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二十二则

无题

余性昧宫商，拙于按拍。幼年在小学校唱歌，同学以猪嘶相谥，余并不以为忤。以其深符古诗之谊，所谓识曲听其真也。曩闻王螾庐 先生精于曲律，并能谱曲。今见此稿，始信昔闻之匪诬。唯此曲文秽恶，尚劳先生一一点拍，譬如莳（shì）珍花于粪壤，虽扶疏畅茂，其奈枉抛心力何？余昔曾见先生于牛肥酒白醉饱之余引吭高歌，声如铁釜，知于此道固有深癖。宜其谱曲若不见其文辞也。

程千帆寿聂绀弩八旬联集杜句

忍能对面为盗贼；

但觉高歌有鬼神。

边跋云：“刀锯鼎镬（huò）之余，八旬故在；宋雅唐风之外，《三草》挺生。酒怀容减，诗兴犹浓。杜句 遥呈，周婆共赏。”

按聂有诗集三卷，各以草名，为《北荒草》《赠答草》《南山草》也。后复合刊，总标曰《三草集》。周婆者，聂夫人周颖，聂翁呼之曰周婆。

虚字句脚诗

句脚押虚字，诗中所忌，而故意作谐谑者，又成别调。

曾见陈老莲 书绝句条幅云：“既好游山矣，兼之贪酒焉。暂时此际悔，不觉复如前。”此玩世之句，不以诗论，或竟为醉中之笔。唯其言好酒病酒人之心，实极深至也。

释文：既好游山矣，兼之贪酒焉。暂时此际悔，不觉复如前。

无题

千文律召调阳，唐宋写本多改为律吕调阳，曾见陈兰甫 先生与友人书论千文，谓唯律召句不易解。近见清人娄东王开沃 子良撰千字文注云：唐人《律吕相召赋》云：“将以律而召吕，明自阴而应阳。”其解始得。然此赋为唐何人所撰，仍未注明，待查。

…………

唐王起 《律吕相召赋》起首云：“昔者圣人稽天地之本，达造化之方，将以律而召吕，明自阴而应阳。”

担当书禅语

顿宗 之禅，尤重机锋，一言之契，可以彻悟，此固非门外汉所能领略。然其机锋语句，则常有可喜者。禅灯诸书中，有可喜可解可以会心者，亦有不知所云无理取闹者。

诗文中用禅语，机趣得宜者，每为增色。而古德法书中，有时摘书一二语，尤多隽妙精练者，唯出处则殊难考耳。

近见担当禅师普荷 书条幅云：“一下被他搔著后，半生痒处一时消。”惜前此所见尚多，未即记录，后有所遇，当续书此后。

字括

“大观 四年正月九日登仕郎新授潭州长沙县丞朱克明言：‘伏见许氏 《说文》，其间字画形声多与王文公 《字说》相戾，辄于许氏《说文》部中撮其尤乖义理者，凡四百余字，名《字括》。’诏克明除书学教谕。”见《宋会要辑稿》引自大典一七四二。按：《字括》今已不传，唯括字乃唐宋公文用语，所谓检点、根括，实即查究之义。书名如易今言，则为《许氏说文批判》也。

戴明说画上大印

戴明说，字道默，号严荦（luò），沧州人。擅画，不仅长于山水，墨竹亦不减夏仲昭 。流传遗笔，绫本较多。每见其画幅上端当中处钤（qián）宽边大印一方，文多模糊不可辨。按：其印乃清世祖所赐，文曰“米芾画禅，烟岚如滴，明说克传，图章永锡”。故画上钤此印者，皆其得意笔也。

无独有偶

《夷坚志》甲志卷六载黄子方事，略云：黄琮，字子方，莆田人。宣和 初为福州闽清令。为人方严，不畏强御。内臣为廉访使者数干以私，皆拒不答，常切齿思报。会奏事京师，每见朝士，必以溢恶之言诋琮。尝入侍，徽庙 问：“汝在闽时，知属县有贤令否？”其人出不意，错愕失对，唯忆琮一人姓名，极口称赞之。即日有旨，改京官通判漳州。

