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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出了普拉桑城南的罗马门,在通往尼斯的公路右侧,去过关厢开始的几幢房屋之后,就是一片开阔地,当地人称之为圣米特尔旷地。

圣米特尔旷地是长方形,相当开阔,紧挨着公路的人行道延伸,相隔只有一狭条踩平了的草地。旷地右边是一条死胡同,一排破旧房屋就是旷地在这一边的边缘;左边的尽头是两爿布满青苔的墙,墙头上可以看见雅迈弗朗大庄园里的桑树高高的树梢。这片庄园的大门在下面,开在镇子上。就这样,开阔地三面封闭,形成一个不通向任何地方的广场,只有散步的人穿过。

从前,这里有一个置于圣米特尔(这是在当地很受崇敬的普罗旺斯圣徒)庇护之下的墓地。墓地已经关闭多年,不过,普拉桑的老人们当时还记得见过墓地院墙高耸。地下埋葬的尸体很多,已有一百多年,整个土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于是,只好在小城的另一端新开辟了一片坟茔地。旧墓地虽然放弃不用了,但是,每年春天植被茂盛起来,黝黑黝黑的,倒也气象更新。地里只要掘墓人一镐头砸下去,总要刨出一两块死人骨头的残骸:土地肥沃得不得了。五月的雨水、六月的阳光,你从公路上看过去,野草的尖梢都冒出了墙头,墙里面一片葱茏,墨绿墨绿的,遍地花朵开放,鲜艳而奇特。地下面,根茎密集的阴影中,还可以闻到湿润的绿肥蒸腾着,分泌出汁液。

这片旷野当时的奇观之一,是许多梨树,肢臂盘曲,枝节突兀,然而,普拉桑没有一个主妇愿意采摘树上硕大的梨子。城里的人谈起这些果实来,都要恶心得直做鬼脸,不过,关厢的野孩子们才不管哩,他们没有这样的娇嫩感情,晚上三五成群,趁着薄暮,翻过墙去偷梨吃,甚至等不及成熟。

草木的炽烈生命很快淹没了圣米特尔墓地的死亡气息,花朵和果子贪婪地吞噬了腐烂的人体,到后来,谁去过这片龌龊的地方,只会闻到野丁香的沁人芬芳。仅仅几个夏天就变成这样了。

大约这时,小城开始考虑利用这块沉睡无用的公有土地。推倒了公路旁、死胡同边的院墙,拔去了野草,挖掉了梨树,又把墓地迁去,土地深翻了好几米,把土地愿意吐出来的死人骨头堆放在一个角落里。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孩子们一边为砍掉的梨树难过,一边用骷髅头当球玩;爱恶作剧的人夜里偷偷地把股骨、胫骨挂在城里人家的门铃绳子上。这样的丑闻,普拉桑人今天还记忆犹新。不过,白天无事:白天他们确实是把一堆堆的骨头扔进新墓地里挖出的一个大坑里。但是,外省的人干起活来慢得恰到好处,居民们整整一个星期中,间或才看见只有那么一辆两轮车搬运残骸,堆在车上就像那是什么脏木灰渣似的。最要命的是小推车得穿过普拉桑全城,道路凸凹不平,稍一颠簸,就撒出死人骨头渣子夹杂着一撮撮肥土。丝毫宗教仪式也没有,就那样慢吞吞、马马虎虎地搬运着。小城的人从来没有这样恶心过。

好几年的时间,前圣米特尔墓地始终为人们所畏惧。就在大路边上,谁愿意都能进去,但它始终荒凉,重新被野草侵占。当局倒是想卖掉它,盖上房子,却怎么样也找不到买主,也许是因为一大堆死人骨头,还有那单独一辆车子在街上往返,这种记忆犹存,像是噩梦一般牢牢地沉重地盘踞不去,使人却步不前;也许更是由于外省怠惰成性,根本不乐意拆毁和重建。反正,小城保留下这块土地,最后甚至忘记了一度有过出售的打算。甚至它没有围上一道栅栏,谁要是愿意,随便进去就是。天长日久,人们渐渐也就习惯了还有这么一块空旷的角落;他们坐在边缘的草上,穿过旷野,来的人渐渐多起来。散步的人的脚终于踩平了草地,踩结实了的土地发灰,坚硬起来,于是,从前的墓地有几分像是平整得不好的广场了。为了消除使人不愉快的回忆,居民们不知不觉慢慢改变了这块土地的名称,只保留了圣徒的名字,也用它来称呼旷地一角的死胡同,于是,有了圣米特尔旷地和圣米特尔胡同。

