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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普拉桑是专署首邑,大约一万人口,坐落在俯临维奥纳河的高原上,北倚阿尔卑斯山最后支脉之一加里格山。这座小城好似位于一条死胡同的尽头。1851年,它同附近地区的联系只有两条公路:一条通往尼斯,东向而下,另一条通往里昂,西向而上,两条线几乎平行,上下相接。从那时起,在城南,建造了一条铁路,经过从古城垣至小河的陡峭的山丘脚下。今天走出小湍流右岸的火车站,抬头就可以看见普拉桑开始的一片房屋,一座座花园层叠而上,爬坡上去足足得一刻钟才走得到那里。

二十多年前,大概是由于交通不便,普拉桑比任何地方更保留着古代外省城的那种虔诚贵族的特点。当时的城里——今天仍然如此——有很大一片地段建有路易十四、路易十五时代的高大府邸,十几座教堂,还有耶稣会士和嘉布遣修士 的住处,以及大量的修道院,阶级壁垒分明,长期一贯,连各自居住的地段都划分得清清楚楚。普拉桑由三个居民区构成,各自仿佛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市镇,各有各的教堂,散步的道路,道德风尚,各自天地不一。

贵族区称作圣马可区,因那里的一个教区而得名。这是一个小型的凡尔赛,街道狭窄,为杂草侵蚀,宽大的房屋方方正正,都有很大的花园。这个区在高原边缘上向南伸展;某些府邸甚至顺应山坡地势而修建,形成上下两层高台,从上面可以俯瞰整个维奥纳河谷,是这一带颇为诗意的美景之一。老区、旧城向西北排列着一条条狭窄曲折的陋巷,巷子两侧的房屋摇摇欲坠;这里是市政厅、民庭、市场、宪兵队所在地;普拉桑的这一部分人口最多,住的全是工人、小商人,尽是作为生产力人口的穷苦小民。最后是新城,构成东北角的一个长方形;布尔乔亚,一个苏一个苏积攒下家财的人们以及从事自由职业的人们住在这里,房屋排列得整整齐齐,刷成亮黄色。虽有专署衙门——一座有着圆窗的丑陋的灰泥建筑——装点,这个区在1851年也只有五六条街道。这个区是新近才有的;特别是修筑铁路以来,只有这个区有日益扩大之势。

现在的普拉桑也还分为各具特色的独立的三个部分,那只是因为几条大道划分了界限。索维尔大道及其延续部分罗马门,自西而东,从大城门走向罗马门,把小城一分为二,使贵族区从其他两区分割出来。而其他两区也被巴纳路分割。这条街道是这一带最漂亮的,它从索维尔大道开始北上,左边是老区的一团团黑影,右边是新城的亮黄色房屋。就在这条道大约中间的地方,在有着瘦弱树木的小广场的一端矗立着专署衙门,这座建筑物是普拉桑的布尔乔亚们极为得意的。

小城好像要进一步孤立起来,进一步与世隔绝,还在自己周围围上一道由古墙垣接成的城墙,今天其用途无非是使小城显得更黑更狭小。城墙上爬满常春藤和野丁香,它的高度和厚度至多只相当于什么修道院的院墙。这种可笑的防御工事用步枪就可以打得烂。城墙有城门,主要的有两座:罗马门和大城门,前者开向尼斯公路,后者在另一端,外面是里昂公路。一直到1853年,这些开口都装有两扇巨大的木头门,上端是拱形,门扇由铁片加固。晚上夏天十一时,冬天十时,就把城门紧紧锁上。小城像个胆小的姑娘把大门牢牢插上以后,也就高枕无忧了。每座门道的一个里角有一小木屋,住着一名城卒,负责给夜归的人开门,不过,得长久交涉。城卒要打起灯笼,从一个窥望孔里仔仔细细看过来者的面孔才放人进来,稍有得罪,你就只好在城外睡了。小城的整个精神:胆小如鼠,自私自利,习于常规,仇视外界,以及保守禁闭生活的宗教似渴望,统统表现在每晚紧紧锁上城门的举措之中。普拉桑结结实实锁好大门之后,洋洋得意就像个笃信上帝的布尔乔亚,心中暗想:我在自己家中多惬意!不再担心自己的钱柜,肯定不会有什么响声把自己惊醒;去做晚祷,然后怡然自得地睡大觉。还没有哪个城市像这样时至很晚还顽固不化得跟尼姑似的把自己锁起来。

普拉桑的居民分为三个集团,各依其居住区及其特殊小圈子。得把几个人除外,那就是几名官吏:专署长,特别税吏,典当监守,邮政局长,这些都是外乡人,不逗人喜欢却遭人嫉妒,各随己意过日子。土生土长并且坚决要死在这里的真正居民,顽强遵守既定习俗和已定界线,当然要把自己封闭在本城三个圈子之一中。

贵族们严严密密地与外界隔绝。查理十世 垮台以来,他们简直足不出户,出去也是赶紧钻回自己的寂静无声的深宅大院,走路也蹑手蹑脚的,就像生活在敌国似的。他们从不走门串户,甚至彼此之间不来往。他们客厅的常客只是几个教士。夏天,他们住在郊区自己的别墅里;冬天,守在火炉旁。这是些活厌了的行尸走肉。因此,他们那个区墓地也似沉滞而冷清,门窗都小心翼翼顶个严实,仿佛是一个个绝对不让外界尘嚣进入的修道院。远远可以看见一个神甫一步一探,贴着紧闭的那些住宅墙根逡巡,增添了死寂,又像影子一般溜进了某扇微微开启的门洞。

新城居住的布尔乔亚,归隐的商人,律师,公证人,那个生活富裕而又野心勃勃的小圈子,尝试使普拉桑有点生气。他们去参加专署长先生的晚会,梦想着也举行这样的宴乐。他们乐意笼络民心,称工人为“我的朋友”,对农民就谈谈收成,看报,星期日带着太太小姐散步。这是本地最进步的人物,只有他们才敢于耻笑旧城墙。他们曾经多次向“市政官”请求平毁旧墙垣这种“先朝遗迹”。然而,他们中间最抱怀疑态度的人,每逢什么侯爵伯爵赏脸点头致意,就受宠若惊,激动万分。新城任何布尔乔亚的梦想,就是被圣马可区的哪家客厅接纳入内。他们很清楚,这种梦想是实现不了的。正因为如此,他们高呼自己是自由思想者,仅仅言词上的自由思想者,实际上极其拥护当局。人民稍有骚动,他们就赶忙投入随便哪一个救世主的怀抱。

在老区劳动、默默无闻地生活的那些人,集团的界线不那么清楚明显。平民、工人是这里的大多数,但里面也有小零售商,甚至还有几个大批发商。老实说,普拉桑远不是商业中心;这里的贸易仅仅足以处理掉本地的土产:食油,葡萄酒,杏仁。至于工业,可作代表的不过是三四家把老区一条街搞得臭气熏天的鞣草场,几家制毡帽厂和一家远在关厢偏僻角落的肥皂厂。这个小小的工商业界,即使在重大节日同新城的布尔乔亚频繁交往,主要也还是生活在旧城劳动者中间。商人,零售贩子,工人,由共同的利害关系联结为一个集体。只是在星期日,老板们把手洗洗干净,去自得其乐。况且,工人只占居民总数五分之一弱,淹没在本地游手好闲者之中。

在风和日丽的季节,一个星期仅仅一次,普拉桑三个区的人会面对面碰上头。那就是每星期日晚祷以后,全城的人都到索维尔大道上去散步。即使贵族也冒险一试。不过,即使在这条梧桐夹道上,也是三股人流截然有别。新城的布尔乔亚只是经过一下,他们出了大城门,向右拐进散步道,在这条道上来往不绝,直至天黑;与此同时,索维尔大道则由贵族和工人分占:一百多年来,贵族选择南边的一股道,那里有一列高大府邸,阳光最早隐没;工人只好占据北边的一股道,那里有咖啡馆,旅馆,纸烟铺。整个下午,平民和贵族各行其道,在同一条大道上上上下下,没有一人想到换到对面去走走。两边相隔七八米,其实相去十万八千里,都谨慎小心地走自己的路,形成两条平行线,就像决心不在尘世间打照面似的,甚至在革命时代,他们也各行其道。这种自成章法的星期日散步和每晚紧锁大门的做法,是性质同样的事实,从中就可以判断小城一万居民的思想状况。

