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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和白居易

卷卷落地叶,随风走前轩。

鸣声若有意,颠倒相追奔。

空堂黄昏暮,我坐默不言。

童子自外至,吹灯当我前。

问我我不应,馈我我不餐。

退坐西壁下,读诗尽数编。

作者非今士,相去时已千。

其言有感触,使我复凄酸。

顾谓汝童子,置书且安眠。

丈夫属有念,事业无穷年。

(韩愈《秋怀·其八》)

对中晚唐的诗歌,不应一笔抹杀之。就艺术而言,中晚唐诗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文学发展到唐代中期,诗歌出现了很精美的形式,散文则另有一番面目。这一时期的代表,当推韩愈和稍后的白居易。对他们两人的集子,应从头到尾翻一遍。

“安史之乱”后,唐帝国再度获得统一。政治虽然有极腐败的一面,藩镇割据的局面并未完全消除,朝廷的大权落于太监之手,与汉末的形势颇为相似,但就整个形势而言,矛盾毕竟缓和了许多。由于统治者的利益有一致的方面,所以这时的社会,有一个相对安定的时期,文化艺术又出现一个繁荣的景象。但这时的繁荣与盛唐的繁荣不同。李白和杜甫的文化教养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产物。假定李杜的蓬勃景象,有如花的怒放,韩愈和白居易却是有秩序地、慢慢地成长。就质量言之,韩白精密、细致,李杜则不免有粗糙的地方。

在艺术水平方面,他们和李杜相比,并非后退,应该说还有所发展。他们较李杜提高了一层,更精密了,而且想走自己的路,有意识地想绕开李杜,创造一种风格。李杜并非有意识地想创新,却出了新。前人的路子既然已很宽广,韩白想独树一帜,便很困难。韩愈诗“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可见李杜成为大宗的地位,已经定型。既然如此,韩白学习、借鉴李杜,首先得学习李杜怎样创造自己的风格,因而不能不走自己的新路。因此,我们必须研究韩白以来文学出现的新局面。

人们一说韩愈,极易想到他的“文起八代之衰”,或以“复古”来革新文章。而且认为他一定是一个板起面孔的老人,实在是古奥得很。人们一说韩愈,更容易想起他的《石鼓歌》,也认为严肃、古奥得很。其实不然。韩愈无论为诗为文,都力求口语化,反对古奥。“八代之衰”,在于骈俪,韩愈反对骈俪,便是提倡一种口语化,他的诗文正是尽力往这个方向发展。他在节奏、用调上看起来古奥,但用词却令人明白易懂。

南薰殿旧藏《至圣先贤像·韩愈》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元]鲜于枢《韩愈〈进学解〉草书卷》(局部) 现藏首都博物馆

《秋怀》一诗,系韩愈自述,造意自然,语言浅近,这是他前后的诗人都没有的风格。

第二首通过生活中的一个小片段,写了他的志趣、感情和生活小景,语意朴实自然。

这种格局和手法,在过去是没有的;以生活小情景来表现自己的生活愿望、思想感情,在过去也是不多见的。

韩愈尊孔,以道统的继承者自居。他的《石鼓歌》开始叙述自己写《石鼓歌》才力不逮,后曰:“陋儒编诗不收入,二雅褊迫无委蛇。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石鼓歌》不但内容大胆,而且语言通俗,较孟郊、李贺明白清楚得多。

文艺作品都必须有自己的特色,而这些特色又往往是作者或作品的不足之处。后来的模拟者模拟得非常像的时候,恰恰模拟的是不足之处。孟郊、贾岛便是如此。

我认为,韩愈的诗开辟了议论的风气。在诗中用逻辑说理,宋人由此大开声势,形成了宋人诗的风格。《石鼓歌》的一段,便不是用形象,而是用逻辑来写诗,故曰“以文为诗”。我还认为,韩愈为文,用了诗的手法,便是“以诗为文”。正因如此,便形成了韩愈的风格。

