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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晚唐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辞君远行迈,饮此长恨端。

已谓道里远,如何中险艰。

流水赴大壑,孤云还暮山。

无情尚有归,行子何独难?

驱车背乡园,朔风卷行迹。

严冬霜断肌,日入不遑息。

忧欢容发变,寒暑人事易。

中心君讵知,冰玉徒贞白。

…… ……

[唐]周昉《簪花仕女图》 现藏辽宁省博物馆

今天讲中晚唐诗。过去一分初、盛、中、晚,便由此判优劣,我以为不尽然。

初盛唐文学发达的条件是多方面的。隋的准备、诸文人的文化教养、经济的繁荣、外族文化的影响等,故而欣欣向荣。加之“安史之乱”后,诗人遭此荼毒,感情更深挚、沉郁,诗篇愈加动人。

“安史之乱”后,便是中唐。唐王朝走下坡路由此开始。当时,不听提调的李希烈等藩镇虽然不止一两人,但政治相对稳定。所以,中晚唐的诗既不可能如“安史之乱”中的诗人那样沉痛、愤激、有色彩,也绝无升平气象。诗人们生活比较安定,心境也较为平淡,故诗中多游宴酬答之作。

中晚唐的诗人为寻找诗歌的出路,突破前人的樊篱,进行了一些努力。有人认为科举制刺激了诗人的探索,这也不尽然。

有些诗人跨了两个时期,究竟该判入哪个时期?依我看,不必拘泥于分期说。

中晚唐诗人生活平淡,题材范围小,内容单薄,于是转而在技巧上去求精求细,希冀以此见长。所以,这时诗歌的气概,远不如李杜。李杜的好文章尽兴,不事雕琢。中晚唐则不然,精雕细琢,故而纤细,绝无李杜的气魄宏大、横冲直撞。明人李攀龙的“黄河水绕汉宫墙”,便是学盛唐的“实大声宏”。中晚唐诗就没有这种特色。

前面引的两首诗,第一首为《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首,第二首是拟古之作,从中可看出模仿的痕迹。它体重、分量,都不如第一首,显得纤细、瘦弱。第一首古朴,甚至有些粗糙,但也更见得壮实、有内容。第二首是中唐韦应物所作的《拟古诗》十二首中的一首。他学陶渊明一派,用五言古诗写作,追求古淡。正如韩愈所称:“有琴具徽弦,再鼓听愈淡。”可见他已经看出了其中的弊病。当时的人所理解的“古”,是淡,是细,但不敢粗糙,所以终究“古”不起来。形式上的雕琢、细腻、古淡,这就形成了中晚唐的诗风。

一、中晚唐的诗歌,没有盛唐诗歌的内容特色

这是社会生活使然。“大历十才子”较之李杜,生活平庸无奇。但也无法强求,他们生活的社会环境和盛唐相比,很不一样。

诗和驳难说理不一样,是有韵的语言,是形象的手段,是艺术品,有它自己的特点。有些文学史只强调诗歌的思想性,而对其艺术的继承、发展和特色缺乏研究。诗反映生活现实,究竟是照相,还是经过加工、消化,再创作出来?故评论古代诗歌不能单搞题材论、内容论、主题论,也应研究诗人的艺术手段。如杜甫的“三吏”“三别”与白居易的《秦中吟》内容相近,但艺术的手段究竟有何不同,确实缺乏研究。诗人选题材,并不具有任意性。题材存在于生活。有什么样的生活,才有什么样的题材来源。当然某些题材之外,并非便不能写。

中唐诗歌反映了那一时期的社会现实。诗的题材内容,还不能全面代替它的思想性,思想内容更代替不了艺术性。

二、中晚唐诗歌反映的内容

中晚唐的诗歌,写边塞,写人民痛苦,写朝廷平定叛乱,也写贵族生活的糜烂等。这些内容,用极为细腻的手法表现出来,冲淡了内容,降低了思想性。但它们的价值是不可抹杀的。

三、中晚唐诗歌的特点

无论什么题材,手法都趋于精致。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中晚唐诗人都各走一道,互相避免雷同。特别是在体裁上,尤其如此。如韦应物好作五言古诗,李贺善用怪字,孟郊基本上写的是五言古诗,但风格与韦应物不同。韦诗古淡,孟诗苦涩。许浑基本上是律诗(五言、七言律诗和绝句)。这是什么原因?盛唐诗人中,便没有这种现象。我认为,这是因为中晚唐诗人的力量不够。他们为了在诗坛上有一席之地,只得精琢一门,以一取胜。所以,我认为他们是有意识地互相避开,各专一门。