这些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三十多年来,圣米特尔旷地呈现出奇特的面貌。小城的人们昏睡不醒,一切都无所谓,根本不想好好从中牟利,就把它以很低的价钱出租给关厢的制车工,让他们把它当木料场使用。就是今天,那里还有一些十至十五米长的大梁,随便堆放着,像是一束束高大圆柱倒在地上。这一堆堆梁木,桅樯似的,平行置放,旷地这一头到那一头到处都是,对淘气的孩子们真是玩个不厌的好地方。有些木料滚了下来,这里那里就露出了地面,压平了的枯叶覆盖着,地板似的,要在上面行走,可得有平衡的真功夫。成天都有一群群孩子来玩这种把戏。只见他们跳过一块块大厚木板,在逼仄的顶巅上鱼贯而行,又跨坐着往前爬行。这种种游戏,最后通常总是以推搡、啼哭告终;再不,就是十多个孩子彼此紧挨着,坐在离地面好几尺高的一根大梁的尖梢上,荡着,一玩就是几个钟头。这样,圣米特尔旷地成了游戏场。三十多年来,关厢所有的小淘气都跑来磨破自己的屁股兜子。

最使这个偏僻的角落形貌古怪的,是路过的吉卜赛人传统习惯于选择在这里旅居。这种活动房屋合起来是整个一个部落,只要有一辆到达普拉桑,它立刻就驶向旷地尽头,安顿下来。因此,广场从来不荒凉;总是有那么一帮子外貌奇特的人,有那么一些粗犷的男人、干瘪可怕的女人,其中还有一堆堆漂亮的儿童在地上打滚。这些人就在露天不顾羞耻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生活,煮他们的饭菜,吃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公然炫示身上穿的破衣烂衫,睡觉,打架,亲吻,散发肮脏贫困的臭气。

死寂荒凉的旷野,过去只有黄蜂在静悄悄、闷杀一切的阳光中围绕着肥腴的花朵飞舞鸣响,就这样,它已经变成热闹的场所,充斥着波希米亚人吵嘴的喧闹、关厢小流氓们的尖声怪叫。一家锯木场在一个角落里处理着木料场的梁木,发出轧轧的声音,仿佛给尖锐的人声增添了持续不断的沉闷的低音伴唱。这家锯木场极其简陋:竖起两个木架,把木料夹在中间,两个拉大锯的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相对而立,上面的那个就站在大梁上,下面的这个被纷纷落下的锯末迷糊了眼睛,拉动那宽大坚韧的锯片,一来一往不断运动。接连几个小时,这些工人弯腰弓背,就像关节接榫的木偶,规律地俯仰进退,单调乏味如同机器一般。锯好的木头沿着后墙码成高两三米的垛,一块压一块,整整齐齐,构成完整的立方体。这些方方正正的垛子,放在那里往往一放就是好几个季度,边缘沿着地面长出的草啃啮它们,构成圣米特尔旷地的美景之一。它们特意留出几条神秘的小径,狭窄而幽静,这些小径又通向一条宽一点的小路:它就在木堆和后墙之间。这是一片荒漠,一块草地,从那里只能看见几小块天空。这条小路的边墙上爬满青苔,地面上好似铺着羊毛毯。这里笼罩着的仍然是昔日墓地的那种植物的旺盛生命力和令人战栗寂静。古老坟茔在大太阳暴晒下,蒸腾出死亡的气息,仿佛可以闻见那朦朦胧胧的热气在奔流。普拉桑的乡村没有哪一个地方比这里更炽热,更让人惊颤其温暖、寂寥和爱的气氛。正是在这样的场所,相爱是多么美好!以往挖空墓地的时候,曾不得不把骨殖堆放在这里,即使现在,用脚探索濡湿的杂草,掘出几块头颅骨也还不是罕见的事。

不过,再也没有人想到长眠于乱草下面的死人了。白天,只有孩子们玩躲猫的时候,才钻到木头堆背后去。那条小路青青的,不为人所知,还是处女地。只看得见木料场,木梁遍地,尘土蒙蒙。早晨和傍晚,阳光和煦,整个土地生意盎然。这一片热烈气氛的上面,木堆中间玩耍的孩子们、吹火煮汤罐的波希米亚人的上面,是那高高站在大梁上锯木人的直愣愣的侧影,衬托着湛蓝的天空,以钟摆似的规律来回运动,仿佛是在调节这永恒安息地上已经萌发起来的炽热的新生活。只有坐在木头上晒太阳的老头儿们,有时还谈起从前见过那神话似的小推车穿过普拉桑街道搬运死人骨头的事。

黑夜来临,圣米特尔旷地空了,深陷下去,一个大黑窟窿似的,顶里面只能瞥见波希米亚灶火的火光逐渐微弱下去,间或有几个人影悄没声儿地消逝在浓密的黑暗之中。尤其是冬季,这地方阴森凄凉。

一个星期日晚上,将近七点,有个年轻人悄悄从圣米特尔胡同出来,紧贴着墙,钻进了木料场上的木头堆里。这是1851年12月初 。天气干冷干冷的。正好是满月,冬季的月亮特有的寒光凛凛然。场上月光层叠,广阔照耀,白茫茫一片,再也不像雨夜那样凄凉,那样阴森。寂静的场地四下舒展,寒冷静止中带着温柔的忧郁。

