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李白与杜甫。
唐时就有人争论李杜优劣。郭老 著《李白与杜甫》,把这个问题的论争推向了高峰。许多人的文章也谈这个问题。我认为不能简单地分其优劣。李白有他自己的优劣处,杜甫也有他自己的优劣处。元微之 曾为杜甫作墓系铭(铭属韵语,铭前的序称“系”),认为李白不如杜甫。“李尚不能历其藩翰 ,况堂奥 乎?”元稹何以会有这样的感觉,下面再谈。
《李白与杜甫》出版时,我帮别人买了许多,自己却一本也没有。至今未看,观点不清楚,据说主要是“扬李抑杜”。今天我所讲的,如有与郭老观点抵牾处,请批评。
我的基本观点是,评论作家不能一刀切。孰优孰劣,都不能绝对,关键是就作品进行具体分析。
李白诗集共二十五卷,第一卷至第二卷是古诗;第三卷至第四卷是乐府,均用乐府古题,如《将进酒》《……歌》《……曲》等;第六卷至第八卷为歌吟,其实仍属乐府性质,如《梁甫吟》《襄阳歌》;第十六卷至第十八卷为赠;第十九卷为酬答;第二十卷为游宴;第二十一卷为登览;第二十二卷为行役、怀古;第二十三卷为记闲适;第二十四卷为感遇、写怀;第二十五卷为题咏、杂咏、闺情。这种分类法虽然不科学,但仍可看出李白创作的大概。其实乐府至歌吟,可归一类;赠至游宴可入一类;登览至怀古可入一类;记闲适至闺情可入一类。就其诗体(或诗格),包括风格、手法而言,都和以前的乐府古诗一类相似,甚至连题目也沿旧。赠答诗在其创作中占有极大数量,其中也不乏好诗,但杂有不少应酬之作。由于李白名气大,他死后,别人编集,良莠不分,甚至手稿也印出,这就影响了质量。就其赠答诗的形式而言,亦如以前的乐府、古诗和歌行。所以,我认为李白诗的体格是以乐府为主要特色。
就思想性而言,李白经历了由全盛到“安史之乱”的唐代政治,因此感情炽热、充沛。他在抒发感情时,并不直接宣泄,而是借用以前的诗歌形式,借用以前的表达方式来表现自己。他政治上有正义感,想改革现实而无门。他信奉道家。道家过去是黄老之学,东汉是农民起义的工具,北魏寇谦之将它搞成道教,吸取了佛教的一些内容和形式。李白所崇拜者,便是道教的求仙、求长生、飞升等。李白何以如此?是因为他在现实社会中无出路,便在此中寻求寄托。
对道教的信奉与追求,使李白的诗境有所开拓。苏轼曰:“作诗即此诗,定知非诗人。”作诗老死句下,是不行的。诗要有理想、有幻想,意境开阔。李白求仙,不讲求药(非道教金丹派)。信奉道教使李白的诗歌内容单调,不外求仙、飞升、隐居等。所以,李白诗中的确有些糟粕,值得我们注意。
[清]苏六朋《太白醉酒图》 现藏上海博物馆
我曾有诗云:“千载诗人有谪仙,来从白帝彩云间。长江水挟泥沙下,太白遗章读莫全。”这就是我对李白诗章的看法:有珍珠,也有泥沙。
他诗中的杂乱者,大多在赠答诗。其结尾不外一曰勉励对方,二曰求仙,三曰隐居。
诗尾很难作,要有余韵。“人生贵相知,何必金与钱”,倘是我作,人皆摇头,一入《李太白集》,便不同了,因为他是名家。“结期九万里,中道莫先退”“人间无此乐,此乐世中稀”,此是何辞?“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此与大鼓词何异?不过也看出李白诗好的一面,即敢用民间语言,只是与前面的风格不协调。
《古风》之十:“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此与左思“左眄”“右盻”,同出一调。诗中“倜傥”“澹荡”,均为连绵字,同韵同义。前面大说其古之同调者,铺叙一通,最后才归结到自己,偏又十分肤浅。又,《古风》之十九:“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此诗的主题为最后四句。前面一番烘托,并不直接用语,何者?最后四句本可独立成诗,为何偏在前面作如此渲染?何以不直接揭发?这是因为诗要用形象,要用比兴,即陆游所说的“兴象”。这说明李白继承了汉魏六朝以来的诗歌创作特点,不是直接议论,常借助诗中人物形象和事件来寄托情感和思想。
[明]王宠《草书李太白诗卷》 现藏上海博物馆
我认为李白诗歌的体格是继承了汉魏之前的传统的。
杜甫又怎样呢?