在古代文学作品中,也有“边缘学科”和“仿生学”。韩愈和苏轼都是“以文为诗”,同时也是“以诗为文”。

有人作诗像词,作词像曲,为什么?我想,文如讲演,目的是说服人。诗是用艺术的语言提供形象,让人去感受和思考。故诗好比交响乐,或《高山流水》。词在当时是小唱,如现在的流行小曲。曲子则是代言,如剧中人物塑造形象,表达感情。有人作诗轻俏,便像词;作词太宽活,则如曲。有人用此话绳姜白石。我不过借用这句话来说明韩愈是“以文为诗”,即以文的手法来写诗。

白居易。白氏较韩愈晚,这时唐的腐败更表面化,故诗中所反映的社会矛盾较韩愈尖锐得多。他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应当给予肯定。就白居易诗的分类看,有讽喻诗、闲适诗……讽喻诗包括《新乐府》《秦中吟》等。白居易为什么要公开称这些诗为讽喻诗?当时的皇帝声称纳谏,白氏据此从之,称“称旨”,手法全都一律。称“讽喻诗”是煞费苦心,表明是奉谕作诗,并非诽谤诗。杜甫“三吏”“三别”是批判诗、揭露诗,仅用标题,并不打上“讽喻诗”的标签。

杜甫和白居易所处的地位、时代不同。杜在逃难中无官职,直到抵达灵武,才挂了个小官的头衔,后来为检校工部员外郎。“检校”意即“候补”,尚未正式。“员外”即为定额之外的郎官。郎官是中级官员,但属员外,“置同正员”,即待遇和正员一样。白居易却不然。他贬官一次后,竟做过少傅,是统治者上层成员。所以,他岂敢动辄乱写诗,故首先挂出“讽喻”的牌子。这些诗都应该承认其价值。

政治越腐败,讽喻诗越多,皇帝便愈加施以压力。加之白居易政治失意,故弃讽喻而趋闲适。现在文学史将白居易一截为二,认为凡讽喻诗均有积极的意义,闲适诗一定是消极的。其实讽喻诗中有很多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躲躲闪闪,时时显其媚态,不如“三吏”“三别”痛快淋漓。闲适诗中也有值得肯定的,其中也颇有表现现实的内容。所以,从讽喻诗可看出白居易的软弱面,从闲适诗可看出唐朝政治上的衰落面。白居易关于作诗文的宣言是很不错的,但他自己却无法完全照此办理。

唐诗人中敢于指斥政治的无非杜白二人,但白居易远不及杜甫。杜甫面向生活,忠于现实,白居易写诗却必须留有余地。杜诗有艺术安排,没有措辞的安排。白居易的诗却做文字功夫。白诗变化不如杜甫,很费经营、考虑,往往一结见意。白居易与元稹比较,也很有趣。元白是好友,二人风格为“长庆体”,其作品集为《长庆集》。二人时常长篇大论,互相唱酬,互相次韵(按韵次唱和),争奇斗胜。白元诗集都该看看。尤其二人的次韵唱和诗,可见白居易的诗来得全不费力,成就大得多。

[唐]佚名《唐人行从图》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明]仇英《浔阳送别图》 现藏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

如白居易的《勤政楼西老柳》:“半朽临风树,多情立马人。开元一株柳,长庆二年春。”《华州西》:“每逢人静慵多歇,不计程行困即眠。上得篮舆未能去,春风敷水店门前。”前首四句,谁也不挨谁,仅是并列的四种景色,但组在一起就兴味无穷。后首“上得篮舆未能去”,不等于白说吗?但把那踟蹰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都可视为最高境界的诗。

白居易较韩愈作诗文更重口语化。能不用典,便尽量不用典,这在作诗中极不容易。他只在迫不得已时才用,用则极有概括力。王国维 称《长恨歌》仅用一典。清吴伟业专学元白长庆体,结果通篇都是典故。白居易用自己的语言写诗,这是很难做到的。白居易的这一特点在他是举重若轻。现在有人称老舍是语言大师,我认为不恰当。他专门找北京土话说,局限了传播范围。白居易既是书面语,又是为大众所了解的口语,这是他的成功之处。

白居易作诗用大众所了解的口语,“求解于老妪”,见于《南部新书》。此说不可靠,并带有讽刺白居易的意味。但作诗令老妪都懂,也是他的成功之处。我认为白居易在处理一些困难问题的时候,是极有办法的。他偶然也有一些毛病,如将人名去掉末字,以求押韵,未免削足适履。

