民都已战死,堡里占多一半的老人、妇女、儿童成了他们屠杀的对象。裴小鹏的二奶被一刀砍死,她倒下时身子护住儿子裴建璟,裴建璟活了下来。他的奶奶怀里抱着六岁的女儿菊娃,头上被砍了一刀,硬是护住了菊娃。裴随斗和他妈被敌人追杀,他妈为护裴随斗,胳膊被砍掉,裴随斗去救他妈,脸上挨了一刀。

现年八十六岁的裴金对当时八岁,她回忆说:初三土匪从后山打枪打炮,男人们都到后堡去了,我妈怀里抱着我,背着我哥裴老二,还有我的两个嫂子,躲到淑英奶奶放柴的庵房里。圈里有一根杠子,我妈坐在杠子中间,两个嫂子坐在两边,怀里都抱着娃娃。忽然打来一炮,坐中间的我没事。我二嫂伤在胸脯上,娃娃半个脸上的肉翻过来。我大嫂伤在小肚子上,一直叫肚子疼,当天就死了。我大和我哥都到后堡去守堡,我哥刚往墙上爬,被土匪一把抱住,扔在着了火的正殿,土匪走了他才从火里跑出来,腿被扭伤了。我大肩被打伤,活到初十就死了。裴昌生当时只有七岁,土匪没拉住,他从堡墙上跳下去,滚到山坡下沟里活了下来。裴金对从东堡墙上跳下去,土匪几枪没打上。后堡的人杀完了,房子大部分被火点着,土匪开始往外撤,有几个看到我们,向我妈要白元,我妈把头上的一支银簪子给了。有一个土匪站在堡墙上喊:女人和娃娃再不要杀了。土匪就走了。土匪走后,我们到后堡,满地都是死人,墙根下有两堆人,有的还在呻唤。死的人太多,没有棺材,大多数都被软填了。我家打开了一个柜子和门板把我的两个嫂子埋了。到初四下午,死人基本上都入了土,没有被杀死的娃娃都被别村的亲戚接走了。堡子里只有我妈领着我和我二哥两岁的儿子裴映冬。到了初十我大死了,我妈领我们离开堡子,临走时,我妈挖出了埋在院子里的一罐甜胚子,在地里埋了几天,挖出来还甜得很。

受裴家堡祸难的影响,几天里情绪缓不过来,司机说:瞧你这人,那是八十年前的事了,还有啥放不下的?是八十年前事,如果还有什么史料,清代的、明代的、宋代的,甚至秦代,这里战事频繁,烽烟弥漫,不管谁赢谁输,老百姓的苦难不知又是何等的惨烈,这些当然都岁月如烟如风地过去了,我想的是,定西为什么就叫定西呢?它是在中国西北,历来被称作边关,是历代历朝都希望它安定吧,它安定了,中国也就安定了。现在,在整个中国的版图上,定西可以说是安定的,安定得似乎让人忘记了它,忘记了它曾经的不安定。虽然,它也是国内没有充分开发的地区之一,这可以说还是好事,使它保持了它固有的东西,包括地理环境,包括人们的生活方式、风土人情,包括没有在过度开发中拉大的贫富差距,也包括它的落后。但是,毕竟贫穷使人凶狠,富裕使人温柔,当我们需要定西安静平稳而定西的富裕远远还滞后于全国水平的时候,整个中国还应该为定西做些什么呢?怎样才能使定西更富裕更公正更和谐美好呢?

在定西的各个县镇,凡是走到哪一户人家,你感到吃惊的是都那么喜欢字画,只要一说起字画,他们就睁大眼睛,也不再木讷,给你说起他家墙上的字画是什么人的,哪一年请回来的,村里谁家的字画最好,这个县上甚至定西城、天水城、兰州城书画家谁谁曾经来过,在谁家屋里吃过饭,还在谁家里写过字。说过了,还怕你不信,须要领着去别的人家里看字画,有日子过得滋润的,也有日子过得狼狈的,但不论是新盖的房还是已经破败的房,房里都挂着字画。我在通渭的一户人家里,看到上房的中堂上的一幅字写得并不如挂在厦子房里的字好,建议调换一下,主人说:厦子房的字好是好,可写字的那人品行差,而且还是个跛子哈。原来,他们还特讲究书画家的德行、职位和相貌的。德行高的有职位的身体端正健康的书画家作品挂在上房中堂,那要在大年初一的早晨给上香的。