这个年轻人在旷地边上伫立了片刻,戒备地向前探望。他上衣下面掖着一支长枪,枪身偏向地面,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把武器搂在怀里,仔仔细细观察那一堆堆木料投向地面的一方方黑影。光与影交错,好似黑白相间的棋盘,一格格切割得整整齐齐。在旷地中间,在一块灰蒙蒙、光秃秃的地上,锯木者的木架黑乎乎地凸显,长长的,窄窄的,形状古怪,好像用黑墨水在纸上画出的巨大几何图形。场地的其余部分,那铺在地上的一根根大梁,只是一张大床,月光沉睡着,几乎不为大厚木板边缘勾勒出的一道道黑影细线所穿插。冬夜月光下,冷冽的寂静中,放倒的支架仿佛被睡意和寒冷冻结了,使人不禁想起古老墓地的死者。对这片幽幻的空间,那少年只是一瞥而过。寥无人影,声息全寂,不会有被人看见、听见的危险。场地深处几点黑影使他感到惊慌,然而,稍加审视之后,他壮起胆子,快步穿过了木料场。

他刚一感到进入隐蔽地,就放慢了脚步。这时他已走到木板堆后面墙根下的绿色小路上。这里,他甚至已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霜冻的草也似乎不在他脚下坼裂炸响。他好像是满心欢欣安适。他肯定是喜爱这个地方,不担心这里会有什么危险,来到这里只是要寻觅安详甜蜜。枪支也不再遮掩。小路伸展着,宛如被切出的一长条阴影。月光在两堆木板之间来回徜徉,以它的光带分割着草丛。光与影,一切都在安睡,深沉、甜蜜而有淡淡的忧思。这条小径宁静安详是无可比拟的。年轻人顺着小径一直走到尽头,走到最后,到了一个所在,雅迈弗朗的院墙在那里折转过去。他停下了脚步,竖起耳朵,好像是听听有没有什么声音从庄园里面发出。没有听见什么,于是,他弯下腰去,搬开一块木板,把枪藏在一堆木头里面。

院墙拐弯处有一块大墓碑,是拆迁墓地时遗忘下来的,有些偏斜地放在一块地里,好像是一张高凳。雨水已经磨损了它的边角,青苔在缓缓侵蚀它。但是,月光下还是可以认出半截入土的石面上刻着的片段碑铭:“玛丽……之墓……卒于……”其他,已被岁月消蚀。

把枪藏好以后,年轻人再听,还是没有动静,于是决心爬上墓碑。墙很矮,他把胳臂肘拄在墙檐顶上,向里张望:沿墙的桑树行列以外,只看见白茫茫一展平川,雅迈弗朗的土地平坦,没有树木,在月下伸展着,有如巨大的一匹胚布,百米开外,居民点和牧人居住的房舍星星点点,白得耀眼。年轻人正朝这边担忧地观望,小城的钟声开始敲响七点,一声声迟缓而凝重。他数着钟声,然后从石碑上爬下来,好像吃了一惊,但也有些放心了。

他坐在石头上,仿佛已经下决心长久等待。他似乎不感到寒冷。大约半个小时,他一动也不动,眼睛盯着一团黑影,沉思着。

他原来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但是,升起的月亮渐渐照在他身上,他的脑袋就在月光照耀之下了。

这个小伙子看来身强力壮,薄嘴唇,皮肤还很细嫩,正是青春年华,大约十七岁的模样,少年英俊,是一种很有特征的美;瘦长的脸庞仿佛是强有力的雕塑家用拇指刻凿出来的,高高的额头,突出的弯弯的眉毛,鼻如鹰嘴,下巴宽而平展,脸颊上高高的颧骨突起,上下几个平面向后收缩,使整个头颅愈显刚健有力。

日后他年事渐长,这样的面貌定将格外棱角分明,很有个性,是一种流浪骑士式的瘦削。但是,现在还年幼,他的脸颊和下颏茸毛几乎还不明显,粗犷的特征因柔弱的风姿、仍然稚气而不定型的神气而缓和了不少;黑眼睛的目光温顺,仍然为童稚之气所遮掩,也使得那刚劲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柔和。爱他的不会是所有的女人,因为他绝不是通常所说的美少年,然而,他的外貌整体来说,洋溢着一种炽热、动人的生命力,一种交织着热情与力量的美,因此,他这个省的姑娘——那些火热的南方姑娘,只要看见他在炎热七月的夜晚经过她们的门前,是会以他为梦中情人的。