乾隆时和珅 当国，一日在朝房，有属员趋前请安，和年老腰偻，朝珠下垂。此人趋近躬身曳足半跪，及起身肃立时，不意其头已入朝珠圈套之内。遂拉断朝珠，和几仆地。怒问其人姓名，乃默记之，唯恐遗忘。旋叫起上对，帝询某缺宜付何人，和此时唯记此人之名，脱口而出，帝遽笔之于牍，和虽欲陈其短，已不及矣。退下至朝房，此人亟趋前再致歉请罪，和顿足曰：“便宜你。”此人以为只是宽恕之意，不日得旨骤膺升迁之命，方感和之大度秉公，不计前愆（qiān），久而始悉其因祸得福也。古今事有相同者如此。

慕陵碑

自古帝王陵墓之碑，不出喧、寂二途：铺陈帝业，歌颂神功，鬼而有知，亦当增愧。盖谀墓之文，登峰造极者，数千年来，比比皆是，一也。或竟不著一字，如唐高宗乾陵之碑，与岱顶秦碑，后先比洁。此无他，怕妇汉既死，有待于武后 之合葬，及后之死，权势已移。功无可书，罪堪隐讳，于是便成无字碑矣。金石史中，殆成孤例，二也。

有清宣宗道光皇帝之陵曰慕陵，在今易县。碑阳只慕陵二字，满汉文合璧。碑阴宣宗自记曰：“敬瞻东北，永慕无穷，云山密迩。呜呼其慕欤，慕也！”情深语重，不独开碑铭未有之例，亦文苑中未有之作也。且自题墓碑，前所未闻，使谀者讳者，两无可施，事类所归，宜称曰快！

郑苏勘评近世书人

昔蒋孟苹 （汝藻）先生曾闻郑苏勘 评近世书人云：“邓石如 气俗，何子贞 笔骄，赵㧑叔 江湖游客，张廉卿 枪棒师，吴昌硕 市侩。”此余闻诸唐长（zhǎng）孺 教授者，唐为蒋之表侄，言必有据，但不知郑氏自评当何如也。

无题

唐武后时，大臣王方庆是王导 一族的后裔。他家藏有他历代祖先的遗墨。武后向他索看，他便把那些人的手迹汇集装裱成十卷，进呈给武后，这时是武后的万岁通天 二年。武后看过了，又在武成殿给群臣看，“仍令中书舍人崔融 为《宝章集》，以叙其事”。后又把原件还给王方庆。（见唐史）

窦洎（jì） 《述书赋》说：当复赐时，后命尽拓本留内，更加珍饰锦背，归还王氏。

释文：臣六代从叔祖梁中书令临汝安侯志书一日，无申只□正属雨气方昏，得告深慰。吾夜来患喉痛，愦愦，何□晚当故造迟叙。诸惟□不□。万岁通天二年四月三日银青光禄大夫、行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上柱国、琅邪县开国男臣王方庆进

按：史书所说有欠分明处，大概所谓《宝章集》，未必是一本纯粹记事的文章，很可能是这种十卷真迹的摹拓本，加上序跋的一个总称。

这十卷真迹的摹拓本，在唐代是分装还合装，已不可考。看来现存这卷仅仅七人，已然这样粗了。当时即使裱背纸薄，即便有所合并也不见得二十八卷全在一卷，所以今存这一卷，可能是当时几卷之一。这种推断不是毫无依据的，因为倦翁指出所缺的，都是王方庆的直系祖先，而这一卷所存都是王方庆的几代叔祖或几代从祖。

汪容甫 先生手札

《万岁通天帖》以项子京 所刻为佳。此乃停云馆本，不足道也。孔宙碑 须早晚间过我自携去方可，全儿恐其与他人看之，致有损失，不便付之。中爱此碑，如获头目也。恕便。（淡红格稿纸一小条，故宫博物院藏）

说旗下人 之姓名

居常遇人见问曰：“您贵姓？”余辄对以“姓启”。又问曰：“百家姓无启姓。”余又权对以“满人之姓耳”。于是有层层疑问，纷至沓来。

又或有人知满人自有满姓，因以见叩者，对以“姓爱新觉罗”。于是“满人是否俱姓爱新觉罗？”“称您应否连满姓？”“应称启功先生，称启先生，称爱新觉罗启先生，称爱新觉罗先生……究以何者为是？”于是又有层层疑问，纷至沓来。