这让我不禁大发感慨,目下国内字画的行情见涨,但十之八九是为升迁、为就业、为调动、为贷款、为上学给大大小小的领导送,字画成了腐败的一方面,还有十分之一二为个人收藏,收藏着随时准备倒卖。而定西人爱字画,当然少不了有行贿和倒卖的,却绝大多数是人人都爱,是真爱,买了就挂在自己家里,觉得那就是文化,就是喜庆,就是贵气和体面,能教育家人知情达理,能启发孩子们好好念书。

除了中堂上必须挂有字画外,定西人还有一点,就是讲究在中堂的柜盖正中摆放或多或少的宝卷。

我在头几天里时常听说宝卷长宝卷短的,当时还不知是什么意思,也没在意。后来在一个叫清水的村里,去一户人家,老太太招呼我们坐了,忙把屋里剥苞谷粒的笸篮挪开,把猫食碗拿到了屋外台阶上,就开始用鸡毛掸子拂柜盖,拂着拂着把柜盖正中的一沓旧书小心翼翼地拿起来,用嘴吹上边的灰尘,又小心翼翼地原样放好。我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呀?老太太说:宝卷。便埋怨儿媳妇邋遢,屋子这么脏的,让客人咋待呀。

又说宝卷,啊宝卷原来是一些旧书!在我的经验里,“文革”期间人们要把毛主席的著作放在中堂的柜盖上的,莫非这里还依着那时的规矩?我说:宝卷?是毛主席的红宝书吗?老太太说:我不认得字。我近去看了,是有一本毛主席的书,但更多的是一些手抄本,有一些佛经,有道德经,有治家格言,有论语,有弟子规,还有劝善歌和中医偏方集锦。

我和老太太说了这样一段话:

就这些书呀?

不是书,是宝卷。

啊是宝卷,你家咋这么多宝卷?

家家都有,我家的多哈。

谁念呢?

我老汉能念。

你老汉呢?

走了哈。

走哪儿了?

嘿嘿,走了就是走了哈。

走县城了?

死了!

噢。

你们城里人听不懂哈。

噢噢,那你还一直要在这儿放宝卷?

镇宅哈。

离开的时候,我要求能和老太太照个相,老太太在头上脚上收拾起来,院子里的太阳亮灿灿的,我便在院子里放好了一只凳子。她出来了,却抱着她家的狗,狗是白狗,像一堆棉花,她说她老汉死的那年养的这狗,她总觉得这狗就是老汉变了形儿来陪她的,尤其狗转身往后看的那个样子,和她老汉生前的神气似模似样。我尊重老太太抱着狗照相,可她看见我放的条凳却一下子变了脸,说:快把凳子挪开!我说:你坐着,我站旁边。她挪开了凳子,说凳子放的地方不对,你没看见那里有块砖吗?后来我才知道,放砖的地方是有土地神的,绝对不能在那上面坐或者站。照完了相,又去了几家,几乎家家院子中间都有一块地方放着砖或放着一盆花。问了土地神是如何安放在地下边的,他们告诉说:挖一个坑,坑里埋个罐子,罐子里有五色粮食,粮食里有个石刻的或木雕的土地神像,然后封好,地面上做个标志,这土地神就护了。

离开了这个村子,我们一路还在议论着宝卷镇宅、土地神护院的事,司机就嘲笑起定西人的旧规成,说:啥年代了,还愚昧这个呀!司机是从小在西安长大的,他不了解农村。我说这不应算是愚昧,中国农村几千年来,环境恶劣,物质贫乏,再加上战乱频繁,苦难那么多而能延续下来,社会靠什么维持?仅仅是行政管理吗?金钱吗?法律吗?它更要紧的还是人伦道德、宗教信仰啊。司机说:可宝卷摆在那里,土地神埋在那里,只是个仪式么。我说:是仪式,有仪式就好呀!为什么要每天在天安门前升国旗?为什么一开大会首先要唱国歌?为什么生了小孩要过满月?为什么老人去世要七天祭祀?