他坐在石碑上一直沉思着,月光现在倾泻在他的胸膛、两腿上了,但他并不知觉。他中等个儿,稍稍有点粗壮,胳臂的肌肉极其发达,胳臂的尽头稳稳墩墩是两只经受了劳动锻炼的工人的手。他穿着两只系鞋带的大号鞋的双脚看来是粗壮有力的,脚尖方方的,从手腕和脚脖子以及粗手大脚来看,从肢体粗笨姿态来看,他属于平民阶层;但是,他昂着脖子、两眼凝重的目光闪闪,这样看来,好像他的内心有一种含而不露的反抗精神,要挣脱那开始迫使他佝偻直至地面的使人愚钝的体力活计。他想必天性聪慧,却被淹没于他那个种族、那个阶级的粗笨迟钝的底部。他属于这样的心智:柔弱而细微,却深深封闭在肉体之中,痛苦于不能冲出厚重的躯壳而闪耀光芒。因此,尽管浑身是劲,他却显得怯懦而惊慌不安,不自觉地羞愧于自己认为自己很不完美,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够完美。这是个忠厚的小伙子,知识欠缺在他反而洋溢着热忱,赤子的理性使他的心更为善良,能够像女人一样献身,像英雄一样勇敢无畏。这个夜晚,他身穿长裤,上面是淡绿色细纹路的棉绒外衣,一顶软毡帽微微向后脑勺磕着,向额头上投下一条阴影。

附近的钟声敲响半点,他从遐思中猛然惊醒。看见自己身上洒满月光,他惊慌起来,向前张望。他猛然一个动作,缩回到阴影里,遐思的线索却再也找不到了。这时他才感觉到手足都冻僵了。他焦躁起来。他又爬上去,向雅迈弗朗里面瞅了一眼,那里面仍然寂静无声,渺无人踪。再也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他又爬下来,从木板堆里取出枪来,假装射击以消遣。这支武器是一支长而重的猎枪,大概从前是哪个走私贩的,从枪托的厚度和枪身底端的粗壮看,肯定是本地哪位制枪工把旧式射石枪改装为扳机枪的。现在还可以看见这类猎枪在农场里挂在壁炉上面的墙上。少年深情地抚摩武器,他把撞针扳下来二十多次,又把小指头探进枪筒,还仔细地检查枪托。逐渐,他年轻人的锐气高涨起来,当然其中也夹杂着一些稚气。他终于托起枪来瞄准,对着虚空,像是新兵操练射击。

大概快八点了吧?他托枪瞄准已经不小功夫,忽然从雅迈弗朗里边传出人声,轻轻的,像是呼吸的声音,低沉,喘着气。那声音问道:

“是你吗,雪尔维?”

雪尔维放下枪来,一个箭步,窜上了石碑。

“是我,是我,”他回答,也压低着嗓门……“等等,我来拽你。”

他还没有伸出手去,一个姑娘就从墙上探出头来。这小姑娘猫儿似的矫捷极了,已经攀着桑树树干爬了上来。从她动作的准确自如,可以看出这条奇特的途径她是很熟悉的。她一眨眼的功夫,就坐上了墙头。于是,雪尔维一把把她抢过来。她却挣扎着。

“放开我!”她说,顽皮姑娘闹着玩儿的笑声,“放开我……我自个儿会下来的!”随即坐上了石碑,又说:

“你等我好久了吧?……我跑来着,上气不接下气哩。”

雪尔维不言语。他似乎笑不起来,只是忧伤地注视着小姑娘。

他坐在她身旁,说道:

“我是想见着你呀,蜜埃特。我可以等你到天亮……我明天一大早就走。”

蜜埃特刚刚才发现枪放在草丛里,面容严肃起来,喃喃说道:

“啊!……是决定了啰!……你的枪在这儿……”

两人沉默不语。

“是的,”雪尔维回答说,口气却不怎么自信,“是我的枪……我情愿今天晚上就从家里拿出来,否则,明天早上,狄德姨妈可能会看见我拿枪的,她会惊慌的……我这就把它藏起来,走的时候再来取。”

他看见蜜埃特似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么愚蠢地扔在草上的武器,就站起身来,又把它塞进木板堆里面。

“我们今天早上所说,”他又坐下来,说道,“帕吕和圣马丁德伏的起义军正在进发,昨夜已经进抵阿尔博瓦兹。已经决定,我们去同他们会师。今天下午,普拉桑的一部分工人离开了本城;还留着的人明天去赶上弟兄们。”

弟兄们这个词,他说得夸大而幼稚,然后,劲头十足,嗓音更加颤抖:

“战斗不可避免,但权利是在我们这一边,我们必定胜利。”

蜜埃特静听着,直瞪瞪地瞅着前方,却什么也没看,等他不说了,她才简简单单说了两个字:

“好的。”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

“你预先告诉过我的……可我还希望着……到底就这么决定了。”