就是在这种特殊环境中,直至1848年以前默默无闻地生活着一个卑微的不受重视的家族,其族长彼埃尔·卢贡后来时逢缘会一跃而为重要角色。

彼埃尔·卢贡是农民的儿子。母亲的家族,人们通称为傅克,17世纪末左右在关厢圣米特尔墓地后面拥有大片土地,这片土地以后并入了雅迈弗朗。傅克家是这一带最富裕的菜农,他们对普拉桑整整一个居民区供应蔬菜。革命前几年这个家族的姓氏灭绝,只剩下一个女儿阿黛莱伊德,生于1768年,十八岁上父母双亡,父亲是发疯死的。这孩子高大瘦削,脸色苍白,两眼神色惊慌,神态举止奇特,可以说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孤野不驯,长大以后越发古怪,做出一些事情来,使关厢最善推理的人也莫名其妙,从此传言说她的脑子也跟她父亲一样有毛病。她成为继承人享有一大笔遗产孤独过日,成为被人渴求的对象,才六个月后她就嫁给了一个姓卢贡的园丁,来自下阿尔卑斯山的这农民长相还不成名堂。傅克家最后一个男姓后裔雇他打一季的短工,后裔死后他留下来伺候他的女儿。他从雇工竟然一跃而为人人羡慕的丈夫。起初,舆论对这个婚配无不惊讶,谁也无法理解阿黛莱伊德怎么看中了这个迟钝呆笨、毫不起眼、连法语都说不全的家伙,却不要围着她转了不少时日的某个富农的儿子。既然在外省没有一桩事情可以长久得不到解释,人们情愿认为这里面大有奥妙,甚至说这对青年是火烧眉毛了只好结婚的。但是,事实驳斥了这种流言蜚语,阿黛莱伊德足足过了十二个月才生下了一个男孩。关厢的人们大为恼火,又不肯承认错误,硬要把所谓的秘密搞个水落石出,因此,所有爱嚼舌头的婆娘使劲侦探卢贡家的隐私。她们不久就搞到了许许多多闲话资料。婚后十五个月,一天下午,卢贡在胡萝卜地里薅草中暑,猝然去世。一年还没过完,小寡妇就造成了前所未闻的丑闻:人们相当肯定地知道她搞上野男人了。她好像也不怎么在乎,不少人断言听见她公开对可怜的卢贡的这个后任者“你我”相称。守寡一年还不到,倒跟人搞上了!这样不顾体面真叫骇人听闻,超乎人情之常。丑闻更使人骇然的是阿黛莱伊德奇特的抉择。那时在圣米特尔胡同顶里边有一栋破屋后背对着傅克家的地,里面住着一个声名狼藉的人,人们通常称呼他“那个马加尔混蛋”。这家伙一搞就是连续几个星期不知去向,哪天晚上忽然又出现了,晃着膀子,手往裤子口袋里一插,到处闲逛,还吹口哨,仿佛是散步刚刚回来。女人们坐在自家门口,见他经过就说:“瞧,那个马加尔混蛋!他许是把行李包和枪藏在维奥纳河什么水荡子里了吧?”事实上,马加尔并没有年利收入,短暂住在城里的时候却又吃又喝,就跟快活逍遥的大老倌似的。尤其是喝酒,不要命地猛灌一气;每晚一个人坐在小酒店的角落里掉了魂似的,两眼痴呆盯着自己的酒杯,对周围的一切不看也不听。店家关了门,他才回去,步伐坚定,昂着脑袋,好像醉了更有精神。谁看见都说:“马加尔走道板直的,是烂醉了哩。”平常要是没喝酒,他走起路来微微有点弓腰驼背,有点狂野而胆怯地避开好奇的目光。他父亲是鞣革工人,死后留下的遗产只有圣米特尔胡同那栋破屋,谁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亲戚朋友。地处边界线附近,塞伊森林也在跟前,这个懒惰而古怪的小伙子就成了走私贩外带偷猎,是这样的一种人:脸色阴森邪恶,过路的人见了都说:“我可不愿意半夜三更在什么林子里碰上这家伙!”身材高大,胡子多得可怕,面孔瘦削,马加尔是关厢好人家妇女恐惧的对象,她们都说他会把小孩活生生吃掉。年不满三十,他看上去倒有五十岁了,胡子茅草般的,头发一绺绺耷拉在脸上,毛发就跟豺狗似的,下面只见两只棕色的眼睛闪闪烁烁,目光躲闪而忧伤,是个本能的流浪汉,酗酒和贱民生活使他走了邪路。尽管谁也说不出他到底犯过什么罪,这一带只要发生偷窃抢劫、杀人越货,没有不首先把嫌疑栽到他头上的。阿黛莱伊德看中的居然就是这个吃人魔王,这个强盗,这个马加尔混蛋!二十个月,她接连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至于两人结婚,一点点影子也没有。关厢的人们从来没见过行为不端竟至这样悍然不顾一切的程度。人们目瞪口呆,极为骇异,又想到马加尔竟然搞上了这么一个又年轻又有钱的情妇,爱嚼舌头的女人们的信念都颠倒错乱了,于是,她们几乎对阿黛莱伊德和气起来了。她们说:

“可怜的女人!她一定是完全疯了!要是还有家,她家的人早就会把她关了起来。”

既然始终闹不清楚这奇特的爱情的经过,于是,人们指责马加尔那混蛋,说是他利用阿黛莱伊德的脑子不健全,企图偷她的钱财。

婚生子小彼埃尔·卢贡与母亲的私生子女一同长大。阿黛莱伊德把这两个小家伙——安托万和于尔絮,即这个区的人称作“狼崽”的——留在身边,和疼爱第一个儿子一样疼爱他们。她好像脑子不怎么清醒,看不出这两个可怜的小家伙在生活中注定的不幸处境。在她看来,这也是她的子女,同长子一般无二;她有时出门去,一手牵着彼埃尔,一手拽着安托万,并未发现一般人对她亲爱的两个儿子在态度上完全不一样。

这是个奇怪的家庭。将近二十年来,他们各自随心所欲地生活,妈妈是这样,子女也是这样。阿黛莱伊德虽然已成妇人,始终还是十五岁那样被看作野姑娘,高大而古怪的大姑娘,这倒不是因为当真像关厢居民所说是个疯子,而是她血液和神经之间缺少平衡,心与脑有点乖离,因而她生活于通常生活之外,跟寻常人不一般。对于她自己,她肯定是非常自然,也非常合乎逻辑;只是,她的逻辑在街坊看来纯粹是神经错乱。她似乎故意公开招摇,居心不良硬是想方设法使自己每况愈下,干脆以极大的天真烂漫听命于天性气质的每一个冲动。

第一回分娩之后,她就时常神经质发作,陷入可怕的痉挛。两三个月就要定期地发作一次。看过的医生都说没法子,只有等待年龄增长使她平静下来,只是要她遵守饮食规定:只吃半生的肉,只喝奎宁酒。屡次三番大受震撼,她终于脑子紊乱了。她每天糊口混日子,幼儿一般,也像一只依恋人的小动物只凭本能生活。马加尔出去流浪,她就整天无所事事,想自己的,对子女的照顾只是吻他们,跟他们玩;然后,情夫一回来,她就不见了。

马加尔破屋背后有一个小院子,与傅克的田地只隔一道院墙。有天早上,邻居们吃了一惊,发现墙上开了一道门,而昨晚还没有的。一小时之内,全关厢的人都排成了队,到附近窗口来观看。姘夫姘妇一定是干了一整夜,打穿了这个洞,还装上了门,现在他们可以随便彼此到家里去了。这事又搞得秽声四播,众人对阿黛莱伊德不再客气了,认定她确实是全关厢的耻辱;这道门,这样公然悍然承认两人姘居,比她的两个私生子,更为强烈地是她的罪状。最能宽容的女人也说:“至少得顾点面子吧?”阿黛莱伊德并不懂得何谓“顾点面子”,倒是为打了这道门觉得高兴而且自豪,是她协助马加尔拆下墙上的石头,甚至给他和灰泥使工程进展快些;因此,第二天她高兴得像个孩子,在大白天跑来好好看看自己的杰作。正好有三个长舌妇瞅见她在端详还湿漉漉的泥木成品,这真是不要脸到了极点!从此,只要马加尔露面,要是不见这少妇,人们就认为她到圣米特尔胡同的破屋里去与他同居了。

这走私贩不是经常回来,几乎总是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谁也说不准这对姘头怎样生活的,他不时去城里,一去就是两三天不回来。他们把大门紧闭,小屋里就跟没有人居住似的。关厢的人们断定马加尔诱奸阿黛莱伊德仅仅是图她的钱财,所以,日久天长,看见这家伙生活还是跟过去一样,不断漂流四方,衣着破破烂烂并不比以往强,大家都觉得奇怪。也许,这少妇正是因为常常要隔很长的时间才见得着情夫,就更加爱他了;也许,他抵挡了她的恳求,感到冒险生涯的欲望不可抑制。人们制造出种种神话,还是不能合理地解释这种姘居超乎一切常情,居然结成了而且延续下去。圣米特尔胡同的小屋始终关得严严实实,保守着它的秘密。人们只是猜测到了马加尔常常打阿黛莱伊德,虽然争吵的声音从来没有透到门外。好多次她出来的时候,鼻青脸肿,头发撕落,不过,丝毫没有被痛苦或者悲伤压倒的模样,但她也丝毫不想遮掩身上的伤痕。她还微笑,似乎很快活;大概她让他揍,一声不吭。这样的生活一晃就是十五年有余。