在漳县、岷县发现村民家中的宝卷后,我们对宝卷产生了兴趣,老太太家的宝卷,以及那个村子里别的人家中的宝卷,都是一些我们知道的儒、释、道方面的经典,而定西历史上是佛道兴盛过的地方,又出过许多大儒,又是有孙思邈呀、李白呀、李贺呀许多遗迹,那么,还有没有一些我们没见过的经典古籍呢?于是,我们所到之处都要打听,就听到了一个关于宝卷的故事。

一九九二年七月五日,有人在遮阳山东溪寒峡的一个洞口石壁上发现了“石室”二字,不知何人何时所刻,进入洞后,在洞底又发现了一木棺,吓得没敢打开。消息传出,漳县文化馆干部赶来查看,认定“石室”二字为北宋大诗人、监察御史张舜民题刻,进洞后又证实那不是木棺,是一木箱,木箱里存放着一大批古代书籍。这些书籍经清理,为古代佛经宝卷手抄本,因受潮粘连严重,能辨认出的经名有八部:《佛说大乘道主法华真经》《法舡普渡地华结果尊经》《佛说赴命皈根还乡宝卷》《正宗佛法身出细普贤经》《正信除疑无修证自在宝卷》《叹世无为宝卷》《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普静如来钥匙宝卷》。

后据当地人提供线索,几经曲折,找到这批藏经的原主,原来这些经卷一是他们家历代相传保留下来的,二是民国初年从岷县一地抄录来的。一九五八年宗教改革时,他拣其中破烂的一套上交了乡政府,而把抄写工整装帧讲究的一套在后半夜藏入东溪山顶上的鸦儿洞。事后又觉得有人好像发现藏经,不久又和女儿偷偷把这些经卷转移到了溪寒峡的一个山洞里。当初,他并没注意到洞口岩壁上有“石室”二字,而这一疏忽,竟然正暗合了一句老话:石室藏经。

我们曾去漳县政协想见见这批宝卷,可惜那天是星期天,政协机关没人,未能见到。后又去拜见了一位文化馆的退休干部,从他口中得知,仅漳县在山洞里发现的宝卷就有四十余部,都是解放后,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中群众偷偷保藏的。有北京、天津来的专家鉴定过,确认其中九部系国内外从未见于著录及公私收藏的孤本。

再一次回到定西城,小吴说:明日请你们吃饭吧。

但还是晚上的三点,小吴就把我们全叫醒了,催促着要去饭馆。我说:你神经病呀,这时候吃什么饭?他说:早饭。我说:什么早饭?他说:牛肉汤。我说:这就是你请客?小吴说:牦牛骨头汤呀!

小吴为了表明他请我们喝牦牛汤是多么的真诚,而牦牛骨头汤又是多么美味和有营养,就讲了这是岷县最具特色的饭食。岷县与藏区接壤,其实也是汉、回、藏、羌民族杂居区,这种汤煮法特别讲究,要从下午四点开始煮,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四点方能煮好哩。

受着诱惑,我们赶到了那家餐馆,真是没有想到,餐馆门口竟排上了长长的队。队列中有年轻人,更多的是老头老太太,似乎还都熟悉,互相招呼,说说笑笑。一打问,才知道这些老年人常年来喝,喝上了瘾。

但当牦牛骨头汤端上桌后,我们都喝不了,膻味太重。

小吴能请我们吃饭,有一个原因,是他知道我们该返回西安了,虽然那顿早饭并没有吃好,但还是特意找了一家酸面馆再次请了我们。就在这次饭桌上,我们在商量着怎么个返回法,是北上兰州,从兰州返回呢,还是从漳县经武山、天水然后返回。小吴说:第二条路线是正确的,顺路可以去看看贵清山。我说:贵清山是什么山?小吴说:你不知道贵清山?那可是个好地方,不但是定西名山,甘肃名山,陕西恐怕也没有哈!司机说:有华山好?小吴说:好。司机说:有太白山好?小吴说:好。司机一挥手,说:不可能!气得小吴脸都变了。我忙打圆场,说了个故事,这故事是我单位的一个作家写了一篇文章发在《西安晚报》上,其中有一句:我妈是世界上擀面最好吃的人。没想当天就有读者气得给他打电话:你妈怎么能是世界上擀面最好吃的人呢,擀面最好吃的是我妈!