两人再也找不出话来说。木料场这荒凉的角落,绿色的小径,又陷入忧郁的寂静,只有月亮移动着,使一堆堆木料的阴影在草上转动。这一对少年坐在石头上形成一个黑团,在白茫茫的月光下静止、无语。雪尔维伸手搂住蜜埃特的腰肢,她软绵绵地伏在他的肩头。他俩并没有接吻,只是紧紧厮搂着,那是纯真的爱情,更因手足温情而愈益柔和。

蜜埃特披着一领带帽的宽大棕色斗篷,直拂脚面,把她全身裹住,只看得见她的头部和双手。现在普罗旺斯的平民妇女、农妇、女工还穿这种宽大斗篷,这种式样可以追溯至极久远的年代。来的时候,她已经掀下帽子。她生活于旷野,有着满腔热血,她是从不戴女帽的,那没有帽子的头部刚强遒劲地投影在月光照映得雪白的墙上。还是个孩子,然而是正在发育为妇人的孩子。她正处在那种飘忽不定的可爱的时刻:淘气小姑娘体内正在诞生大姑娘。这个时候,任何少女都蕴含着含苞欲放的微妙情意,体态游移不定,是那样妩媚、精致,孩提的天真无邪而瘦削之中,已经显出处女的丰满和欢畅,女性若隐若现,带着初生的娇羞困惑;小姑娘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变化,一举一动中却不知不觉在宣告自己是个女人。对于某些姑娘,这一时刻是不幸的:她们忽然发育起来,越长越难看,像匆忙拔节的庄稼发黄、脆弱。在蜜埃特,一切血液丰富、生活于旷野的姑娘,这是以后再也没有了的美好时刻,婀娜多姿,动人心弦。蜜埃特今年十三岁。虽然她已经长得健壮,谁也不会把她的年龄往大里看,因为她那稚气的脸还不时显出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笑容。此外,她都够得上出嫁了,由于气候适宜,日子又过得艰难,女性在她体内迅速灿烂盛放。个头差不多赶得上雪尔维,长得丰满,洋溢着生命的力量。像恋人雪尔维一样,她不是公认的美人。你没法说她丑,但是在许多美貌青年看来,她至少显得奇特:浓密的头发,在额头以上粗硬挺直生长,坚强有力地向后掠去,好似喷射不已的波浪,然后顺着后脑勺和后颈窝披拂下来,像是密集翻滚的海洋,乌玉般的墨黑,沸腾着,呈现无穷的变幻,是那样浓密,她简直拿它没法办。这给她的麻烦不小,她只好编成一条条发辫,每一条有小孩手腕粗细,她努力编得紧紧的,免得多占地方,然后在脑后挽了起来。她差不多总是没有时间想到梳理,时常没有镜子,匆匆挽好那一大堆发髻,灵巧的手指下倒也显得力量充沛而且风姿别生。只要看到这生生不已的“头盔”,这一大堆卷曲的头发满溢,甚至披拂到太阳穴和颈脖上,像是动物的皮毛,你就可以明白她为什么不戴帽子,却不担心下雨,不怕寒冷;卷发阴影覆盖之下,低低的额头形状和颜色都像细细弯弯的新月;大眼睛深凹,鼻子不长,鼻尖微微上翘,鼻孔稍大,嘴唇丰满,太红,这些要是分开来看,也许会觉得难看;但是,圆脸蛋儿是那样娇媚,生命的活力又是那样热气腾腾,这些细节也就形成和谐的整体,这种美奇异而又紧扣心扉。蜜埃特灿然一笑,头向后仰,软软地偏向右肩,响亮的欢乐高高耸起她饱满的胸脯,滚圆的脸蛋赛过儿童,洁白的牙齿,密密的曲曲的浓发葡萄藤冠冕般在欢笑中缠绕颈背而抖动,真是活脱脱的古代巴克斯的女祭司 。要从她身上重新找到原来的处女、那十三岁的小姑娘,你得细观她那发育良好妇人般的柔软的身段,以及纵声大笑中有多么浓厚的天真无邪,尤其需要观察她那下颏仍然是多么稚气,颞颥又是多么纯洁。蜜埃特那被太阳晒黑了的脸,在某些光线下,发出琥珀色反照,上嘴唇上边已经有细细的黑茸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劳动开始使她的小手变形——要是过安逸慵懒的生活,本是可以成为布尔乔亚那种可爱的肉乎乎的纤纤小手的。

蜜埃特和雪尔维半晌没有说话。他们内心激动地各自思索。他们越是共同沉入对未来的惶恐、前途未卜的恐惧,就越是紧紧搂抱成一团。姑娘再也克制不住了,她感到窒息,用一句言词表达出两人共同的恐慌。

“你还回来吧,是不是?”她吃吃地说,搂着雪尔维的脖子。

雪尔维没有回答,喉头哽塞,害怕会像她一样哭出来,吻了吻她的脸颊,像是兄长无法安慰她。他俩稍稍分开了距离,又陷入静默。

过了一会儿,蜜埃特猛地一个寒战。这时,她已不再伏在雪尔维的肩头上,感到身上发冷。要是头天晚上,在这深巷尽头,坐在石碑上,她是不会像这样哆嗦的。好几个季节,他们两人就是在这里,在昔日死者的寂静中非常幸福地度过柔情绵绵的时光。她说:“我冷。”说着,拉起了风帽。

