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层面看,民俗是一种文化模式。所谓模式,即样式,它概括了某种日常生活的规范或范式。
例如,打电话是我们现代常见的生活行为。平时也常有学生打电话至我家,若是我夫人接的电话,对方就会问:“请问陈老师住在这里吗?”如我不在,那么我妻子会回答:“是住在这里,但他现在不在……”,这在中国很正常。但假如换在另一个国家,这句话恐怕就要惹出大麻烦了。在日本,我就曾亲身经历过这样一件事。20世纪80年代中叶,刚刚改革开放不久,我受邀访问日本。临走前,我的老师教导我,看看发达国家,不要太惊讶,以后我们国内也会发展。我说这个能接受。然后他话题一转,说:“你可要当心哦!”我问当心什么,老先生笑了,说:“当初我们在日本时,留学生中流行一句话,人生追求目标:日本老婆,中国菜,花园洋房。”他不提倒也罢,这一提我倒是很想看看“日本老婆”到底如何,一下飞机就开始仔细观察,却并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后来,我们团长拜托在东京读博士的一位北师大女生,打电话通知他过去的一名属下自己已到达的消息。这位女学生就在我的房间里打电话,先用日语问了句:“张先生住在这里吗?”对方是一位女性,马上问:“你是谁?”女孩马上解释说自己是某某的翻译。对方继续追问:“你究竟是谁?”女孩表示自己就是翻译,对方却说:“那么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要告诉你,我是他妻子,我是他正式的妻子。我还告诉你,我们两个什么时候相识,什么时候相爱,什么时候结婚,在哪个教堂结婚,证婚人是谁,我都要一一告诉你,让你听明白了。”啰啰嗦嗦半小时,女孩就跪在地毯上应了半小时。我实在无法理解,打个电话怎么如此麻烦。女孩却说:“出大事了。”五分钟后,团长房间电话响了,打电话的正是这位太太,她要查询是否有这个中国代表团,是否有这个女孩;又过了五分钟,总台电话响了,还是这位太太,查询有没有这个女孩做翻译。前前后后折腾了一小时,当时我心里就想,这个日本老婆真厉害!难怪老师要跟我说当心。到了晚上,张先生来了,我就说:“你怎么搞的,把上海的‘妻管严’带到日本来啦,你太太怎么那么厉害?”他说:“误会了,误会了,我太太不是这样的。”并解释说,在日本,“张先生住在这里吗?”意指他是“寄居”在此,或是借房子住在这里。人家太太能不动气吗?若是问:“张先生在家吗?”便明确了他主人的地位。一字之差,引起了那么大的误会。这其中所折射的就是文化模式,生活的方式。
后来,我既好奇又随意地问这位张先生,日本太太究竟怎么样?按中国人的惯性思维,认为听到的回答不外乎“还好”一类的谦辞,顶多是“不错”之类的赞誉。不料他却说:“好得受不了!”我颇感意外,于是问他此话怎讲。原来张先生从上海社科院到日本,没有学历;这个女孩却是法国巴黎艺术高专的硕士研究生,二人地位悬殊。第二,女孩在日本是开画廊的。要知道,家中若非千万富翁,根本开不了画廊,在日本尤其如是。如此看来张先生似乎高攀了。没想到的是,张先生每天早上起来,他夫人都已备好饭菜,并伺候他穿衣、吃饭,西装革履地出门。张先生没有工作,但在日本,男人,特别是成了家的男人,是不可以整天待在家中的。所以他每天照样出门,去图书馆。到了晚上还不能马上回家。因为好男人是不能准时回家的,只有在公司里没有出息的男人才准时回家。因此他还得找几个小酒馆喝两杯,直到微醉才回家。妻子不但照顾他吃饭、洗澡、睡觉,晚上睡觉时还为他按摩,直到入睡。这位日本女孩从小就学习按摩,之前给父亲按摩,结婚后顺理成章就给丈夫按摩。晚上如果张先生睡不着,妻子马上会醒,紧接着又给他按摩。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好得受不了”。日本传统大家族的女孩就是这样,即使丈夫没有工作,没有钱,还是丈夫,要维持丈夫的尊严。当然,现在日本社会也有变化。并且这样的文化模式自然也有它的平衡点。在日本,丈夫的工资基本上是原封不动交给妻子的,零花钱都由妻子给。这就是日本的现实生活场景。所以我一直开玩笑似的告诫去日本留学的女生,不要跟日本男人搞婚外恋,很少有成功的。因为日本男人通常经不起离婚的冲击。
类似的将民俗视为一种文化模式,并作为一个国家或民族管理手段的例子,历史上很多,中国也有。当下清宫戏数不胜数,每每涉及清代前期历史,总让人觉得隐隐讳讳,顺治帝寡母的婚姻尤其如此。其实历史根本不会如文人所写的那样曲折缠绵。历史上,顺治帝的母亲在丈夫过世后,按习俗应该是嫁给了他的小叔子。因为满族入关前,从文化模式的角度来讲,提倡的是“壮者社会”,而非孝道和伦理。哥哥过世后,弟弟就自然地把嫂子接为自己的妻子。满汉两族不仅婚姻观念有着较多不同,其他文化习俗方面还有更大的差别。我们的历史教材关注了“扬州十屠”“嘉定三屠”,却没有关注另一个问题——清政权是如何稳定下来的?根据国外学者的研究,当时的满族贵族政权,正是利用汉族的文化模式来对待汉人的。例如,当时为乱世,不可提倡“忠”,只能提倡“孝”。清前期的皇帝便无一例外地提倡“孝”。熟悉中国历史和文学史的读者应该知道李密的《陈情表》,就是拿着“孝”作挡箭牌,实则是不愿为官。所以,“孝”文化模式,在中国乱世时期,常常成为统治者治理国家的策略。再如,在婚姻问题上,清统治者采用了汉族的婚姻文化模式——明媒正娶,不可抢婚。此外,还要向上级报告。相反,汉人娶满族女孩则不用打报告,只要按照汉人的“六礼”自行迎娶便可。当时的中国,满族人口仅为三十余万,汉族人口则有近一亿,而满族却统一了整个中国,这就是历史事实,不言而喻。当然,清统治者在某些方面也坚持了本民族的文化模式,使两种文化模式交融。比如发式方面。因为满族人认为头发是天和人相互沟通的载体,所以坚持让所有人沿袭满族人的习惯,以至于出现了“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惨烈文化整合。由此,这种综合了满汉两族文化模式的统治,在中国持续了至少三百年。
民俗的样式,通常没有文字规定,往往像风一样流动,我们的许多民俗在文化层面都体现着文化模式,这是第二个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