我们最后还是选择了第二条路线,从定西再去漳县,从漳县到武山县的半路上,拐上了去贵清山的一条黄土梁。

梁叫香桥梁,名字很好听,但路实在太窄,还曲折不已。沿途有许多村庄,一簇树,几十间瓦房,不是卧在洼底里就是趴在半坡上。偶尔见有人骑在毛驴上,驴很小,人却高大,两脚几乎就耷拉在地上,但他表情庄重,见我们停了车给他拍照,竟不说一句话,也不笑。约莫一小时后,路两边有了小叶杨,一种叶子呈白色的杨,极其白,似乎有粉,一种叶子呈黄色,金子一样的黄。那天正好是立冬,太阳还是明亮,白的叶子和黄的叶子落在地上,车一行过,飞翻跳跃着无数的碎金碎银。再过了几十里吧,路拐入另一条梁上,能隐约看到远远的有寺院,地势也是越来越高,而梁两边的坡上没有了树,也没有石头。一片一片大小不等的田地,有的种了冬麦,是绿的,没有种冬麦的耕过了歇着,准备将来种土豆,便只是褐色,整个的坡塬犹如巨大无比的百衲衣从贵清山方向的高地直铺了过来。

到了高地,突然间眼前出现一个大河谷,天地变化,霎时觉得是驾了巨鹏从天而降,按住了云头俯瞰着人间。谷地里林木黝黑,呈片状,呈带状,顺着高高低低的峰峦向后蜿蜒,有云卧在其间,云白得像一堆堆棉花垛子。黄土高原上看惯了沟壑峁台,猛然见这片峡谷山林,真有些不知所措,以为是幻觉,是异想,异想天开。车随着路往峡谷开,连续的绕弯和打折,一搂粗的、两搂粗的紫杉擦身而过,无数垂落下来的藤蔓就覆盖了车前玻璃。我和我的朋友大呼小叫,要车停下,小吴说:不停不停,绕着谷往后山开,直接到三峰。

不知怎么在谷底里拐来拐去,也不知怎么又在盘旋而上,一切尽在恍惚里,车就到了黄土梁上。这里的黄土梁和所有的黄土梁一样,起起伏伏,能望到天边。一个大转弯后,车停在了偌大的土场上,小吴说:到山顶了!

这是山顶?我疑惑不已,山顶怎么和黄土梁连在一起,贵清山原来仅是梁塬的沟壑吗?但定西任何地方的沟壑都是土层,这里都是石质,从谷底往上看着全是奇峰林立,嵯峨险峻啊!这时候我才明白,世上有的东西是测高的,有的东西是探深的,山可以在地面上往天空长,山也可以从谷下往地面长。贵清山它是一座地面下的山。

在土场上,四周即是紫杉,一棵紧密着一棵,高大得仰头望不到顶尖,倒怀疑这个土场硬是在紫杉林中开辟出来的。土场上太阳白花花的,紫杉林里仍是苍郁,好像那里永远是夜,而黑白分界刀割一样整齐,我站在分界线上,一半的身子暖和,一半的身子寒凉。

沿着一条漫下的路往前走,其实已经走在山峰上,靠着一棵树说:拍个照吧!一低头,树后便是万丈深渊。吓得老老实实从路中间走,害怕着有风,走过了百十米吧,路断了,是一个峰和另一个峰架着的一座木桥。从木桥上想极快地跑过去,因为担心桥会塌,却腿哆嗦着只能一步一步挪。小吴喊:不要往下看,不要往下看!是不敢看了,终于过了桥,死死抓住桥头的铁索了,往下仅看了一眼,刀劈一般的直立,崖壁上直着斜着长着杉,有鸟在锐叫,有树叶无声地飘落,立时头晕,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是进了一道长廊,廊栏护着,这就看到了中峰。到了中峰,却思想了一个问题:在黄土梁上土那么厚,难得见树木,即使有也仅是些小叶杨、槐和榆,都不成林,出地便为灌丛,而紫杉却在峭壁悬崖上生长,长成如此大木!古书上讲,中国地势东南低而西北高,天下水聚东南,东南富庶,人多聪慧,易出俊贤,西北瘠贫高寒,人多蠢笨,但出圣人。那么,这里的紫杉就够得上是圣树了。