[清]王翚《唐人诗意图》 私人收藏

大历、元和 年间,诗坛很繁荣。“十才子”有优劣之分,无非是要凑足十人之数。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十景”“八景”病,这是中国封建文人的坏习惯,无非是互相吹捧。当时起名,无非是某贵族常请他们吃饭,便由此称呼了起来。我不承认“十才子”之说,只承认大历时代有自己的风格。其中值得一谈者,如韦应物、孟郊、李贺。唐朝有两个韦应物,又恰巧都做过苏州刺史,官司至今没打清楚。有人考证前韦应物是诗人,后者是谁,便不清楚了。此外,卢纶、刘禹锡等,也值得一提。

李杜以后,中晚唐诗人如果不标新自立,是站不住脚的。然而加工愈多,风格便愈脆弱。韩愈是故意装狠,怒目而视,气势远不如老杜。

中晚唐生活的相对安定,决定了诗歌内容的平庸。但无论怎样,当时诗歌的内容还是很丰富的。我认为,中唐的诗人,当推韦应物,其次,要数孟郊。孟郊有些神经质,生平清苦。浙江流传有明人徐文长的故事,此人也是个精神病。我认为诗人有精神病并不奇怪。就孟郊诗来看,他是个钻牛角尖的人,故不能不有精神病。如说楼高,他偏要钻进楼去,究其多高。故孟郊的诗苦涩。用一两个字论诗风,虽不完全准确,但用“苦涩”二字论孟郊,却是很准确的。如孟郊写闺怨:“妾恨比斑竹,下盘烦冤根。有笋未出土,中已含泪痕。”(《闺怨》)说怨,说恨,说泪,说哭,简直入了骨,钻进了牛犄角。又有《游子》诗:“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门望,不见萱草花。”最后一句,言望游子而不见萱草,真出人意料。又如:“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古怨》)比赛谁流的泪多,已很新奇,而看谁的泪能把芙蓉花淹死,更属新奇。又如,“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借车》),这类诗句,立意也很怪。

试,原文为拭。

卢仝、马异的诗仅字面怪,孟郊的诗意思也很怪,简直像是看悲剧,越看越涩。他的诗字面通达,意思一层深似一层,这便是他的风格。此为盛唐所无,姑且不论其优劣。

李贺的拟古乐府诗多,有些非旧体诗,凭空造出。如韩愈去看他,高兴异常,作《高轩过》,装点许多典故,却并无多少内容。好生造字,色彩鲜艳、华丽,读起来却很艰涩。王琦有李贺诗的注本。李贺和孟郊的诗令人不太好懂。王琦的注本也不太清楚。孟郊诗如橄榄,苦涩后有甜味。李贺诗亦是橄榄,但裹了一层糖衣。

卢纶《晚次鄂州》诗:“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三湘衰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又《曲江春望》:“菖蒲翻叶柳交枝,暗上莲舟鸟不知。更到无花最深处,玉楼金殿影参差。”又《塞下曲》:“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三首诗风格不同,同出一人之手,写什么,像什么,此是中晚唐诗人的又一特点。

第一首诗写战乱,点题在末二句,前面几句却十分平淡。这也是中晚唐诗人的又一种风格,与老杜的诗很不相同。第二首写景,诗中有画。王维诗中的画属水墨画,这首诗的画却是工笔画。第三首风格与前两首又迥然不同。诗人显然没有塞外征战的生活体验,无非是用了些古代现成的典故。可见中晚唐诗人在不同的题材、不同的体裁和不同的生活中善于装扮出不同的面孔,善于模仿而无独创。

[清]王铎《李贺诗帖》 现藏故宫博物院

刘禹锡。诗怕议论。有人说唐人诗有形象,宋人诗主说理,形象性不够。唐代的四六文好用典故,辞藻堆砌。唐诗中已开议论的先河。任何一种风格,总有它自己的继承关系。如刘禹锡的《游玄都观》:“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再游玄都观》:“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有人说这是刘禹锡发的牢骚语。《新唐书》本传亦有此言。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却不以为然。不过此诗确实有不加议论的议论,带有讽刺的意味。尤其是第二首,态度十分傲慢。

王播诗。王播《题木兰院》二首先有“饭后钟”的牢骚。得官后,志得意满,作诗自吹自擂,与上首诗异曲而同工,实则非常无聊。其一曰:“三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如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其二曰:“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但第一首写得颇为回肠荡气。