阿黛莱伊德回自己的家,即使看见给人抢了,她也一点也不激动。她根本没有生活的现实感。事物的实际价值、秩序的必要性,她都缺乏。

她随便自己的子女成长,就像是路旁的李树,随风吹雨打太阳晒。它们不必嫁接,从不接木,也不修剪,天然就结果实。真是最顺乎自然也没有了;从小心恶作剧,还完全按照本能的方向自由自在地成长,也数第一。与此同时,他们在菜地里打滚,在露天之下打打闹闹过日子,完全是小流氓。他们偷屋里的吃食,破坏院子里不多的几棵果树。他们就是这个清醒的疯人院里的瘟神,又抢劫,又吵闹。他们的妈妈一去多日不见踪影,他们就吵翻了天,想出种种恶作剧来害人,以至于左邻右舍不得不威胁要用鞭子抽他们。况且,阿黛莱伊德几乎从不吓唬他们;她在家的时候,只要他们给人祸害少一些,他们就来作践母亲,一星期逃学五六回,干尽坏事,值得痛打一顿,叫他们扯开嗓子哭喊去吧。可是,她从不打他们,甚至不发脾气;在一片喧闹声中她生活得很好,懒洋洋的,安安静静的,茫茫然不知其所以。日久天长,她甚至需要这几个小捣乱的可怕吵闹来填补她脑子的空虚。别人说:“她的孩子日后会打她的,那就全齐啦!”她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不管什么事,她都很冷漠,这种态度仿佛是说:“有什么要紧!”她对自己的财产,比对子女还不关心。要不是她运气好,雇了个精明的菜把式给她看管菜园子,这样成年累月生活古里古怪,傅克院子早已变成一片废墟。这个管园子的,照规定与她对半分成,还要不知羞耻地偷她的,她却视而不见。不过,也有好的一面,这个菜农越想偷得多,就越是尽可能使田地出息,地的效用几乎增加了一倍。

婚生子彼埃尔,也许是凭内心本能的感觉,也许是已经意识到外面的人对他的态度比对弟弟和妹妹不一样,他从幼小起就支配他们俩。吵起架来,虽然力气不如安托万,他却总是专横地打他。至于于尔絮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又瘦弱又苍白,两个哥哥都使劲打她。不过,直到十五六岁以前,三个孩子始终自阋于手足之间,自己并不明白哪有这么大的仇恨,也说不清楚他们怎么如此陌如路人。只是到了十五六岁,他们才面对面各不相让,意识充分觉醒,性格完全定型。

十六岁的安托万已经是个大小伙子,身上既有马加尔的缺点,也有阿黛莱伊德的缺点,已经混合表现出来。不过占主导地位的是马加尔因素:喜欢流浪,偏好酗酒,畜生般的狂暴。然而,在阿黛莱伊德的神经质的影响下,这些坏毛病,在父亲带着某种多血质的坦率,在儿子则表现为阴险,既虚伪,又卑怯。安托万从母亲继承下来的,是绝对缺乏毅力,爱好肉欲的女人似的自私,可以随便接受任何可耻的纵欲之床,只要自己可以逍遥自在地躺在上面,睡得暖暖和和的。大家这样说他:“呸!这个强盗!他甚至没有马加尔那种干坏事的勇气;他即或敢杀个人,也只能用别针去戳!”从躯体上说,安托万只有阿黛莱伊德那种厚厚的嘴唇,其他特征都是那走私贩的,只是柔和一点,消散一些,活动一些。

于尔絮则相反,肉体和灵魂都主要像母亲,始终是结合得紧紧的;只是可怜的小姑娘,由于是姘居的第二胎,那时,阿黛莱伊德对马加尔的爱情已经平静,对子女的柔情占了上风,于尔絮又是个女的,所以在气质上从母亲方面打下的烙印就更多些。况且,在她身上并不是两种天性的融合,而是并列,是一种奇特紧密的焊接。于尔絮多狂想,不时表现出野性,忧郁,贱民的暴躁;随后,她又往往神经质地哈哈大笑。她常常懒洋洋地胡思乱想,是个脑子和心灵都不正常的女人。两只眼睛不时掠过阿黛莱伊德那样惊恐的目光,却透明清澈,像是总要消渴而死的幼猫的眼睛。

对比起这两个私生子,彼埃尔似乎是个外人,任何人要是不深入他灵魂深处去看,会认为他与他俩根本不同。任何子女也不像他那样正好在生育他的父母两人之间保持平衡。他恰恰介乎农民卢贡和神经质的姑娘阿黛莱伊德的中间。在他身上,母亲抵消掉父亲的粗鄙。日积月累,气质在世人身上决定一个家族进化或退化的缓慢隐秘的作用,好像在彼埃尔·卢贡身上取得了初步成绩。他始终只是个农民,然而这个农民皮肤不那么粗糙,脸相不那么呆笨,智力比较开阔,也比较灵活。父母双方在他身上甚至彼此取长补短。一方面,阿黛莱伊德的天性由于神经质的桀骜不驯而更为细致精微,抗衡、削弱了卢贡多血质的笨重,而另一方面,卢贡的沉滞凝重抵挡了儿子从母亲得来的精神反常的冲击。彼埃尔没有马加尔狼崽的暴躁和病态幻想,虽然欠缺教养,又像其他任其自生自长的孩子一样吵闹,他却有合情合理的颖悟禀赋,必定始终能使他不致犯下任何乖谬的疯狂的错误。他的缺点,他的好吃懒做,他的性喜嬉戏享受,都并不像安托万邪恶本能那样表现为冲动;他有意加以疏导,在光天化日之下予以体面的规范。从他中等身材的肥壮体态中,从他无血色的长脸上(主要是父亲的面貌特征,加上阿黛莱伊德脸上的某些柔和色彩),已经可以看到阴沉而狡猾的野心流露,还有永无餍足的贪欲;心灵干涸,以及农民之子夹杂着仇恨的嫉妒;虽然这个农民之子由于母亲的财产和神经质而已经成为布尔乔亚。

到了十七岁,彼埃尔看出而且能够理解阿黛莱伊德神经不正常以及安托万和于尔絮的尴尬处境,他并没有表现出伤心或愤慨,只是非常着急地考虑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应该采取什么态度。三个孩子中,只有他上学念书是相当用功的。一般的农民,只要开始感觉到受教育的必要性,往往变成拼命为自己算计的人。就是在学校里,从同学们笑骂侮辱他弟弟的态度中,他开始产生了怀疑。后来,他自己解释了许多人目光和言语的含义。终于,他清清楚楚明白了自己的家是受到了掠夺。从此以后,他认为安托万和于尔絮是无耻的寄生虫,是啃啮他的财产的嘴。至于母亲,他也像关厢所有的人一样的看法,认为这个女人只配关起来,认为如果他不来好好整顿整顿,她终究会把他的钱统统吃光。他最痛心的,是那个菜把式的明抢暗偷。这个爱吵闹的孩子旦夕之间一变而为节省而自私的少年,迅速朝着为自己利害考虑的方向成熟起来,其致因就是他目睹身旁这种离奇的糟蹋财富的行为,现在他无时无刻不看到,也无时无刻不痛心疾首。那些蔬菜卖出去,菜把式要抽取最大一份盈利,这就是抢他的;他母亲的私生子女喝酒吃面包,也都是抢他的。整个房屋、全部财产都是他的。以他那农民的逻辑,只有他这个合法的儿子才应该继承。既然财产日渐耗尽,既然人人都在贪婪地啃啮他未来的财产,那么他就要想办法把这些人统统赶出去:母亲、弟弟、妹妹、仆人们统统赶出去,自己立刻继承。

斗争是残酷的。这年轻人明白必须首先打击母亲。他以顽强的耐心,一步步实行每一细节都筹划已久的一个计划。他的策略是:作为活生生的谴责戳在阿黛莱伊德的面前,倒不是要大发雷霆或者说出什么挖苦话来指责她不守妇道,而是他已经发现有一种眼神,不必说话,就那么对她一瞪,就把她吓得魂不附体。每逢她去马加尔小屋住个两天回来,再也不敢正眼看看儿子,只有浑身哆嗦的分儿;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冷冽锋利赛似钢刀,毫不怜悯地在把她细剁碎剐。彼埃尔——她那么快就忘掉的男人的儿子,态度是那样严厉而且沉默不语,这就够奇特地紊乱她那有病的衰弱的脑子了。她寻思着,是卢贡从阴间回来惩罚她的淫乱行为。现在,每个星期她的神经病都要发作一次,身心破碎了;大家都随她自己去挣扎;等她苏醒过来,她把衣服扣扣好,拖着身子过日子,更加衰弱了。她经常半夜啜泣,双手抱着脑袋,接受彼埃尔的伤害,仿佛那是复杂之神的打击。有时她也否认这个儿子,不承认在这样一个冷静得使热昏的她极为痛苦的粗壮少年的血管里有她自己体内的血。比起像这样被他直瞪瞪地瞅着,就是被他打一顿,她也心甘情愿千百倍。他那冷酷无情的目光到处盯着她,终于震撼得使她再也无法忍受,于是,她多次下决心不去看她的姘夫了,可是,只要马加尔一回来,她立刻就忘掉誓言,又跑去找他了。她回到家,斗争又重新开始,更沉默,更可怕。过了几个月,她完全向儿子屈服了。她在他面前变成了不知道自己乖不乖的小孩,总是担心该挨一顿皮鞭。彼埃尔这个手腕高明的少年,已经把她的手脚捆了个结实,已经把她变成了百依百顺的奴婢,他甚至不必开口,无需作出什么困难的、对己有损的解释。

