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官僚政治是专制政体的配合物,说专制的官僚的政治是产生于近代初期,由封建社会移向资本社会的过渡历史阶段,那是近代国家观和近代政治史所提供我们的一种认识。但正如一个有了自然科学知识的人,对于自然现象的理解就不免受到许多拘束一样,有了政治科学知识的人,他对于这里有关的问题的想法就不能太过“自由”了。
认定中国秦汉以来直至现代以前的政治支配形态是专制的、是官僚的,如其同时又不承认这个历史阶段是过渡性的,于是,比照一般的讲法,就得对中国专制政体官僚制度的产生,提出一些异乎一般的说明来。那些说明,值得在这里提论到的,约有以次三点:
第一,以水来说明。把治水或讲求水利与中国专制官僚政治关联起来,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在卡尔的《资本论》中,已可发现一些片断的提示。但晚近注意中国社会问题的苏联学者,如Vargo,Madjar,Wittfogel等,差不多都特别强调此种说法,以为灌溉对东方、对中国经济有决定的重要意义,因为要讲求水利,要有集中的组织,要有特殊技术人材,于是才产生专制国家,产生有学问的治水工程师——官僚。把原有的事实强调得太过火,这就是错误。这些“水的理论家”之所以犯了错误,大约有两件事实“鼓励”他们:其一是西方人一向比较多知道一点的世界,如埃及,如巴比伦,如印度,都有关于治水方面的记载,特别是埃及,尼罗河早被视为它的生命线、它的政治经济组织,与集体人工灌溉有极密切的关系;而其二,中国夸大宣扬的大禹治水业绩,早成为国外接近中国历史的人最感兴趣的故事,所以,研究中国问题的权威学者Wittfogel也就不自觉的发生这样的联想了:“黄河与扬子江……自古即促成河道工程官僚政治……支配中国的自然力,是大河巨川,所以,随着农业的发达,河道工程官吏的势力不能不增加起来。名声啧啧的禹,其最大功绩,即在于调制河流,整顿山川。” 然而中国“政治的一统”,是在大禹以后很久很久的秦代才开始实现,秦代专制官僚政治,据历史所载,与水并无“渊源”。水的理论的系统说明者马扎尔(Madjar)又相并提到另一个“外敌”的因素了。
第二,以“外敌”来说明。“拉狄克(Radek)否认水的作用和意义……否认韦伯(M.Weber)关于中国国家的起源是由于治水的必要的解说。代替这个理论,拉狄克提出自己的理论,说中国是在和游牧人的争斗中产生。可是,聪明免不了错误,中国的官僚制度,不仅是和游牧人的争斗上产生,而且也在和水斗争。并且也不仅在和水(洪水)争斗,如拉狄克之了解韦伯,也是为着水的取得。” “这个官僚制度,是因为实行密度灌溉经济的必要,指导这经济的必要,和一方面组织抵抗游牧人的侵入,一方面化游牧人为农夫的必要而产生的。” 秦代在统一过程中,曾有过“用注填阏之水,灌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的郑国渠;而在灭亡六国以后,又“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筑长城”以及其他对外战争,仿佛用治水再加上对外敌斗争来说明专制官僚政治的产生,算是“言之有据”了;而且,秦以后的任一朝代,皆有水患,也皆有外患,自然也都需要专制官僚型的统治。然而,有一件史实,被作这种主张的学者看漏了,即中国历代专制王朝及与其相配合的官僚系统的建立,治水要求与对外战争要求,都不会变为怎样重要的敦促因素,而往往只是到了那种政治支配形态已经成立起来以后,才有余力讲求水利,讲求“四征弗庭”;而且,在另一方面,专制官僚的统治,到了每一王朝后期,差不多都成了招致水患与招致外患的直接诱因。那将如何解释呢?
第三,以士的创造力量来说明。现在先看吴景超先生所特别推奖的吴保安君的意见。那是说,“君主集权的工作,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必定需要一些人来帮助他,这些人便是士”。这是不错的。“这种新的人物,或为沦落的贵族,或为不得志于本国的贵族,或为自耕农的子弟,总名为士。”这也是不错的。但往后他就想得有些飘飘然了,以为士想做官,又看不惯贵族的骄横,于是就“想抑制贵族,故主尊君,由尊君而联想到一统,由一统而想到政权不应该由某阶级独占,应依照机会平等的原则,交给有才有知的人去掌理。他们这种理想,正合当时集权君主的需要,所以士在政治社会上逐渐取得领导的地位”。接着举了“战国时的七雄,没有不用士的”许多例子,仿佛集权政治是依照士的理想,而又为士所实现出来的。吴先生在这样介绍过了吴保安君那篇“士与古代封建制度之解体”以后,就提出他附和的大见解:“士对于创造君主集权国家及打破封建社会的贡献,由作者所举的例证看来,是无可怀疑的。因为打破中国封建社会的人物,与欧美打破封建社会的人物不同,所以中外历史的演变也异其趣向。作者说:在西欧国家统一运动历史里,我们但见许多城市商人派代表,开国会,加重君主之权,以裁抑贵族的封建势力。可是在中国统一运动历史里,却出现这许多称为士的人来,既不做买卖,也不甘于做地主,终日的哄嚷着要改革社会,要从贵族手里取得政权,为未来历史创一崭新的局面。” 然则由士创造的崭新局面,究是称为什么局面呢?两位吴先生都没有说得明白,只含糊的表示:“在西洋史上,封建社会以后,是工商阶级所开辟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国史上的封建社会以后,则未尝有此。”
总之,水利也好,外敌也好,士的创造力也好,也许分别在某种限度对促成中国专制的官僚的政治有所帮助,但中国初期封建的解体,或官僚政治的实现,不但不能由这任一动因解释,且也不能由它们三方面连同得到解释。它们极其限,不过是在更基本的动因上演着副次作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