[唐]佚名《宫乐图》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唱得凉州意外声,旧人惟数米嘉荣。近来时世轻先辈,好染髭须事后生。”这是刘禹锡《与歌者米嘉荣》诗。多发牢骚,好说俏皮话,便是他的风格。赵嘏的《长安晚秋》有一联为:“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此联格调高远,但前后其他各联便难以与它媲美。全诗为:“云物凄凉拂曙流,汉家宫阙动高秋。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这样的诗,开了陆游诗派的道路。中晚唐的七律诗有一个毛病,那就是有句无篇。中间两联很精,前面是硬加上的。陆游诗也有这个毛病。试看他的“芳草有情皆碍马,好云无处不遮楼”一联 ,何等工致,但全诗就很难相侔。

温庭筠。《唐书》称他“士行尘杂”,说他好与妓女厮混。我以为此说不公允。宋代的柳永、晏殊,无不如此。《旧唐书》说温庭筠“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即按曲而谱词。温庭筠除词外,也有五古、五律和七律,风格亦像杜诗,冠冕堂皇,只是加工得更为细腻。

李商隐也是如此。韩愈为裴度作碑,成而后废。李商隐以此为题作诗,仿韩愈《石鼓歌》。韩愈专门作“横空盘硬语”,李商隐模仿得很像,也是个学啥像啥的。

李商隐的《无题》诗:“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女教授苏雪林著有《玉溪诗谜》,穿凿附会,说此诗与一个女道士有关。其实唐代女道士中有很多妓女,都以道士的身份为掩饰。女道士鱼玄机便是妓女,写有诗集。李商隐的这首诗不过就写了一个女道士(实为妓女)的日常生活以及她的心情,并无什么“谜”可言,无须故作神秘。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此手法并不新颖。如《西厢记》中“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便是全用的李诗意境,足见并无多少神秘处。但他的《锦瑟》一诗写得确实很有特点,历来人们对此诗的解释很不统一,有的越解释越复杂,越离本意远。我觉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两句的重点是“五十”“年”,言自己的一生。“庄生晓梦迷蝴蝶”,这句的重点是“梦”,言自己的一生如梦。“望帝春心托杜鹃”,这句的重点是“心”,言自己一生的心事。“沧海月明珠有泪”,这句的重点是“泪”,言自己一生生活在泪水之中。“蓝田日暖玉生烟”,这句的重点是“暖”,言自己毕生的热情。“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说早知是一场悲剧。全诗的中心是“半辈子、梦、心、泪、暖、早已知道”,如此而已。但这不能成诗,所以要加上很多附带的描写和装饰成分。但这一来就把很多人唬住了,使它成为千古诗谜。

温庭筠《题河中紫极宫》:“昔年曾伴玉真游,每到仙宫即是秋。曼倩不归花落尽,满丛烟露月当楼。”诗中言秋,收获季节也,寓其会合。曼倩,以东方朔自况。所言无非是和女道士交往事。

晚唐诗人的生活有颓废的一面,但不能用道学家的眼光诋其“士行尘杂”。

晚唐诗风细腻到可以入曲,这是很大的特点。倘编选本,盛唐诗当然大部分可入流,中晚唐诗也不妨多少选一点儿。

司空图《诗品》。司空图长于古诗和律诗,绝句也不少,诗风大多像宋人。《诗品》乃文学评论,以雄浑、冲淡、秾纤、沉着……为题,用十二句抽象的比拟来形容诗的境界。境界本佛教用语,即用主观感觉看外物,其总体的效果即为境界。这样的评论,虽然嫌空,但也有成就。其中有些话可以理解,有些则不免太抽象,无法作具体的解释。杜甫《戏为六绝句》虽然开了这类文学评论方式的先河,毕竟还较为具体,司空图的评论便显得太抽象。我认为他是借此题目和手段来写诗,发表他对诗歌的理解。《诗品》实则是二十四首四言诗,故编入司空图的诗集。

为什么《诗品》出现在晚唐?原因在于当时的诗人对诗非常讲究,为此花费了不少的心思。司空图对诗不但深加思考,而且试图进行总结。虽然如此,我仍然认为,《诗品》主要应作诗歌看,不一定要作评论看。 qM0qstJtYAsRnkI6bPhg8ivKgdCpOab0oJK1fg/vTS1ZSCby9h0JmImJPj/i1lh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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