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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华山碑》之书人

汉碑少有书者姓名,西岳华山庙碑后云:

京兆尹敕监都水掾(yuàn)霸陵杜迁市石,遣书佐新丰郭香察书,刻者颍川邯郸公脩、苏张工、郭君迁。

于是聚讼纷纭,从兹以起。约而言之,盖有六类。

第一类,承认是姓“郭”名“香察”之人所书者:如明郭宗昌 及其友人跋此碑华阴本后,每称“新丰郭香察书西岳华山庙碑”,甚至直称之为“香察碑”。

[东汉]《华山庙碑》华阴本(局部)拓本 现藏故宫博物院

释文:(主者掾华)阴王苌字德长。京兆尹敕监都水掾霸陵杜迁市石,遣书佐新丰郭香察书,刻者颍川邯郸公脩、苏张工、郭君迁。

第二类,认为碑是蔡邕 所书,郭香为审查他人之书者:唐徐浩 《古迹记》称此碑为蔡邕所书。既以为蔡书,则碑上明标“郭香察书”字样,遂无处安顿。故必须挤掉郭香察之书碑权,始可以树立蔡邕书碑之名。宋洪适(kuò) 《隶释》曾举三点以论其非郭香察书,而为蔡书,一为“丰”字形体,二为东汉无二名,三为汉碑无书人名。其无二名说,最为诸家所沿袭。洪氏云:“东汉循王莽之禁,人无二名,郭香察书者,察莅他人之书尔。”此说附和者最多,不详举,而再提旁证起捧场之作用者为翁方纲。翁跋此碑长垣本云:“汉碑惟《郙(fǔ)阁颂》有书者姓名耳。是碑察字,犹钟鼎篆文某官某省之省也。”明赵崡(hán) 《石墨镌华》云:“市石、察书为二事,则洪公言,亦似有据。”

第三类,对第二类说法持怀疑态度者:宋荦(luò) 题长垣本诗云:“郭香察书义莫辨,徐洪考究终茫然。”同本吴士玉题诗云:“古碑谓不署姓名,或云中郎亦罕据。”同本成亲王 题诗云:“察书市石无了期,小儒舌敝决以臆。”同本铁保 题诗亦云:“郭香察书辨者多,臆说纷纭互嘲侮。”虽不主其说,但亦未提出正面论证。

第四类,对第二类说法再申反对理由者:郭宗昌跋华阴本驳东汉二名之说云:“碑建于延熹 ,而谓以莽制,东京无二名,察书者,监书也。夫莽,汉贼也……安有世祖 正位二百年尚尊莽制不衰邪?”下文又举莽孙本名“会宗”,改为“宗”,复名“会宗”之事,谓“是当莽世亦自有二名也。况即往牒一按,二名不可胜纪,则瞽(gǔ)说无据,益可笑也。”盖郭宗昌为确信碑为郭香察所书者。

第五类,论证不足,进退失据,终以“不可晓”之说了之者:赵崡既为洪适寻出注脚矣,又觉蔡邕与郭香察发生矛盾。《石墨镌华》同条又云:“但书虽遒劲,殊不类中郎。郭香何人,乃莅中郎书耶?且市石、察书、刻者皆著其名,而独无中郎名,何也?徐浩生唐盛时,去汉近,其人又深于字学,不应谬妄至此,皆不可晓。”舍近求远,自取纠缠,只得以“不可晓”三字了之。

第六类,附会史传人名以圆其说者:长垣本冯景跋,以洪适“察书”之说为是,且附和东汉无二名之说,但自于史书中见东汉二名者,皆汉宗姓,如广陵侯元寿、广川王常保、清河王延平、齐王无忌之属。又其他刘姓如刘 、刘能卿、刘侠卿、刘文河等。并谓若庶姓,则十而九为单名。又云:“或曰必其时实有郭香其人,明见汉史,乃可信耳。予初睹郭香姓名甚熟,恍惚如曾寓目者,因穷旬日之力,遍雠(chóu)《后汉书》,得之《律历志》。灵帝熹平四年,五官郎中冯光等言,历元不正,太史治历郎中郭香、刘固,意造妄说云云。此非即察书其人耶?以灵帝熹平四年,上距桓帝延熹八年,第(止)十年耳。十年之间,由书佐迁郎中,仕宦常理,讵不可信耶?”