年轻人感到已经掌握住她,可以对待她如奴隶了,就开始为自己的利益利用她的不健全的脑子,利用只要自己瞅她一眼就会使她吓得要命的恐惧。一旦成了小屋的主宰,他的第一个考虑就是开除那个菜把式,换上自己的心腹。他抓住了家庭的统治大权,卖出买进,掌握着钱柜子。不过,他并不打算纠正阿黛莱伊德的行为,也不打算改变安托万和于尔絮的懒惰习性。不要紧,反正他一有机会就要摆脱掉这些家伙。现在他只是斤斤计较着他们吃的面包和喝的水。既然全部财产在握,他就等待时机一下子把他们搞掉。

倒也颇为如意,事事顺心。他作为寡妇家的长子,逃脱了兵役,两年之后,安托万却中了采 。这倒霉事无需他烦心,不过他估计母亲会买个壮丁顶替他。阿黛莱伊德确实想设法让他躲过去。可是,彼埃尔捏紧钱包,就是装聋作哑。弟弟被迫离家是件大好事,对他的图谋是太有利了。母亲跟他商量这件事的时候,他瞪起眼睛瞅着,使她甚至不敢把话说完。他的目光说的是:“怎么的,你要我为你的私生子破产吗?”她只好为自己盘算,放弃安托万,既然她首先需要的是安宁和自由。彼埃尔为人从不采取激烈手段,不吵不闹就把弟弟赶走,他是太高兴了,于是装出万般无奈的模样:年成不好啦,家里缺钱啦,甚至会只好卖掉一块地,而这就是破产的开始。然后,他向安托万保证:明年一定花钱去赎他,其实已下决心绝对不干。安托万受了蒙骗走了,还有点满意的样子。

彼埃尔摆脱于尔絮是更为意料不到的。关厢有个姓穆瑞的制帽工人,觉得姑娘娇弱洁白,圣马可区的小姐似的,对她颇为钟情。他娶了她。从他那方面说,纯属爱情婚姻,只是一时冲动,毫无利害的盘算。至于于尔絮,她同意这门亲事,是为了逃脱这样的家庭:她的长兄使她越来没法过下去。她母亲沉溺于自己的享受,最后的精力都用来自卫,已经变得完全漠然,对她离开家反倒高兴,指望彼埃尔再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借口,就会让她安宁随意地生活。两个年轻人刚结婚不久,穆瑞就理解到:如果他不想每天都听见关于他的妻子和岳母的不好听的话,他就必须离开普拉桑。于是,他走了,把于尔絮带到马赛去,在马赛他仍操旧业。不过,他一文钱嫁妆也没要。这样的无私使彼埃尔大吃一惊,于是,嗫嚅着,企图作点解释,穆瑞却叫他开口不得,宣称他宁愿为妻子挣饭吃。真不愧是农民卢贡的儿子,彼埃尔惴惴不安了,因为在他看来,对方这样办肯定暗藏陷阱。

只剩下阿黛莱伊德。彼埃尔绝对不想继续同她住在一起。她对他有害无益。他原来是打算从她开刀的。不过,现在他进退两难了。他得选择或者是留下她来,那就得承受她耻辱的玷污,在自己脚上系上一个大铁球,使自己无法大展宏图;或者是赶她走,那就必定会为千人所指,唾骂为忤逆,这就会打乱他自称老好人的图谋。他觉得日后他会需要一切人的,所以他希望自己的名字在全体普拉桑居民眼里得宠走红。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促使阿黛莱伊德自己走。彼埃尔为造成这个结果干尽了一切。他对母亲不守妇道极为苛刻,自己认为这样对待是充分有理的。他惩罚她,就像人们处罚一个孩子。地位颠倒过来了。鞭子不断高举。可怜的女人在这威胁下只好低头。她还不到四十二岁,就已经像个退化成孩子的老太婆那样总是惶恐得话也说不清,神态畏畏缩缩,游游移移。儿子继续用严厉的目光致她于死命,指望什么时候她勇气耗尽就会自己逃掉。这可怜的女人既蒙受耻辱,又克制着情欲,还要逆来顺受,真是痛苦万分。尽管她被迫接受打击,但是她宁可当场死掉,也不愿放弃马加尔,她还是回到他那里去了。有过几个夜晚,要不是神经质女人的脆弱肉体怕死得要命,她真会爬起来投河自尽。她多次想跑,跑到边境去找她的情夫。她继续留在小屋里,忍受着儿子的轻蔑沉默和暗中虐待,只是因为她不知道该躲到哪里去。彼埃尔觉得,她要是有藏身之所早就会离开他的。他正等待时机为她在什么地方租一间小房子,恰好发生了一件他怎么样也想不到的事情,猛然实现了他的愿望。关厢的人听说,马加尔在边境被海关人员一枪打死了,当时他正把一大车日内瓦手表偷运进法国。传闻属实。走私贩的尸体甚至没有运回来,就在一个小山村的公墓里埋掉了。阿黛莱伊德的痛苦是一种痴呆的痛苦。儿子瞧着她,不胜奇怪,没有看见她流一滴眼泪。马加尔已立她为受遗人。她继承了圣米特尔胡同的破屋和死者的猎枪(这是一个走私贩逃过了海关人员的枪弹,忠实地给她带回来的)。第二天,她就退缩到那小屋里去了。她把猎枪挂在壁炉上面,生活在那里,置身世外,孤单一人,不声不响。

彼埃尔·卢贡终于成为这个家的唯一主人。傅克的院子即使不在法律上,也在事实上属于他了。他从未打算定居在那里。这个天地对于他大展宏图是太狭小了。耕作土地,照看蔬菜,在他看来简直粗鄙,根本与他的才干不相称。他急忙要从此不当农民。母亲的神经质使他天性敏锐,感到享受布尔乔亚乐趣的需要不可抗拒。因此,他每次盘算都要认为结局就是卖掉傅克大院。这样将得到可观的一笔数字,就可以娶来哪个愿与他合伙的商人的女儿。当时,帝国连年征战,使得可讨老婆的年轻人颇为难得,做父母挑女婿也就不那么苛刻了。彼埃尔寻思只要有钱就通行无阻,关厢流传的闲言人们自然也不会在意了;于是,他要装出无辜受害的模样,装成心眼忠厚,为家庭耻辱很痛苦,感到痛心,虽然未遭到祸害,也不为之开脱。好几个月来,他就在打油商的女儿菲丽西黛·普希的主意。普希—拉康商号在老区最黑暗的一条小街上有几间仓库,它远远不是生意兴隆的样子。它在开业所在地信誉可疑,有人隐隐约约谈到它要破产了。正是有鉴于这类不祥的流言,卢贡把火力对准了这个方向。生意做得顺手的商人绝不会把女儿许给他的。他计划等老普希再也无路可走的时候下手,向他买下菲丽西黛,然后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坚韧毅力振兴商号。这是在社会阶梯爬上一级、高出自身阶级一头的高明妙计。他尤其希望逃出那到处有人耻笑他家的可怕的关厢,使人忘掉那些肮脏的传闻,甚至把傅克大院这个名字也抹掉。因此,老区那些臭气熏天的街道在他看来也是天堂。只有在那里,他才能焕然而为新人。

不久,他窥伺的良机来到了。普希—拉康商号奄奄一息。于是,年轻人以审慎的巧妙手腕谈判婚事。他被接受了,虽然不是作为大救星,至少作为可以接受的不得已的退路。决定了婚事之后,他积极为出售大院展开活动。雅迈弗朗的产业主急欲把庄园拉整齐,以前就曾多次主动要求购买。两片领地之间有一道矮而薄的墙,彼埃尔利用邻居的迫切愿望敲竹杠,反正那家伙有的是钱,为了满足一时的兴致,甚至出价五万法郎买他的院子。这超出它的价值一倍。不过,彼埃尔出于农民的诡诈,硬要别人求着他干,说是他不打算出售呀,他母亲绝不会同意抛弃两百多年来傅克家父以传子的这块产业呀。他一边显得迟疑不决,一边却积极准备出售。心里已经有些不太平:按照他那种粗暴的逻辑,院子是属于他的,他有权随意处理,其实,这种自信的骨子里面一直隐隐约约预感会遇到民法方面的复杂情况。于是,他决定间接向关厢的一个执达吏咨询一下。

