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上面的例解,我们不仅明瞭:官僚政治是由封建社会转向资本社会之过渡历史阶段的产物,同时还知道:某一个国家的传统封建关系愈强固,它的自由经济发展愈困难,它在此过渡阶段的官僚主义政治,就愈加要混合着专制主义、封建主义,而表现得更持续、更露骨。反之,一切当然是另一个形相。我们最好在这种推论下,简论到美国的官僚政治。
在美国尚未出现以前的美洲,“北方和南方一样,盗取为一切时期的官吏的本来职务。十七八世纪半官的大营业社为营利、欺诈的园地;恰和殖民地区域的行政一样,辽远省份的行政,不常委诸最切实和最忠诚的人,总督大都对自己的僚属树起先例来,藉欺诈和压制聚敛财富。”
有人根据此点,说美国后来的官制,其所以采取所谓大家都有机会参政的短期轮换的分赃制,就是鉴于殖民地时代的英国官吏过于腐败、过于专擅,想藉此来限制官吏的不法活动。 我不反对这种说法,但美国官吏不法活动的受到限制,或者,当作一种社会体制看的官僚政治在美国的不易出现,却有他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市民的民主政治在美国比较能实行得彻底。即“资产阶级长期的统治,现在只有像在美国这种国家才有可能,因为美国本来就没有封建制度存在,而社会开始就是建立在资产阶级的基础之上” 。
不错,我们已承认就是在市民的民主政权之下,官吏不负责任、讲形式、讲应付,乃至假公济私的事,还有发生可能,并且在美国确也发生过,但如英国拉斯基教授所说,像在欧洲的那种官僚政治,是难得见之于美国的, 如我前面的推论,那只是属于技术性质方面的。
然则美国是否永不会发生官僚把持政府权力的那种官僚政治呢?近来美国国内有识人士已经抱有一种隐忧,表示着不曾在资本初期发生这种政治形态,却可能在资本末期发生这种政治形态。如Louis M.Hacker在最近出版的《美国资本主义之胜利》中就说:“在极权国家里面,国家已将全(社会经济)领域控制在手,无论企业经营或私人行动,都变成官僚政治的关切对象。至于美国方面,虽则官僚政治在羽毛未丰时代,尚能响应民主主义的过程,然而国家资本主义的势力,亦在日趋雄厚。” 这就是说,美国如其一步一步走上国家资本主义或独占资本垄断之路,它的政治将不可避免的要极权化、官僚主义化。这逼得我们要把德意型的独裁的官僚政治作一交代。
人们对于同一名称所代表的不同性质的东西,往往总容易把它们搞在一起。前述那位《美国资本主义之胜利》的作者曾这样告诉我们:“英法两国的新宫廷贵族,不啻是专制官僚政治的柱石,他们操纵教会,左右司法,统率海陆军,享受最有利的独营权,并(就法国而论)以税收承办人的地位,向人民横施敲诈。这种现象,跟现代的法西斯主义极相类似,盖16、17世纪的英法专制政治和现代德意的法西斯政治,都想扶植私人亲信所组织的集团,由这些集团去作实际的政治控制者。”
其实,这两个不同时代分别发生的专制政体与独裁统治,就是在形式上的相似点也是极其有限的。然而,假使把配合后者的官僚政治称之为新官僚政治,那也只是名词上的相同罢了。在资本主义末期或帝国主义阶段出现的独裁统治,乃因前此的议会政治、选举方式,以及其他有关民主、自由的社会秩序,已不适于或不利于金融寡头独占局面,于是各国就照应其各别的历史条件,采取新的行政形式和方法,那在意大利称为法西斯政权,而在德国则称为纳粹政权。因为这种统治或宰制的对象,是几世纪来在自由、民主号召乃至实际活动中觉醒过来了的、已经部分的取得了政治权力的生产劳动大众和有识的中等阶级,还有是资产阶级内部除了金融寡头或独占集团以外的其他有产份子,于是这种统治就特别需要制造一套等级主义、全体主义的哲学,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为、无孔不入的秘密警察组织,把全国人民特别是全国劳动大众,任意编组在他们所设计出来便于宰制、驱使的社会政治框架中;于是,这种统治的执行者,法西斯党徒、国社党徒,就比之专制时代的官僚集团,还要采取更横暴、更无顾忌的姿态。贪污、欺骗、敲诈、结党营私、舞弊,那是太寻常了。公开的劫掠、对于人身自由的任意蹂躏、集中营、集体屠杀,已成为这种统治的必要手段了。
当然,今日美国的政治,距离这种法西斯统治还远,但它的独占集团在战后通过其所包庇豢养的政党,所施行的一些反民主、反自由的措置,已使世界有识人士耽心美国正在向着法西斯统治前进中。
临到末了,我还得关于苏联讲几句话。前述那位《美国资本主义之胜利》的著者,不但把晚近独裁统治与初期专制混做一团,且把苏联的无产阶级专政也一视同仁的处理。他说:“在德意等极权国家里面,它并且有消灭私产权,将国家社会主义代替国家资本主义的倾向。俄国方面,这个步骤甚至已经完成。不论个别的环境如何,国家资本主义与国家社会主义的显著征象,总跟重商主义时代一样,建立强有力的官僚政治,官僚政治中的人员,即是新制度的主要推动者。” 为了证示苏联也有官僚主义,国内外论坛上,已经有人把苏联近年自我检讨分别指出集体农场和工厂中一部分人营私舞弊的情形作为宣传资料。苏联社会经济还不曾达到理想的境地。属于技术性的官僚作风是可能不曾祛除净尽的。但我相信,一个私有财产制不存在的社会,一般生产大众皆有政治发言权的社会,任何一种当作社会体制看的官僚政治形态是决计无法生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