更有读清代史料之人，见人名繁缛，或一字名，或数字名，连续以书者，何从断逗，每有不易措手者。曾见某宿学前辈点读之《清史稿》，此老先生于经、史、小学素养深粹，著述传世，久为后学所习诵。于《清史稿》中所记史事舛讹，所文之疵款，一一批注眉端。我辈于十年前作标点时，曾多所取资。唯《忠义传》中，历叙殉难人名，甲乙丙丁，连缀而书，此老先生于旗下人名之程式有所未谙，乃于眉端批谓：此卷人名须查档案。卷中遂不加朱。我辈深服此老之治学态度严谨，绝不肯强不知以为知，抑又见旗下人取名之不同于汉习也。

打令

唐宋人酒筵间行令歌唱，称为打令，近人叶玉华曾著《打令考》一文专论之。偶读米芾《画史》（“关中小孟”条），有云：“吴生画，其手多异，然本非用意，各执一物，理自不同。（武）宗元 乃为过海天王二十余身，各各高呈似其手，各作一样。一披之，犹一群打令鬼神，不觉大笑。”是打令亦作手势，今之“划拳”（一称“拇战”），岂古时打令之一部分欤？

元世祖皇后彻伯尔，即察必皇后，头戴珍珠饰罟罟冠，身穿金锦衣缘朱袍。

罟罟头

北京话，鸡头上有毛隆起者，称为“顾顾头儿”（“顾顾”二字，只记其音，未有定字），亦不晓其取义。后见元代有罟（gǔ）罟冠 ，始悟“顾顾”之音即“罟罟”，此元代语词之流传今日口头者。沈德符 《顾曲杂言》[“今乐器有四弦长项圆鼙（pí）者”条]云“罟字作平声”，盖译音不但无定字，四声亦极易混，不足异也。

金元玉书

明人金琮，字元玉，号赤松山农，书法专宗赵松雪 ，挺拔有力。文衡山 好其书，搜罗盈箧，题曰“积玉”。

曾见其于赵临《兰亭》卷尾跋云：

此卷松雪晚年笔，笔力精神，清劲飘逸，似之早年，如出二手。笔随人老，斯言也，岂欺我哉。成化十六年庚子六月大热，偶观此卷，挥汗书之。

又于末行左右缝中以淡墨加注云：

仿松雪书几三十年，未能入室。懊恼懊恼。书法必见多则进，得眼入心，乃应之于手也。

其书极似赵，然筋距时现，盖注意在笔力，必不免捉笔行笔俱用力耳。故其赵法，仍是明人之赵，非俞紫芝 等元人之赵也。最后拈出多见之说，实自甘苦中来者。

驴有四声

《世说》载好闻驴鸣者有二人，一为王仲宣，一为王武子，俱于死后，有吊者在灵前效驴鸣以慰其魂。二人同姓王，只名字不同，吊者姓名不同而已。余颇疑此为一事之两种传说，民间故事此类极多，固不必为之详辨。

此事之可异处在何以魏晋间人喜听驴鸣？余尝推论之，四声之发现，正当此时，有人以驴鸣具四声，遂成一好。恰如双声反语亦于此时发现，于是流行一时，处处用之。

驴之初鸣时，其声由平衍而渐趋高亢，如阴平而至阳平。渐复由高亢转沉重再升扬，遂成上声。有时一再重复阳平至上、阳平至上。及其气衰，则下降而成去。以其反复高低气溢于喉鼻，致成喷嚏，遂作嚏嚏之声，是归于入。以文字拟驴鸣，势有未能。所幸时非唐世，地异黔中，但举驴鸣，人无不喻者也。

曾以此事语王了一 先生，先生曰昔陆志韦 先生亦曾有此说。余亟叩以其说见于何书，王曰，陆先生只曾与人谈及，未著于文，与子所谈，偶相暗合耳。

有泰

自古官僚，每有不学无术之辈，而例蒙委以重任，遂常见腾笑一时之事。清季有泰，字梦琴，任驻藏大臣。当时英吉利已觊觎西藏，而达赖喇嘛又为其左右所挟持，于中朝政令，时见扞（hàn）格。有泰不识其事体缘由，遽入奏欲革却达赖。遂致传为笑柄。有人以其名字嵌为联语云：