“要不要走一走?”少年问,“还不到九点,我们可以到公路上去散散步。”

蜜埃特寻思,大概过不了多久就再也不能享受这幽会的欢快,夜晚密谈的愉悦了,而她每个白天都是为这些活着的。

“好吧,走一走,”她赶紧回答,“一直走到磨坊那边……走一夜都行,只要你愿意。”

他们离开石凳,躲进了一堆木板的阴影之中。蜜埃特敞开绗成一个个小菱形、鲜红里子的布皮斗篷,牵起半边严严实实裹在了雪尔维身上。这斗篷暖和、宽敞,她同他一起合穿,紧紧搂抱着。两人伸出胳臂相互搂住腰肢,揉成了一团,就这样合成一个人,深深消失在大氅里面而不再具有人的形体,就这样以小碎步向前走去,走向公路,无所畏惧地穿过月下白茫茫、光秃秃的空间。蜜埃特紧裹着雪尔维,雪尔维极其自然地适应这个办法,仿佛两人每天夜晚都把斗篷派作同样的用场。

通往尼斯的公路的两侧,现在是关厢的房屋,1851年的时候是些数百年的老榆树。那些古老的巨人是壮观的残迹,但仍然生意盎然,市政当局作为所有主,把它们斫去,换成小梧桐树有几年了。沿着人行道,月光投下巨大树枝的影子。他们走进树影里的时候,两三次瞥见一团团黑影贴着房屋静悄悄滑动:那是像他们一样的情侣,也用什么衣服严严实实地裹在一起,在黑暗中甜蜜蜜地默默散着步。

南方城镇的情侣采取了这种散步方式。平民阶层的少男少女们,那些迟早要结为夫妻的,乐意提前搂搂抱抱,不知道该躲到什么地方去自由自在地亲嘴而不致遭人议论。城里的那些,虽然父母允许他们充分自由,可是,要是他们租个房间,单独聚会,第二天就会搞得满城风雨,再说,他们也没有时间每天晚上跑到乡下去享受清静;于是,他们采取折衷的办法:漫步于城关边上,空旷地、偏僻小巷,凡是行人稀少、黑窟窿很多的地方,到处都钻。为了更慎重起见,既然居民们彼此认识,他们就用这种躲得进全家人的宽大斗篷把自己包起来,竭力使自己不被认出来。家长们容忍这种黑夜里的散步;外省道德要求再严,似乎并不大惊小怪;公认的准则是情人们不要在角落里停留,也不要坐在旷地的最尽头,这就足以平息娴淑贞洁的慌张了。他们几乎仅仅能够边走边吻。不过,有时候也有姑娘出差错:两人是坐着的。

其实,这种爱的漫步是再美妙不过了。南方人那种甜蜜蜜的善于创造的想象力发挥得淋漓尽致,简直是化装舞会,富有小小的幸福,是穷苦人力所能及的。情侣中的女方只需敞开大衣,这里面就有给情郎哥的现成的庇护所,把他一下子藏在自己的心窝里,融进衣衫的温暖中,就像小小的布尔乔亚女子把情人藏进床下衣柜里。于是,禁果吃起来更是美味无穷,就在露天下,在不相干的人中间,在大道上吃下去。最有味道的,使交换的吻更沁人肺腑的,当然是能够在别人面前吻抱而不受责难,公开整晚整晚地吊着膀子而不致被人认出、受人指指戳戳。一对人只成了一个黑团,跟另一对没有区别。夜归的行人隐隐约约看见这些黑团移动,只觉得这是爱情走过去,没有其他;只是无名的爱情,猜得出而不知其所以的爱情。情人们很善于隐蔽自己;他们低声细语,无拘无束;经常他们是什么也不说,只是信步走着,一走几个钟头,感到两个人共裹一块布很幸福。这十分快感而又十分纯洁。气候罪大恶极:首先就是它诱使情侣把关厢的角落当作隐蔽之地的。夏天的晴朗之夜,只要在普拉桑走一走,一定会碰见每堵墙的阴影里都有一对披着披风的情人,有些地方,例如圣米特尔旷地,这类黑漆漆的披风很多,在晴朗的夜的温暖中彼此缓缓擦过,无声无息,仿佛是灿烂星光赐予苦命人谈情说爱的神秘舞会上的客人。天气暖和的时候,姑娘们不穿大衣了,只是把初次穿的裙子捋上去。冬天,热恋的情侣根本不在乎天寒地冻。