他打听到的情况大为不妙。据执达吏说,他毫无权利可言,只有他母亲才有权出让大院。其实这是他早已料到的。但他不知道的,有如当头一棒的是,私生子女安托万和于尔絮那两个狼崽,对这产业也有权利。他,婚生子,居然还要受他们剥夺,被他们抢劫!执达吏的解释既清楚又明确:不错,阿黛莱伊德是按市镇法制结婚的,但是,全部财产已归为夫妻共同资产,依据法律妻子于丈夫死后已经拥有这个共同财产的所有权;另一方面,马加尔和阿黛莱伊德已经承认自己的子女,因此这两个子女应该继承母亲的产业。彼埃尔唯一聊以自慰的,是民法损私生子份额而利于婚生子。这一点并不使他宽心。他要的是全部。哪怕只是十文小钱,他也不跟于尔絮和安托万分。复杂的法典中这个小小的空隙为他打开了新的视野,他满腹心事地探测。他很快就明白了:手腕高明的人总是应该使法律倒向自己这一边。他没有问任何人的意见——因为担心会使执达吏警觉起来,甚至没有征询他的意见——就发现了,他可以把母亲像件东西一样处理掉。一天早上,他带着母亲去找公证人,让她签了一个出售文书。只要把圣米特尔胡同的小屋留给她,她连普拉桑都可以卖掉。况且,彼埃尔保证给她每年六百法郎赡养费,而且指天盟誓一定照看弟弟和妹妹。这样的誓言对于那老实的妇人也就够了。她就把儿子赏脸教给她的话在公证人面前学说了一遍。第二天,儿子又叫她在一张收据上签名,承认收到了大院的售价五万法郎。这是他天才的杰作,鬼祟小人的花招。他母亲分文未见,却要签这么一张五万法郎的收据,未免惊讶。他对她说这无非是个手续,并没有什么后果的。他把文书往兜里一塞,想道:“现在,狼崽可能要我作出交待。我就对他们说老太婆把家财都花光了。他们绝不敢跟我打官司的。”一个星期以后,夹墙不见了,菜地用犁都翻过了;傅克大院就要按照青年卢贡的愿望化作传说中的记忆。几个月后,雅迈弗朗产业主甚至拆掉了快要坍掉的菜农以往的住处。

彼埃尔五万法郎到手,马上把菲丽西黛·普希娶过门来,办得迅速,也就是稍有绝对必需的间隙时间。菲丽西黛这个女人又矮小又黑,是普罗旺斯常见的那种,就像是一种棕黑色的蝉:干瘦,嗓子尖,飞起来突然,自己把脑袋往柚子树上撞。她瘦削,胸脯平坦,肩头尖削,黄鼠狼似的嘴脸,又尖又凹陷。很难说她多大岁数,从十五岁到三十岁都可以,其实她才十九,比丈夫小四岁;黑眼睛细小,钻孔一般,里底透露出猫似的狡狯;额头低而凸,鼻梁稍凹,鼻孔有点奓开,纤细而颤动,好像是为了更好嗅气味;薄嘴唇红红的,下巴向前戳着,与脸颊连接处奇特地陷下去。鬼机伶的侏儒般的这副面容活脱脱地显出阴谋诡计、野心勃勃、满怀嫉忌的神情,菲丽西黛的这种丑陋自有其风度,因而倒也楚楚动人。一般对她的评论是:她一会儿美丽,一会儿难看,全看自己高兴。这大概同她浓密的头发怎样系起来有关,但主要还是取决于她的笑容:只要她自认为治服了谁,就要露出胜利的笑容,黄黄的脸儿也灿烂起来。她生下来就运气不太好,她埋怨命运亏待了自己,因此通常都守丑女人的本分。不过,她也不放弃斗争:她自诩终有一日会以炫耀咄咄逼人的幸福和豪华而使全城艳羡。假如她的生活舞台能够更为广阔,精神没有束缚,而是自由自在的发展,她一定早已迅速实现了她的梦想。她的聪明才智远远超过本阶级的受过同等教育的女子。爱嚼舌根的人们散布说,她那生下她几年后去世的母亲,婚后头几年,曾与圣马可区一个青年贵族卡纳旺侯爵关系亲密。确实,菲丽西黛的手和脚都像一位侯爵小姐,不像是她所源出的劳动人民。

老区的人看见她嫁给彼埃尔·卢贡这么一个粗野农民、这么一个似乎家世不怎么干净的关厢居民,惊讶不止达一个月之久。她随人家去诋毁,露出古怪的笑容接受女友们勉为其难的祝贺。她内心早已盘算好了:她选择卢贡做丈夫,就像是选择同谋合伙。她父亲之所以同意,只是认为年轻人带来五万法郎可以使自己逃避破产的厄运。而菲丽西黛却慧眼别具。她高瞻远瞩,感到自己需要有这样的一个男人:他身强力壮,甚至有点乡巴佬模样;她自己可以隐蔽在他后面,随心所欲指挥他手脚肢体的一举一动。她理所当然地厌恶外省的那些小青年,那些干瘪的公证录事,未来的律师,巴望招徕主顾而浑身哆嗦的家伙。她毫无嫁妆,没有希望嫁给什么大商人的儿子,千百倍宁愿挑选一个可以当作被动工具使用的农民,而不要瘦弱的学生,因为这种人会倚仗文凭,自命优越,把她踩在脚下,整个一生可悲地拖着她去追求虚妄的名利。她认为,女人应该塑造男人。她自命有本事能把牧童造就为部长。卢贡身上吸引她的是:胸宽背阔,身段粗壮,但也不是没有某种优雅。这种体格的小伙子一定能够轻松自如地承受她渴望加在他肩上的阴谋世界。虽然她欣赏丈夫的力气和好身体,但也善于看出他绝不是笨蛋。她嗅出他那肥厚的身躯里面隐藏着心灵上鬼祟的灵活;其实,她还是远远没有了解她的卢贡,她把他看得比实际上愚蠢得多。婚后不多天,她偶尔翻抽屉,发现了阿黛莱伊德签名的那张五万法郎收据。她懂了,吓了一跳,她的天性原是不多也不少的正直,对于这种手段是厌恶的。不过,虽然吓了一跳,其中也有赞叹的成分;在她眼里,卢贡成了强有力的人了。

这对年轻夫妇一板一眼地开始为发迹而奋斗。普希—拉康商号其实并不像彼埃尔想象的那样亏空严重:债务数字不大,只是缺少现金。外省人做生意是谨慎小心的,常常得免重大灾难。而普希—拉康商号又是明智中的明智,拿一千埃居去冒险也要心惊肉跳,商号虽跟无底洞差不多,其实营业规模并不很大。彼埃尔带去五万法郎,也就还债有富余,还可以把业务稍稍扩充了。开始就很幸运,接连三年油橄榄大丰收。菲丽西黛大胆冒险把彼埃尔和老普希吓了一跳,叫他们大量收购橄榄油,囤积起来。以后两年,不出她所料,油橄榄歉收,油价大涨,于是他们出售所囤,大大捞了一票。

打了这一网后不久,普希和拉康先生就退出了合伙组织,满足于刚刚捞到的几文钱财,满心欲望坐吃年息以享天年。年轻夫妇俩留下来单独拥有商号,认为创业终于有了基础。菲丽西黛有时对丈夫说:

“你消除了我的晦气!”

这个精力旺盛的女人少有的弱点之一,是总是觉得命运跟自己过不去。她认为,直到现在,她和她父亲虽然很努力,结果一事无成。加上南方人迷信作怪,她准备同命运斗争,就好像向一个有血有肉、专门想扼杀她的活人去斗争。

不久,事实确实证实了她的预感。噩运毫无怜悯地重新降临。每年都有新的灾难摇撼卢贡家庭:有个人破产使他们损失了数千法郎;估计可能丰收,由于想不到的变化而结果落空,最有把握的投机却悲惨地失败了。这成为一场无止无休、毫不容情的战斗。菲丽西黛辛酸满腹地说:

“你看嘛,我就是降生在恶星高照之下的。”

然而,她还是疯狂地挣扎,不明白为什么头一次投机的时候嗅觉那样灵敏,现在却只能给丈夫可悲的建议。

彼埃尔神情沮丧,不如妻子那样顽强、坚忍,他屡次打算偃旗息鼓了。而她急欲发财。她懂得自己的野心只能建立在财富之上。他俩一旦有了数十万法郎,就可以主宰全城;那时她要为丈夫钻营一个重要的职位,她要统治一切。她不为获得功名利禄不安,她自感要进行这场斗争自己是武装充足了的。但她现在为了搞到立足所需的若干袋埃居而无能为力。虽然她对支配人并不畏惧,但面对冷漠、呆滞、亮闪闪的每枚一百苏的银币,她那善于阴谋诡计的机智却抓摸不到。它们愚蠢地不肯被她抓住。

战斗持续了三十多年。普希死了,又是一次新的打击。菲丽西黛预计可以继承大约四万法郎,不料,这个只顾自己的老头,为了老年过得更快活,把小小的家产都拿去换成了本人享用至死的年金。她简直要气疯了。她越来越尖刻,越来越干瘪,尖声怪气。她从早到晚围着油缸转悠,真仿佛是她以为这样没头苍蝇似的飞个不停就可以使销售兴旺起来。她的丈夫却相反。日益臃肿,倒霉反倒使他发福了,越来越笨重、软蔫蔫的。不过,三十年的奋斗倒也没有搞到破产的地步。每年清产核资,收支大致平衡;只要哪个季节亏损了,下个季节就一定给弥补上。对这种勉强糊口的生活,菲丽西黛忿恨不已,恨不得干脆破产还好些;要是破了产,也许正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不必像现在这样死拽住无限小的一点东西不放,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只是挣得最低生活必需费用。这样过了三十多年,他们攒下的还不足五万法郎。