梦死醉生，虚有其表；

琴焚鹤煮，不泰而骄。

论语云：“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故下联用之。又有联嘲之云：

无法无天无二鬼，

有灵有验有三爷。

有泰行第三，人称有三爷。灵验谐铃艳，乃其二妾名。无二鬼，当时市井无赖之别称也。

元人以曲取士之说

元代戏曲之盛，或谓由于当时朝廷曾以曲取士，其说不见于典籍；臧懋循 《元曲选叙》中曾言之，世遂疑为臧氏杜撰者。余偶读沈德符《顾曲杂言》，“涵虚子 所记杂剧名家”条有云：“元人未灭南宋时，以此（按：指戏曲）定士子优劣。每出一题，任人填曲，如宋宣和画学出唐诗一句，恣其渲染。”沈与臧同时相友善，或俱得自故老传闻也。

徐桐

徐桐，字荫轩，汉军。翰林出身，遂登宰辅，愚昧不达世务，则衰世所趋，亦不容责一二人。曾见谭延闿 手书琐记一册，世有石印本，多记乾隆以来宫闱传闻，实得自乃翁钟麟 及其乡人王湘绮 者居多，信否亦毋庸深考。唯记徐氏一条，出其亲历者，于徐氏之知识见地为近，疑略近真，姑录之：

徐荫轩相国丈，戊戌夏，余谒之东交民巷。坐定，询数语，即大骂洋鬼子。又曰世安得有许多鬼子，全是汉奸造的。今日某国，明日又某一国，不过这几个鬼子，翻来覆去，如变戏法。余忍笑不敢置对。出，于车中狂笑不已，明年遂有庚子之乱 。

记徐铉 书

徐铉（xuàn）书，真迹罕传。临《碣石颂》等，只传勾摹之本，篆书千文，未见刻本。自温仁朗墓志出土，其盖为徐所篆，笔势圆润，刻工精美，不啻墨迹。行书只见一札，石渠旧藏，用笔结字俱似李建中 ，盖亦当时一种风气。札尾押字亦与李押者相类。札云：

铉今有私诚特兹拜托为。先有承人刘氏，其骨肉元在贵藩醴陵门里居住。所有刘氏先已嫁，事得衡州茶陵县大户张八郎，见在本处居住。今有信物并书，都作一角封记，全托新都监何舍人附去，转拜托吾兄郎中，候到，望差人于醴陵门里面勾唤姓刘人当面问当，却令寄信与茶陵县张八郎者，令到贵藩取领上件书信，所贵不至失坠 ，及得的达也。傥遂所托，惟涕铭荷。虔切 不宣。专具片简，谘（zī）闻 不宣。（押字）再拜。

文壁 论于谦

文征明《甫田》集有《过张秋 追怀武功 先生遗迹》诗，一联云：“当时物论轻文士，千载行人仰壮猷。”自注云：“武功治张秋，猝未有功。于肃愍 笑曰：‘徐元玉 五墨匠 也，顾令脱土墼（jī）。’然卒以成功。”按徐有贞夺门，于谦被祸， 未必不由此一语之怨毒。文壁徒以桑梓之私谊，文士之气类，党有贞而讥肃愍，吾所不取也。

五墨者，营造彩画之术语，有所谓雅五墨、大点金者。有贞或曾鼓煽兴造，故肃愍以谐语调之。脱土墼者，指造甓（pì）建闸，盖景泰 三年河决沙湾后，有贞建堰闸于张秋镇。夫屡塞屡决，河之常态。决而复塞，则工之所期。有贞此役，阅五百五十日而工成，亦非当机奏效者比。肃愍此语，当在最后竣工之前，其工之反复张皇，言外正可想见。

或谓截流造闸，多用栅木夯土，以至沉箱而不需烧砖。此语盖为比喻：如云以木工作瓦工之事，宜其无成耳。

夫堵塞之功，纵或全归有贞，而其行险侥幸，贼害善类之恶，远不能相抵折也。又祝允明 为有贞外孙，而为文壁之好友，壁之评论有乖大公，其由盖非一端焉。 aAJLmt3oErZxDT5Sk4zeum9wofIdCgxOme5F50Nr+FCEYOVHZGvv/sy2Pe3c1My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