雪尔维和蜜埃特走下尼斯公路的时候,想也没想到对十二月的寒夜有什么抱怨。

这一对年轻人穿过沉睡的关厢,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以沉默的欢快享受着拥抱的美妙温暖。两人心中忧伤,厮搂在一起享受到的幸福实际上是痛苦的激动的告别;他们觉得,这亲切地缓缓伴随着他们脚步的沉默既甜蜜又辛酸,是永无尽期的。不久,房屋越来越少,走到了关厢的尽头。雅迈弗朗的门道在那里开着。那是两根粗壮的柱子,其间有一道栅栏,从一根根铁棍中间可以看见长长的一道桑树小径。雪尔维和蜜埃特经过的时候,本能地向庄园里面瞥了一眼。

从雅迈弗朗开始,大路以缓和的坡度下降,直至一道峡谷底部,那就是维奥纳小河的河床。这条小河夏季是溪沟,冬季成了湍流。两行榆树当时延展到这里,公路因而成了一条壮丽的林荫大道,巨树成荫的宽宽的一条长带把种植着瘠瘦的小麦和葡萄的山坡切成两半。这个十二月之夜,在清澈冷冽的月光下,新耕耘的田地在道路两侧延伸,好像宽广的一层层灰蒙蒙的铺絮,即使空气中有什么声响,也能统统遮蔽。远方是维奥纳河呜咽地流过,广漠田野静悄悄,只有水声在战栗。这对少年刚刚走下大路,蜜埃特的思路又回到刚才离开的雅迈弗朗。她说:

“今晚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我姑爹不肯放我走。他一个人关在地窖里,我想他在里面埋了钱财,因为今天上午他好像对正在酝酿的事情非常害怕。”

雪尔维更温存地搂抱她,说道:

“别,勇敢点!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成天自由自在地见面的……你不要灰心嘛!”

“啊!”小姑娘摇摇头说,“你倒抱着希望……有些日子我心里很难受。我难过的不是干农活,相反哩,他对我不好,强迫我干活,我还常常觉得高兴呐。他要我当个农民当然是对的,否则我会走错路的……因为,雪尔维,你看,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遭人诅咒……于是,我恨不得死……我想起你知道的那个人……”

说到最后,小姑娘的嗓音哽塞了,发出啜泣。雪尔维急忙打断,口吻有点粗率:

“别说了!你答应过少想这个的。又不是你自己的罪过。”接着,他温存了些,又说:

“我们不是相爱热烈么?等我们结婚了,你就不会有难受的时候了。”

“我知道,”蜜埃特低声嘀咕,“你人好,你伸手拉我。可你又能怎样呢?我害怕,有时候心里愤恨。我觉得人们亏待了我,于是,我真想干坏事。我向你说的是心里话。每逢别人把我爸爸的名字唾到我脸上,我就感到全身火烧火燎的。有的孩子们在我经过时大叫:‘嚇,香特格赖伊妞儿!’我一听,简直火冒三丈,真要把他们捉住揍一顿。”

悻悻然沉默了片刻,她又说:

“你是个大男人,你就要去打枪了……你多幸福呀!”

雪尔维一直听她说,走了几步,才哀伤地说:“你错了,蜜埃特,你愤恨是不对的。不该憎恶正义。我呢,我去为我们大家的权利战斗,我不是有自己的仇要报。”

“管它呢,”姑娘接下去说,“我恨不得也是个男人,也去打枪。我觉得这样我心里才舒坦。”

看见雪尔维没回答,她知道自己使他不高兴了,心里的狂热就消退了。她以恳求的语气喃喃说道:

“你怪我了?我难过是因为你要走了,这才有了这些想法的。我知道你说得对,我应该谦和卑顺……”

她哭了起来。雪尔维好生不忍,抓住她的双手吻着。

他体贴地说:“你看你,一下发脾气,一下又哭,小孩似的。得讲道理呀!我不骂你……我只想看见你高兴起来,这主要看你自己!”

蜜埃特刚才痛苦回忆的悲惨事件使这对情侣心里难过了好半天,才耷拉着脑袋,继续往前走,仍然心事重重。过了一会,雪尔维不由自主又接话岔,问道:

“你以为我比你幸福得多?要是我姥姥不收养我,把我拉扯大,我现在会是什么下场?除开我舅舅安托万自己跟我一样是个工人,教我热爱共和,其他所有的亲戚都好像唯恐我站在他们一边会玷辱他们。”

他说着激动起来,站住,就在公路当中叫蜜埃特停下脚步。

“上帝作证,”他继续说道,“我不嫉妒任何人,也不恨任何人。不过,等我们胜利了,那些高贵的先生,我要告诉他们:他们搞的什么名堂。安托万舅舅这方面知道的多着哩。我们回来,你看好了,到那时候我们全都生活得又自由又幸福。”

蜜埃特轻轻拉拉他,两人又走了起来。

“你的共和,你很爱它,”小姑娘说,想开开玩笑,“你爱我有你爱它那样热乎么?”