应该说,两人婚后不多几年,就成了个多子女的家庭,日久天长,也就不胜其负担了。菲丽西黛正如其他身材矮小的女人一样,多生育是从她病怏怏的身体外表上绝对料想不到的。从1811年到1815年的五年间,她连产三子:每两年一个。随后四年,她又产两女。对小孩成长最适宜的莫过于外省平静的动物般的生活。夫妻俩对最后生的两个很不欢迎:没有嫁妆的两个姑娘岂不是可怕的累赘?卢贡对任何乐意听的人都要诉说:够啦,魔鬼要是再送来第六个,就算它够鬼的哩!菲丽西黛还当真生到第五个就算了,否则,还要生多少,可真没法说。

况且,这少妇并不以为这一大堆孩子会是破产的根源;相反,她在儿子身上构筑起重振在她手上摇摇欲坠的家业的梦想。他们还不到十岁,她就已经朦朦胧胧憧憬着他们的前程。看到自己成功无望了,她开始指望由他们去战胜厄运。他们将满足她破灭了的虚荣,他们将使她获得她一贯追求而终不可得的令人艳羡的豪富地位。从此,一方面绝不放弃商号本身长期不懈的斗争,另一方面她有了第二策略以求达到满足本能的支配欲的目的。她不认为三个儿子不可能有任何一个出类拔萃,终有一个会使全家发财兴旺。她说她感觉到一定会是这样的。因此,她以急切的心情去看待儿子们,其中既有严母的苛求,又有放高利贷者的温柔。她使劲以百般的疼爱要把他们填肥,当作一笔投资,日后必定赚回巨额利润。

“你算了吧!”彼埃尔叫道,“天下的儿女没有不忘恩负义的。你惯坏了他们,你是要我们倾家荡产呀!”

菲丽西黛说到要把小家伙送去上学,他发火了。拉丁文是毫无用处的奢侈品,让他们去附近什么小小的寄宿学校跟班听课就行了。可是,妻子不肯让步,她有更高尚的本能向往,因而,以有教养的儿子为装饰品是她莫大的虚荣。况且,她觉得儿子们不可能始终像她丈夫那样没有文化,只要她一心一意把他们造就为高等人物就行了。她做梦也看见他们三个在巴黎身居高位——究竟是什么高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卢贡终于让步,三个儿子都进了八年级,于是,菲丽西黛那仍然忿忿不平的虚荣心强烈地得到了满足。她听着他们之间谈论教师和学习情况,心里乐滋滋的。大儿子有一天在她面前叫弟弟给拉丁语“玫瑰”变格,她仿佛听见了美妙的音乐。得为她说句公道话:她的欣喜这时是不夹杂任何私利盘算的。卢贡自己作为没有文化的人,看见儿子比自己有学问,也不由得醺醺然。儿子们同本城最上层人物的孩子们自然而然亲密交往,更使他们俩乐不可支。小家伙们同市长的儿子,专署长的儿子,甚至同圣马可区惭愧地进入普拉桑公校的两三个小贵族之间称兄道弟,平起平坐了。菲丽西黛觉得,为这样的荣耀无论付出多高的代价也不为过分。三个小家伙上学的费用使卢贡家的家庭经济不堪重负。

当孩子们还没有毕业的时候,他们夫妻作出重大牺牲,维持他们上学,生活于希望他们将来出人头地的向往之中。等到他们文凭到手,菲丽西黛甚至还想进一步完成她的杰作,于是,她促使丈夫下决心把哥仨都送到巴黎去深造:两个学法律,最小的进医学院。然而,等他们成人了,也叫卢贡家山穷水尽了。当兄弟三人不得不回到外省来就业时,可怜的父母真是说不出的灰心丧气。外省的气氛好像又俘获了他们:这三个青年成天睡觉,迟钝而肥胖起来。一向不走运,牢骚满腹,菲丽西黛现在更是倍觉辛酸。儿子们要使她倾家荡产的,他们已经叫她耗尽资财,却没有给她带来投资的利润。这命运的最后一次打击尤为沉重的是,它既打击了她作为女人的野心,又打击了她作为母亲的虚荣心。卢贡一天到晚对她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这更使她气恼万分。

一天,她满怀辛酸地责备大儿子上学花了她那么多钱财。儿子辛酸也不次于她,说道:

“以后总要还您的——只要我能够。可是,既然你们家无恒产,我们也只好去当劳工。我们是破落子弟,痛苦比你们还大哩。”

菲丽西黛懂得这些话富有深意。从此,她不再责怪孩子,把愤怒转向不断打击她的命运。她又开始自叹命苦,更加自怨自艾,说是由于没有资本,她只好搁浅。卢贡要是对她说:“你的儿子都是二流子,他们要把我们的家当败光的”,她就反唇相讥:“谢天谢地,我还有钱给他们去花。可怜的孩子,要是他们只好苦一辈子,那只是因为他们是穷措大!”

1848年初,二月革命 前夕,卢贡家三位少爷在普拉桑的地位岌岌可危。这时的三兄弟各有其古怪,彼此根本不一样,虽然同样都是源出于同一个根。总起来说,他们还是强似父母。卢贡家族注定是要由女人纯化的。阿黛莱伊德已经使彼埃尔成为能够有低级野心的中庸之才,而菲丽西黛又使自己的儿子们有了高级一些的聪明才智,大德大恶之事都干得出来。

这年,长子欧仁快满四十。中等个儿,头微微有点秃,人已经趋向于多脂肪;脸相像父亲,长脸,线条宽阔;皮肤下面可以看出脂肪肥厚,使脸的轮廓滚圆柔和,脸色蜡似的苍白发黄。但是,即使从整个头部大而方正上还可以觉察出农民血统,只要他把沉重的眼皮抬起,目光一闪,脸相也就有了变化,内在的光闪耀而出。父亲的笨重在儿子身上变成了持重。这个胖子通常的举止神态就跟沉睡不醒似的,他的某些粗笨疲乏的动作使人觉得仿佛是个巨人伸懒腰正准备行动。在当前科学开始辨析出规律的所谓大自然变幻无常的把戏作用之下,欧仁身上一方面体态完全跟彼埃尔一样,另一方面菲丽西黛却似乎供给了他思维物质。欧仁恰似一个有趣的范例,把母亲的精神才智优点深深蕴藏在父亲的粗笨躯体之中。他心怀崇高的雄心壮志,本能上专断独行,非常蔑视小手腕、小事业。他正是活见证,证明普拉桑怀疑菲丽西黛血管里多少有几滴贵族的血也许怀疑得不错。卢贡们心里狂烈发育的享乐嗜好是这个家族的特点,在欧仁身上呈现的是它最高尚的一个方面;他也想享乐的,不过,得是精神欢愉的快感,满足自己的支配欲。这样的一种人天生不能在外省出人头地。他在外省蛰伏了十五天,眼睛盯着巴黎,窥伺时机。他一回到小城故里,为了不白吃父母的,立刻就向律师登记处报名登记,不时打它一两件官司,勉维生计,并不显得比老实平庸之辈高出一头。普拉桑人觉得这个人嗓音黏黏糊糊,动作迟钝笨拙。他给主顾打赢的官司不多,他往往说不到点子上,用本地高人雅士的说法,就是“离题万里”。尤其是有一天为一件损益案充当律师的时候,他忘乎其形,尽在政治见解中绕弯弯,以至于庭长打断了他的话。他立刻坐下去,面露奇特的微笑。他的主顾被判处赔偿很大一笔钱,这似乎并没有使他为自己的言不及义有丝毫的遗憾。他好像是把这时在公堂的演说看成日后派大用场的练习。这却是菲丽西黛不能理解,也非常失望的。她原来希望儿子能在普拉桑民庭上发号施令。她终于对长子形成了非常不利的看法,在她看来,光宗耀祖的不可能是这个昏睡不醒的儿子了。彼埃尔则相反,对他仍有绝对的信心,这倒不是因为他比妻子目光锐利,而是因为他停留于表面现象,儿子活脱脱就是自己的翻版,他当然相信他的天才,又怎能不沾沾自喜呢?二月革命一个月,欧仁惶惶不安了,他有特殊的嗅觉,觉察到危机迫在眉睫。从此,他不断在普拉桑大街小巷踯躅。人们看见他在林荫道上游魂似的转悠。接着,他倏地下了决心,动身前往巴黎,衣兜里只揣着五法郎。