宋刻杜诗是古体诗、近体诗各一卷。杜诗一卷至八卷均为古体诗,九卷至十八卷为近体诗(律诗)。另有补遗一卷,共十九卷。杜甫不作乐府古题,即使有也极少,也不作乐府的旧格式。他称自己“熟精《文选》理”,但他的诗既不像二谢,也不像三曹。清末民初王闿(kǎi)运 专作选体诗,专事模仿六朝人诗,而杜甫则是“熟精《文选》理”,不作《文选》体。我在《论诗绝句·杜甫》中曾这样评价杜甫:“地阔天宽自在行,戏拈吴体发奇声。非惟性癖耽佳句,所欲随心有少陵。”尽管他也有咏物诗,但别有寄托,绝非简单的咏物诗。
就诗的体格而言,他的古体诗任意抒发,不拘六朝一格。其律诗十分精密,其间偶有不合律者,乃故意为之,“强戏为吴体”。其内容也随手而来,既不受格律的束缚,更无思想的束缚。李白则少作律诗。当然,决不能用作律诗之多少来分别作家之优劣。但杜甫作律诗而不囿于格律,且将格律驾驭得十分纯熟,是甩开脚镣跳舞,这是难能可贵的。
[元]赵孟 《杜甫像》(局部) 现藏故宫博物院
[明]董其昌《杜甫谒玄元皇帝庙诗》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杜诗在其思想内容上很少言幻想,求神效,也不吹大牛。“窃比稷与契”,只是偶然吹一下,且前面还加有一句“许身一何愚”,最终说自己办不到。其“三吏”“三别”是借故事批判现实,绝非如李白借鲁仲连和“明星女”咏叹。
《诸将》:“多少材官守泾渭,将军且莫破愁颜”“洛阳宫殿化为烽,休道秦关百二重。……稍喜临边王相国,肯销金甲事春农”,此种议论,态度分明,在杜诗中很多。此是李杜不同者三。
杜甫有无纯咏物诗?有。“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gà gà)啼”,虽然是客观写景,其实中间颇有自己。又“繁枝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这是诗人眼中的花和叶,其间岂无诗人自己的主观感情?姜白石 之“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便是得了杜诗的启发。从咏物中可让人体会到诗人的形象,这是杜甫的高明处。
原文如此。
枝,原文为花;叶,一作蕊。
李白的赠答、送别胜于六朝人。杜甫无论是送别、咏物,其结尾几乎无雷同。信笔所至,即是好结尾。诗中结尾差者,最数陆游。
杜甫《咏怀古迹》“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虽言庾信,其实是暗喻自己,较之李白“吾亦澹荡人”便高明得多。
上述对比,绝非扬杜抑李。我想,可以这样说,在风格上,李白是继承的多,杜甫则是开创的多。在思想上、政治上,李白是通过古体曲折的方法来表达自己的爱憎、批判,而杜甫却是直抒胸臆。但在理想的表现方面,李白是直率的、公开的,杜甫却是曲折的。
表面看来,李白是继往开来的,很有创造性。其实他的体格、手法、风格,都是继承来的。所以我认为李白是“继往”,是“往”的总结。由于他自己本领大,能用古人的东西唱出自己的东西来。从唐初往六朝看,李白是峰顶上的明珠。当然,李白虽然继承六朝以来诗歌的体格,但他还没有完全脱离事和物的特点。六朝多玄言诗,也还是由具体的事物(景、人、事)才归入玄言。他的《蜀道难》虽有对蜀道的生动描写,但毕竟没有脱离一个“难”字。
[元]赵孟 《杜甫秋兴八首》 现藏上海博物馆