中峰阔大,就建有庙宇,到处是石碑,还有一些平房和菜地。有三个道姑正在吃饭,饭依然是蒸土豆,见了我们老远就说:吃呀不,锅里有哈。我没有客气,去拿了两个土豆,一边吃一边四处走动。在别的佛寺道观里,常见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花木,这里没有花丛,树都长得凛然伟岸。到左边崖沿上去看,峡谷对面云腾雾罩,只有一排峰尖,如是锯齿,似乎凭空浮着,感觉是海市蜃楼的景象,或者是画上去的。到右边崖沿去,那里的峡谷更深,云雾填满,丢一块石头下去,半天才听到咕咚声。走过来的道姑说:早上还打电哩,一打电,谷底里轰隆隆响,像过火车。再到前边的崖沿,能看到另一座峰,比中峰小,几乎是一个锥体,锥尖上竟然就一个庙,庙小得如一个人蹴在那里。

从来没见过这般奇怪的庙,要近去看,路又断了,连接的不是一桥,这桥完全是几根木头搭成的,亏得桥上有廊,不至于让你看到外边。

过了桥到庙上,庙墙就齐着峰沿,峰沿上长满了树,一只手抱着树绕着庙下的一个斜道到了庙后边,小吴说从这儿还可以直下到峡谷里,峡谷里有神笔峰,你想不想看?我当然想看,但小吴又说从这里下去要过转树砭,即一棵大树立在路上,必须抱着树转一圈方能下去,我立即不敢下了,说还是从原路回到谷底再进峡里看神笔峰吧。

折回中峰,听道姑说山上事,她爱说话,说了峡谷十里,说了紫杉林二百亩,说了山上曾经的和尚和道士,说了她们三个是哪一年出家的,每日的法事如何做,怎样的吃喝。让我印象最深的,从此再不能忘的倒是两件事。

一是这里三峰环翠,西峰刚直,南峰峻急,中峰体秀身圆,土石和美,并且左有青龙蜿蜒,右有白虎低沉,前有朱雀欲飞,后有玄武伏降,本应存有王气,要出大人物的。然而,寺院道观并没建在面山枕山、左右临水的山脉重心位置,而选于天地交会最利升仙的山峰凸点上,因此这里一直安稳,与其说寺观是选中了这里的山水所建,不如说正是建造了寺观才保护了山的峻美树的茂密。

二是每年农历四月初一至初八是浴佛庙会,根据“佛生时龙喷香雨浴佛身”之说,以各种名香浸洗佛像,而平常山上很难下雨,庙会前却必有一场雨,庙会后也必有一场雨,竟然几百年来从未延误过。

最后,我们下到峡谷去看神笔峰,神笔峰果然端直插天,大家都嚷嚷着让我好好写篇文章,记下此时此景,我一时脑子里翻涌着许多前人诗句,什么满身黑痕多,独立在人间,什么众渡盘旋,落霞堆地,什么松上云从容,涧底水急湍,但觉得没一句能准确地描写这神笔峰的神采和看到神笔峰的心境。我说:大收藏家是以眼收藏的,今日看到神笔峰了,我也就拥有了神笔峰。

要离开贵清山了,小吴又和我们戏嘴了。

没哄吧?

没哄。

好吧?

好。

哈这就对了!

问你一句?

问。

为啥这么多天你不早早说来贵清山?

一路上都是黄土塬梁的,最后要给你们个惊喜哈,祖国山河可爱,定西不能排外么,离开定西的时候看看贵清山,给你们留个好印象哈!

没来贵清山,定西已经留下好印象了呀。

那来贵清山呢?

定西有贵清,清贵乃定西。

2011年初 uAmYP9AvB2/bbDjmQEuMwHHoyYBpbrlYBHXQqUVigGxScuN3k0VlnQcGQggd0w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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