最小的儿子阿里斯蒂德正好与欧仁相反,可以说是恰恰翻了个个儿。他的脸酷似母亲,生性贪婪,性格阴沉,适合于由父亲的本能占支配地位的平庸的阴谋诡计。大自然往往需要对称。阿里斯蒂德瘦小,鬼头鬼脑的脸相就像是手杖头上雕刻的滑稽木偶脑袋。他到处乱钻,搜索个遍,无所顾忌,汲汲于享乐。他贪财,正如大哥喜爱权力。正当欧仁梦想着全民匍匐于他的意志之下,为未来的绝对权力陶醉的时候,阿里斯蒂德仿佛看见自己腰缠万贯,居住在富埒王侯的高宅深邸之内,吃好的,喝好的,以肉体的每一感觉和官能尽情享受生活。他尤其渴望迅速致富。他构筑起空中楼阁,这个楼阁也就在他心中壮丽巍峨地耸立;每夜他都拥有无数的金银财宝;这特别符合他的懒惰性格,既然从不为如何达到目的烦心,似乎怎样快点实现就怎么干好。卢贡一家子,这个农民种族,粗笨而贪婪,有着原始动物的欲望,他们成熟得过于迅速,一切物质享受的需要都在阿里斯蒂德身上旺盛发育,由于速成教育而三倍增长了力量,获得了理性的支持而变得更加不餍足,更加危险。尽管有着微妙的女性本能,菲丽西黛还是偏爱这个儿子;她感觉不到欧仁是多么更加像她自己,却处处原谅幼子的愚蠢和懒惰,借口说他才是家庭的优秀人物,而优秀人物是有权生活杂乱无章的,一直到什么时候他的智能力量猛然觉醒。阿里斯蒂德却使她的宽容受到严峻的考验。他在巴黎的生活肮脏,又游手好闲;他属于在拉丁区啤酒店里鬼混毕业的学生之列,况且,他还只学习了两年。父亲看出他一次考试也没有通过,大惊失色,把他留在普拉桑,说要给他找个老婆,希望他为家务事操心就会循规蹈矩起来。阿里斯蒂德于是听命结婚。当时他还没有看清楚自己有多大的野心,他对外省的生活并非不感兴趣,在这小城里正好长膘,吃喝拉撒睡,外加闲逛。菲丽西黛拼命为他辩护,彼埃尔只好同意把小夫妻俩都养起来,但有个条件:小儿子必须积极料理商号事务。从此,这个儿子开始了好吃懒做的生活,成天在俱乐部鬼混,夜里大部分时间都从父亲的办公室里溜出来,像逃学的学生似的,带上母亲偷偷塞给他的几个路易去赌博。你得在外省偏僻地方生活过,才能明白这小伙子这样过着使人愚钝的生活四年之久是怎么回事情。现在每座小城里还有这样的一批人依靠父母生活,有时假装工作,其实就像满怀宗教虔诚似的培育着自己的懒惰。阿里斯蒂德就是这种无可救药的二流子的典型,现在我们还可以看见这种人在外省的空虚生活中逍遥自在地泡着,打扑克度日一混就是四年。当他在俱乐部消磨光阴的时候,他的妻子,一个软弱、安静的金发女人,也来帮忙使卢贡家破产,因为她强烈地爱好招摇过市的打扮,食量又大得可怕:在那样弱不禁风的女人这真是太奇怪了。安姬最喜欢天蓝色缎带和烤牛里脊。她父亲是个退了休的船长,外号“西卡多少校”。好老头儿把全部积蓄一万法郎给了女儿作嫁妆。因此,当彼埃尔为儿子定下这门亲事的时候,自认为捡到了意外的财喜,既然他一贯把阿里斯蒂德这个人的价钱估得很低。是一万法郎的嫁妆促使他下决心的,可是很快事实证明:这笔钱成了拴在他脖子上的大石头。儿子已经是个相当滑头的混子,他把这一万法郎交给父亲,同他合伙,自己一文钱也不留,标榜自己事父极为孝顺。

“我们什么也不需要,”他说,“你们养我和我老婆,以后再结算好了!”

彼埃尔很是为难,只好同意,心里打鼓一般,对阿里斯蒂德如此无私很不放心。阿里斯蒂德心中暗想:恐怕很长的时间父亲都不会有一万法郎现金还给他,这样,只要合伙关系不破裂,他和老婆就可以大手大脚吃父亲的吃下去。这一叠子钞票投资真是投得妙!等到油商终于明白这笔买卖是上了个大当,他已经不可能摆脱阿里斯蒂德了:安姬的嫁妆已经投入结果不妙的投机买卖了。父亲只好把小两口养在家里,心里恼怒之至,儿媳的大食量和儿子的游手好闲更使他心里窝火。假如能够摆脱利害关系,他早就把这条吸血虫(这是他表现力丰富的用语)不止二十次赶出家门了。菲丽西黛暗中支持儿子和儿媳;儿子看透了她的野心勃勃的梦想,每天晚上都向她大谈其即将实现的美妙的发家计划。由于极其罕见的偶然机遇,婆媳俩相处融洽,应该说,安姬自己没个主见,别人可以叫她随方就圆。听老婆谈到幼子日后会如何如何发达,彼埃尔勃然大怒,说这个儿子是个败家子,总有一天会把家业败光的。小两口一住就是四年,他就这样大发雷霆,争吵起来狂怒不已却无可奈何。阿里斯蒂德和安姬只是微笑不语,神色自若,不为所动。他们既来之则安之,就像两个大桩子戳在那里。

终于,彼埃尔有了好机会,能够把一万法郎还给儿子了。他只要跟儿子结算,阿里斯蒂德就推三阻四,搞得他只好让他滑过去,收不到一文钱的食宿费。小两口到相距几步远的圣路易广场的老区一隅去另过了,一万法郎很快用光了,必须安排生计。阿里斯蒂德只要家里还有钱,就安之若素,毫不改变生活,当只剩下百元法郎的一张钞票时,他焦躁起来了。只见他阴沉沉地在城里转悠,再也不在俱乐部喝上半杯,只是急切切地瞧人家赌,自己一张牌也不沾。贫困使他比平素更坏了。他硬挺着过了许久,坚持什么也不干。1840年他有了儿子小马克西姆。祖母高高兴兴地把小孙子送进公学,偷偷给他付食宿费。阿里斯蒂德家里减少了一口人吃饭,可是可怜的安姬饿得要死,丈夫只好去找个差事混。他终于进了专署衙门,一待就是十年,也只混到一千八百法郎的月薪,从此,他满怀仇恨,积怨良深,已经摆脱掉的享乐的胃口更增长了。卑微的地位使他狂怒,每月扔给他的可怜的一千八,在他看来,简直是命运的讽刺。再也没有肉体的贪欲比这更烧人的了,他向菲丽西黛诉苦。她看见他挨饿并非不满意,她想穷一点可以煞煞他的懒惰。他竖起耳朵东张西望,窥伺着,像个小偷找机会下手。1848年初,哥哥启程去巴黎的时候,他念头一闪想跟着去。但是,欧仁还没结婚;弟弟呢,又无法拖着老婆跑那么远去而手里却没有大笔现款。他只好等着,嗅出即将有大灾变,准备随时扼杀任何撞上来的牺牲品。

卢贡的二儿子巴斯噶这个人简直不像是卢贡家的人。这是常见的例证,仿佛说明遗传规律无效。大自然时常这样在一个种族中产生一个生物,其因素来源于这个种族的创造力。巴斯噶无论精神还是肉体上丝毫也不属于卢贡家。他身材高大,脸相既温柔又严厉,为人正派,酷爱学习,非常谦虚,这些都与家族狂热的野心、行动起来肆无忌惮的特点恰成奇特的对比。他在巴黎学医成绩优良,不少地方延请他去任教,他置予不顾,出于个人兴趣而归隐于故乡普拉桑。他喜欢外省的恬静生活。他认为,对于一个科学家,这种生活胜过巴黎的喧嚣。即使在普拉桑,他也丝毫不为招徕顾客操心。生性淡泊,绝对蔑视财富,他乐意满足于侥幸走上门来的少数几个病人。他唯一的奢侈,只是在新城租了一栋干干净净的小房子,修士似的关在里面,满怀热情地从事自然研究。他尤其酷爱生理学。全城人都知道,他常从济贫所掘墓人那里收购尸体,因而有些感情脆弱的女士和胆小如鼠的布尔乔亚对他恐惧而嫌恶。幸亏还没有人搞到把他当作巫师的地步,但是,顾客仍然有限,谁都把他看成怪人,只要是上流社会的人都不应该找他看病,小指头的毛病也不可以信任他,否则就会倒霉。有一天,市长夫人对人说:

“我情愿死,也不愿让那位先生看病。他浑身是死亡的气味。”

从此,巴斯噶算是被判决了。人家对他这样暗中畏惧,他似乎反倒高兴。他的病人越少,他就越能研究他心爱的科学。他看病收费极少,平民百姓始终拥戴他。他挣的恰够糊口,生活颇为自得,远离本地一般人十万八千里,从研究与发现中自得其乐。他不时寄一篇论文给巴黎的科学院。普拉桑根本不晓得,这个怪人,这位浑身死亡气味的先生,在科学界大为有名,其见解很有权威。他星期日去加里格山远足,脖子上吊着生物标本盒,手里拿着地质锤,人们见了都耸耸肩,还拿他同本城另一位医生相比。那位医生领带打得整整齐齐,对妇女甜蜜蜜的,衣服上总是散发出紫罗兰的幽香。巴斯噶也不为父母所理解。菲丽西黛看见他生活那样的奇特、简朴,不禁愕然,责备他辜负了她的期望。她容忍了阿里斯蒂德的懒惰,认为那是有收获的,看见巴斯噶生活极为平庸却勃然大怒,也很厌恶他那种喜爱隐蔽、轻视财富、坚决摆脱俗务的脾性。确实,日后或可满足她的虚荣心的,绝不是这个孩子!她有时对他说:

“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你不像是咱们家的。你瞧你哥哥和弟弟,他们努力,使劲从我们供他们上学所受教育中获取利益。而你,你尽干蠢事。你给我们的回报很不成名堂,而我们把你抚养成人可费尽了钱财。不对,你不是咱们家的人。”