韩愈与古文。我认为“古文运动”的提法太过分。“运动”者,有主张,有纲领,有计划,有行动,以之称韩愈所倡古文,未免失实。“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南阳樊绍述 墓志铭》)此话对也不对。用以恭维樊宗师,尤其不妥。对樊宗师的评价见前,这里不再啰唆。总之,绝对的“词必己出”,是做不到的。“从汉迄今用一律”,针对唐代专事模仿六朝骈体文的现象,却是十分正确的。

人曰韩愈复古,其实并非如此。他所用的,不过是和生活十分接近的语言罢了。用这种语言表现具体的生活现实,则更感人,也更成功,如《祭十二郎文》。

韩愈之文,破了骈四俪六的旧套子,采用了一种为人所理解的书面语言以表现自己的思想、情感和社会现实。唐代墓志铭盛行,从现在出土的唐代材料中,经常可以发现互相抄袭的铭文。即使是韩愈,他为大官作的墓志铭,也写得毫无生意。

韩愈为文,并不着意于对偶。但在行文之中,却往往出现偶句,十分自然。

[唐]韩愈(传)《故太子校书前进士李观墓志铭》墨拓本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韩愈之文,也好用口语。《汉书·外戚传》写汉成帝突然死去,朝官审判妃子,其口供全部录入,便是当时的口语,读起来很困难。梁人任昉《弹刘整文》 ,记录了审问刘整婢女的口供,用的是南朝的口语,尤其难懂。北周宇文护,寄其母一书信,全用口语,收入《北周书》,理解也很困难。韩愈《进学解》中称“周诰殷盘,佶屈聱牙”的那一部分,也是口语。

所以,韩愈的“古文运动”并非真正提倡用古文写作,而是采用较为标准的书面语言进行写作的,其中也偶尔用了一些当时的口语。

[晚唐·五代]《佛说阿弥陀经》变相图 现藏浙江省博物馆

唐传奇也是用标准的书面语言写故事的。传奇是纪传的小说化,是《战国策》《史记》的延续和发展。这正是韩愈、柳宗元所追求的路子。有人把传奇和古文运动结合起来谈,是有道理的。

继承了传奇特点的是《聊斋志异》。晚明小品如张岱的文章很不错,但一般口语比较多。桐城派方苞、姚鼐以及后来的阳湖派张惠言、恽敬等,章太炎称其好处在“文从字顺”。桐城派学韩柳,即“唐宋八大家”(“唐宋八大家”是明朝人封的)。民初文风突破了古文的格局,有“新民丛报体”,由梁启超等人所提倡。后来五四运动振聋发聩,新文化运动从此开始。

阳湖派与桐城派小有不同,其文章大多经世致用,多有关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内容。这些文章不大空谈道理,此是阳湖派的特点,也是他们对韩柳文风的发展。这种文体之所以能够绵延日久,与中国封建社会历史的悠久漫长有密切的关系。

再谈谈口语和书面语的问题。我们现今所说的口语,已经是书面化了的口语,否则便不会具有普遍性,无法作为交流的思想工具。“言之不文,行而不远”,此话多年来为人所误解。这里所说的“文”,也包括条理、语言的规范化等。

古音: 之  乎   者    也

古音读:de  mɑ   de、zhe yɑ

的  嘛、吗 的、这  呀

邪、耶(古字)

从上表可以看出,古代的语言符号变了,语音却没有改变。现在的口语和古代的语言,关系是很密切的。

所以,唐代的古文运动,不如说是唐代的书面语运动。

唐代有没有用大量的口语来写作的文章呢?有,虽然并不纯粹。请看《敦煌变文集》和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中的《唐代俗讲考》。即使其中有俗语,也是俗化了的书面语言。这个问题,下次再讲。

同是写新乐府诗,同是运用书面化了的口语,元稹的诗尚混沌如小米粥,白居易的诗却纯净如蒸馏水。如此泾渭分明,很大程度上与两人在语言的运用和改造方面的功力有关。

杜甫诗也有极粗糙的,比较起来,韩愈的诗就干净整齐得多。杜甫的《八哀诗》名气很大,其实并不怎么样,可以去看一看。 nxILw5qrIuclDjGZSgXUrfpxMPbOCZ0bhaj+uh2D+LzOkNBtfi7JbTfpSld8gb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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