杜甫的诗歌创作的路子虽然是旧的,但他所走的和李白并不是一条路。以诗人的感情、思想为主,事物均为我用,其咏事咏物均为表达思想感情的材料。“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有人说炼字好,眼孔却太小。关键在于他把吴楚和乾坤作为自己身世和内心世界的反映,写了一个空旷寂寥的环境和气氛。六朝人的“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前句还不错,第二句便显浅露,糟蹋了前一句。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就比之高明多了。杜甫的最后两句是“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虽然潸然泪下,亦不失忧国的本色。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此诗历来有两解,争论得很厉害,我认为毫无必要。此时,花、鸟均与诗人一体。雕塑可以面面观,浮雕虽然只能看一面,倘是杰作,亦可使人在想象中面面观。杜诗便有此种境界。庾信《小园赋》:“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此用草、花、鸟、鱼来概括,便不如杜诗“感时花溅泪”两句。在杜以前,用此手法者不多。
杜诗中有无题诗,以第一句前两个字为题。也有《咏怀》《诸将》等类的诗,连续几首,成一整体。
我认为,李白是过去的总结,杜甫是未来的开始。当然,并非说李白对后来没有影响,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比较李杜,不能简单地说优和劣。在元稹、白居易的时代,李白习用的乐府体裁已不能适应需要,而杜甫却能为他们提供手段。故元稹抑李扬杜。但我们不能简单化,应历史地看待李白的诗歌成绩。就思想言之,两人各有特点,各有值得肯定之处。
李白的集子自宋以来无多大变化,许多诗无年月,无法如杜诗那样编年。南宋杨齐贤、元朝萧士赟、清代王琦 均有注本。萧本收有杨注,王本收有萧、杨注。杜诗有宋版影印本。钱谦益注本称《钱注杜诗》,是依据宋本而来的。
补充:李白集有宋人缪刻本,现仅剩七种,经印证,可见缪本的底本是蜀刻本,《续古逸丛书》收。陶渊明的诗自注有日子,编年还好办。朱鹤龄 据宋黄鹤、鲁訔(yín) 之千家注杜(黄)及年谱(鲁)将钱注打散,按年谱编排。但是,有些诗无年代可查,仍勉强排入何年何月。我以为宋刻本较可靠,可参考年谱。须注意杜诗无天宝前的,年谱却勉强排入。如李白《蜀道难》下有注“讽章仇兼琼 ”,其实此诗写作较早,何能讽明皇幸蜀?所以,编年并非全无用处,但须谨慎。闻一多《杜少陵年谱会笺》驳鲁、黄鹤之说,值得一看。最近将出版仇兆鳌 的《杜诗详注》。钱注不注辞,可参看仇注。
缪刻本:清康熙年间,缪日芑以昆山徐氏所藏北宋元丰三年临川晏氏刊本为基础校正刊行的版本。
此处指唐明皇宠信杨贵妃兄妹导致“安史之乱”后,仓皇入蜀避难。
[清]王时敏《杜甫诗意图》册(局部) 现藏故宫博物院
詹锳《李白诗文系年》较好之处是并不强求将有些查无年代的诗归入年谱。
杜诗触了两个霉头:仇兆鳌注杜诗要“无一字无来历”,结果割裂了杜诗,歪曲了原意,流弊很大。又称杜甫“每饭不忘君”,便太无道理。
杜诗尚有“九家注杜”,武英殿聚珍版有此宋刻本。昔年燕京大学出版的《杜诗引得》不知尚能影印否?
《杜诗镜铨》,清人杨伦注,简单明了,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