巴斯噶每逢会生气的时候总是宁愿笑笑,这时略带讥讽地乐呵呵地说:

“算了,您别埋怨啦!我并不想使你们彻底破产,以后你们病了,我给你们看病分文不取。”

而且,他难得见到家里人,也不是厌恶他们,只是不由自主地顺从自己的本能。阿里斯蒂德进专署工作之前,巴斯噶曾多次给予周济。他一直不结婚。甚至正在酝酿的严重事变他都感觉不到。两三年来他一直在研究遗传问题,把动物和人类加以比较,沉醉在获得的有趣结果之中。他对自己和家人的观察结论成为他研究的出发点。老百姓根据无意识的直觉完全懂得他与卢贡一家是多么不同,所以称他为巴斯噶先生,从不缀上家庭姓氏。

1848年革命前三年,彼埃尔和菲丽西黛退出了商号。上了年纪:两人都超过了五十,倦于斗争了。看出自己没有多大的奔头,担心要是继续恋栈,势必会搞到赤贫的境地。几个儿子都辜负了两老的期望,这对他们是最后的打击。现在既已明白他们自己永远发不了财,他们希望至少为晚年保住糊口的面包。他们就最多带着四万法郎退隐了。这笔钱每年给他们生息两千法郎,仅够在外省节俭度日。幸亏他们就两个人过日子:已经把两个女儿都嫁了出去,玛尔特嫁到马赛,西多妮嫁到巴黎。

清产之后,老两口原想住到新城退休商人区去,但是不敢。年入太少了,他们担心显得寒碜。作为折衷,他俩在新旧两区分界的巴纳路上租了一套房间。房子恰好在老区边上,也就是仍然住在下等居民区里,从窗口却可以看见不多远的有钱人居住的地方,就是说,他们正好处在应许之地 的门槛上。

房子在三楼,有三大间:一间做了餐室,一间客厅,另一间为卧室。二楼住着房东,是做手杖和雨伞生意的,仓库就在底层。整个房屋只有三层。菲丽西黛往里搬的时候,心酸得要命。在外省,谁要是租别人的房子住,那就是承认自己穷。普拉桑每户殷实人家都有自己的房子,小城的房地产售价是很便宜的。彼埃尔把钱包捏得紧紧的,装修的话他一句也不要听,只好修也不修,将就着使用原来褪色残损的旧家具。这样不顾面子的抠门,菲丽西黛倒也深深体谅其中原委,她就变出法儿来使这些破烂儿焕发出新的光彩,她自己把几件损坏得严重些的家具敲敲钉钉,又把磨破了的沙发椅丝绒罩补上了补丁。

餐室与厨房都在后面,餐室里差不多空无一物。餐室很宽敞,窗子又正好对着邻家的灰墙,显得漆黑,一张餐桌、十二张椅子更显得空荡荡的。不会有人进他们的卧室,于是,菲丽西黛就把已经不能用了的家具藏在卧室里:除了床,还有一个衣柜,一张活动桌面的书桌和一个梳妆台,还可以看见两个摇篮摞起来放着,一张酒柜没有了门,一个书架完全是空的。这些可尊敬的破烂,老太太总是不忍心扔掉。不过,她用尽心思摆弄的是客厅,几乎做到了使它成为可居住的场所。那里面的家具是缀着缎子色泽的花朵的浅黄丝绒面的;房中央有一张独腿圆桌,桌面是大理石的;几张上面有镜子的涡卷腿小桌椅在房间两端。甚至还有地毯,虽然仅仅盖住地板的中央部分;还有一盏吊灯,白缎子灯罩上斑斑点点尽是苍蝇屎。四面墙上张挂着六张石印画,描绘的是拿破仑的重大战役。这些家具都帝政时期早年的东西。菲丽西黛给予的美化,也只是把房间用大枝叶图案的桔黄色壁纸糊了糊。于是,餐室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黄色,刺目的不自然的光线照耀着,家具、壁纸、窗帘是黄的,地毯直到圆桌桌面、小桌桌面也接近黄色。不过,扯上窗帘之后,色彩倒也和谐,整个客厅可算是干干净净。然而,菲丽西黛梦想的是富丽堂皇。她瞅着几乎遮掩不住的这副穷酸相,默然神伤,绝望之至。通常她都待在客厅里:这是他们家最漂亮的房间。她最爽心、也最痛心的消遣之一,就是站在这间房的窗口向巴纳路那边眺望。她瞅见对过的专署广场,那里是她梦寐以求的天堂。那个光秃秃、倒也干净的、有着漂亮住宅的小广场,在她看来,就是伊甸园。她情愿折十年寿去拥有这样的一座房子。尤其使她心里窝火的是左角上那栋房屋:那正是特别税吏的住宅。她以胖女人的嫉忌心静观着它。有时,那边的窗子打开了,她瞥见豪华家具的边边角角,泄露出来的富丽堂皇使她血液沸腾。

当时,卢贡夫妇正经历着一场虚荣、欲望无可满足的奇特危机。他们尚存的某些清醒意识越来越敏锐。他们以噩运的受害者自居,绝不甘愿屈服,而是更顽强、更坚决:欲望得不到满足死也不瞑目。实质上,他们的企望一点也未放弃,尽管一年老一年。菲丽西黛甚至预感到自己将发了财再死。但是,贫困日甚一日压迫着他们。他们一一回想作过的无数努力,一一追思以往奋斗的三十余年,又想起儿子们的背叛,看见美妙的空中楼阁只落得这么一间黄色客厅,还得拉上窗帘才能遮丑,这时,他们满腔愤怒,有苦难言。于是,聊以自慰,他们构筑起种种挣得万贯家财的计划,探索千百样计谋;菲丽西黛梦见自己中了头彩,独得十万法郎;彼埃尔想象自己即将发明某种奇妙投机之道。他们生活在唯一的念头中:几个小时之内顿成巨富,发财,享受,哪怕是一年也好。他们以整个生命巴望着,永不懈怠。他们仍然对儿子隐隐约约心存指望,出于父母的自私心理,他们无法习惯让孩子上学却得不到任何回报这一想法。

菲丽西黛似乎没有老,始终是个黑肤色的小女人,永远不能待在一个地方,老是蝉似的嗡嗡不停。过路的人要是在人行道上看见她的背影,从她轻快的步伐、肩膀和腰肢的瘦削看,还以为她是十五岁的小姑娘哩。甚至她的面容也没有怎么变,只是更为凹陷,越来越像黄鼠狼嘴脸了。那张脸就像是小姑娘的,容颜未改,只是枯干皱缩了。

至于彼埃尔·卢贡,他已大腹便便,像煞十分可敬的布尔乔亚,只欠大宗年金就神气十足了。黏糊糊苍白的脸,笨重的身躯,睡不醒的模样,真像是浑身财气直冒。有一天,他听见有个不认识的农民说:“那个胖子,总是大财主吧,得,他吃饭不用操心!”这话刺进了他的心窝,因为他觉得,长得这么肥,一副百万富翁得意洋洋的庄重模样,其实还是个穷光蛋,简直是莫大的讽刺。星期日,他照着窗口挂着的五文钱的小镜子刮胡子,心想,就凭他,要是穿上常礼服,打上白领带,去专署长先生家做客,可不比普拉桑的某某或某某官员强得多吗?这个农民之子,操劳做生意脸色苍白了,家居生活养肥了,隐藏着仇恨的欲望的面容天然安详,确实有着卑微而庄重的模样,胖胖墩墩,笨头笨脑,正是在农场沙龙里崭露头角所需要的。有人说,他跟着老婆的指挥棍转,其实这话错了。他这个人犟起来像头牛,对待外来明确表达的意志,他可以猝然发作,粗暴得要打人。不过,菲丽西黛很机伶,是不会触犯他的;这个矮小女人生性活跃,片刻不得安宁,是不愿意采取向着障碍猛撞的策略的;她要是想从丈夫那里搞到什么,或者想怂恿他走她认为最好的道路,她就会以她那蝉一般的猛然飞舞去围着他转,从四面八方去螫他,无数次进攻,直至他屈服而自己都没看出来。况且,他觉得她比自己聪明,相当耐心地忍受她的忠告。菲丽西黛比跟着马车的飞蝇有用,有时候一边在彼埃尔耳边嗡嗡叫,一边自己把事情都做了。很难得的是,夫妻俩几乎从来没有互相委过于对方,引起家庭风波的只有孩子们教育不好的问题。

因此,1848年革命爆发的时候,卢贡一家子正摩拳擦掌,为歹运所激怒,随时准备抢劫财产,只要财产能在街头巷尾碰上。这是一窝子强盗,在那里埋伏着,轧准苗头狠捞一票。欧仁监视着巴黎;阿里斯蒂德渴望割断普拉桑的咽喉;父亲和母亲也许是最厉害的,打算既自己捞一把,还要利用两个儿子的勾当;只有巴斯噶这个静悄悄热爱科学的人,在新城他那明净的小屋里过着热恋似的与世无争的淡泊生活。 zLVO4W/zZtPP7uchFTF6tOj5o7AWkNk5fo+ZHrhafeaS2ngq53Q+N2HAoV7ud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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