所谓东汉无二名之说,殊属无稽,郭宗昌所举之外,其例尚多,亦非如冯景所指限于汉室宗姓也。宋人张淏(hào)《云谷杂记》补编卷二,“后汉亦有二字名”条:“当莽时故有明禁,暨光武即位以来,士大夫相循袭,复名者极少,但不可谓无也。苏不韦,字公先,有传附于《苏章传》后;孔僖二子,曰长彦、季彦;又有刘 ,尝与刘珍校定《东观书》;谢承《汉书》有云中丘季智,名灵举;《郭泰传》有张孝仲、范特祖、召公子、许伟康、司马子威。此数人者,出于刍牧、置邮、屠沽、卒伍,决非以字行者,其为名无可疑。如此之类,见于书传中,今可考也。”又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十,“词林单名”条:“后汉人无复名,向以为王莽禁之,然而无据,况有马日磾诸人,则仍复名也。”

近代欧阳辅《集古求真》卷三于洪氏所持三项理由(一、丰字之写法;二、东汉无二名;三、汉碑无书者名),一一驳斥。其于二名问题,先引王世贞所举如:邓广德、梁不疑、成翊世、邓万世、王延寿,又举郑小同、苏不韦、谢夷吾。又举汉碑中晁汉强字产伯、严子修字仲容、金恭□字子肃。又举本碑内证,有邯郸公脩、郭君迁等。又列举汉碑有书碑人诸例。且更举察书说之反证云:“请问汉碑尚别有署察书者乎?”其说至辨。

综观以上诸说,所以使“小儒舌敝”者,其故有二:

(一)蔡中郎名头高大,天下碑版之名皆归之。蔡撰碑文多巨作,集中累见,遂因撰碑,讹及书碑。又熹平中鸿都门立石经碑,董其事者,蔡邕之外,尚有马日磾、堂溪典等,残石中可考见者,不下二十五人。自《后汉书·蔡邕传》专以书石之功归蔡,于是蔡邕遂成为书碑专家,近人马叔平先生(衡)撰《汉石经集存》,提出驳议,谓石经碑石既多,制作时间又短,不可能为蔡一手所书,其言极为近理。徐浩虽生于唐,而考古讵尽精密?不信碑石,而信徐说,正如韩非所记郑人市履,“宁信度,无自信也”(《外储说左上》)。

东汉熹平年间,议郎蔡邕等上书汉灵帝,建议正定儒学经籍文字,灵帝批准。官方组织校勘后,由蔡邕等用隶书一体书写,工匠刻碑,刻《鲁诗》《尚书》《周易》《春秋》《公羊传》《仪礼》《论语》七经共46通石碑,立于开阳门外太学前。后世称其为熹平石经,亦称“汉石经”“一字石经”。东汉太学遗址在今河南洛阳洛龙区朱圪垱村,宋代以来常有残石出土。

(二)郭香察失去书碑权,半由被蔡邕所挤,半由其职衔过卑。论贵诛心,实以轻其为书佐耳。盖自唐宋以来,伐石谀墓,撰文书丹,必以达官显宦。遂觉区区书佐,岂可书碑!不知书佐下僚,不乏英俊,如《范滂传》中,书佐朱零,不肯诬证范滂,节义炳然,固无忝于中郎。其以无二名之说轻轻抹杀郭香察之名者,其意深,其术巧。至于赵崡,遂有“郭香何人,乃莅中郎书”之语,郭氏至此,于仅存之察书权亦几乎又被挤去,其故胥由官卑职小,而洪氏之心,亦正在于是也。

[东汉]《熹平石经》拓片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碑存山东曲阜汉魏碑刻陈列馆

明乎此,乃知唐代待诏、令史所书告身,俱化为徐浩、颜真卿;经生、书手所书释道经,俱化为褚遂良、钟绍京 ,其故一也。

吾读此碑诸跋,最不能忍笑者,厥为冯景一篇。苦搜范书,居然得一姓郭名香之人,此尚不足奇。所妙者,其人居然官为郎中,竟使寒微之书佐,前程远大,有官可升,于是得以保留察书之资格。所惜其时赵崡已死,不及见此中郎郎中,衣冠赫赫,聚于一碑之下也!

此碑所见印本六种:(一)长垣本;(二)华阴本;(三)四明本;(以上三本端氏影印)(四)小玲珑馆本(东莞容氏影印);(五)欧阳辅藏本(欧阳氏影印);(六)章蕖(qú)藏本(涵芬楼影印)。其未经影印流传者,尚不知多少也。 RYaNTpHELcGp3zIMOUMv9qQG1IIV/TF2sPN9WtHCQOu0ySX8I3XgUjVL1bcQ+3U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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