她笑着,可是笑声中含着苦涩。也许她心中暗想,雪尔维这么随便就撇下她去打仗。少年郎庄重地回答:

“你,你是我的妻。我整个心都给了你。我爱共和,你知道是因为我爱你。我们结了婚,必须有很多很多的幸福,我明天早上走正是为了争取那些幸福中的一部分……你总不至于劝我留在家里吧?”

“噢,不的,”小姑娘赶紧叫道,“男子汉得坚强、勇敢才好哩……我嫉妒了,你得原谅我。我真想跟你一样坚强,那你就会更加爱我,是不是?”

她歇一歇又说,说得激动而又天真可爱:

“啊!等你回来了,我一定兴高采烈拥抱你!”

出自热恋的勇敢之心的这声呼喊使雪尔维不胜感动。他一把搂住蜜埃特,接连吻她的脸颊。姑娘笑着,略略推挡,两眼饱噙激动的泪水。

这对情侣的周围,田野在寒冷的广漠寂静中继续沉睡。他们已经走到山侧的中间。左边有一个相当高的土丘,顶上,在月光照耀下是一座风磨的残址,只剩下尖塔,其他一切都坍落在一侧。这就是两个少年散步的预定目的地。从关厢一路走来,他俩只顾走路,一眼也不看经过了哪些田野。这会儿他吻了蜜埃特的脸颊,猛一抬头,瞅见了风磨。

“我们走的路可真不少!”他叫了起来,“都到风磨了。快九点半了吧?得回去了。”

蜜埃特撅起了嘴,央求道:

“再走一会儿吧,只走几步,走到小岔道为止……真的,就到那儿。”

雪尔维笑着搂住了她的腰。两人又走起来,往山坡下走去。他们不再顾忌好奇者的目光;再说,走过了最后几栋房屋,并没有碰见任何人,不过,还是在斗篷里面裹得紧紧的。这斗篷,这共同的衣服,是他俩爱情的天然安乐窝,隐蔽他俩度过了多少个幸福的夜晚!要是他们只是肩并肩走着,在这宽阔的旷野里是会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孤独的。两人合二为一,就安心了,也显得高大了。他们透过斗篷褶皱的缝隙,看看大路两侧伸展的田野,并不觉得宽阔而冷漠无情的空间通常使人类的柔情感受到的压力。在他们看来,似乎把自己的家也随身带来了,享受着田园乐趣,一如我们从家里的窗口眺望,爱着这安静的孤独,一层层熟睡的月光之幕,大自然的恬馨角落,冬与夜厚重覆盖下的光波,这整个幽谷使他俩陶醉,却不足以横亘在两人之间阻止两颗心紧紧融合。

不过,他们早已停止所有源源不断的交谈,不再谈别人,甚至不再谈自己;他们仅仅生活于此时此刻,手儿紧相携,看见什么景色就惊叹一声,言词极少发出而且甚至彼此不能听懂,就像是两个肉体的温暖已使他们昏昏然。雪尔维忘记了共和热忱,蜜埃特也没有去想情人即刻就要走了,将要长久别离,也许一去不复返。他们就像平常一样,没有任何告别之词惊扰幽会的安宁,沉睡在万般柔情的狂喜之中。

他们走个不停;不久走到了蜜埃特刚才说到的小岔道。这是一段胡同,它深入田野,通向维奥纳河边的一座村庄。他们还是不停步。继续往下走,假装没有看见刚才说是到此却步的那条背街。只是走过去几分钟之后,雪尔维才轻声说道:

“大概很晚了吧,你快走累了哩。”

“哪里,一点也不,我不累,”小姑娘回答,“我还可以走,这样走好几里。”

接着,她又说,嗓音甜蜜蜜的:

“一直走下去,走到圣克莱尔牧场,好吗?到了那儿,真的不走了,就往回走。”

雪尔维似乎为小姑娘的有节奏的步伐所催眠,睁着眼睛轻轻睡着了,当然不反对。两人又陶醉起来,再向前走,脚步更慢了,唯恐返回的时刻来到。他们就这样一直朝前走,甚至觉得要随着这永无尽期的使两人糅合为一的拥抱走到天边;而返回,那就是别离,就是残酷的永别。

渐渐,公路的坡度不像刚才那样陡了。峡谷底部有几片草场一直延展到维奥纳河,顺着一列低低的山丘直抵峡谷的另一端。和大路以树篱相隔的这些草场就是圣克莱尔牧场。

雪尔维看见那一片片草地,叫了起来:“咄!一直走到桥那儿得了!”

蜜埃特又笑了起来。她搂着情人的脖子,响响地吻他。

树篱开始的地方,有两棵榆树,比其他榆树高大,成为那长长的林荫道尽头的标志。与路面平齐的地块光秃秃的,好似一条暗绿色毛毡,伸展到河边的柳树和白桦。从最后几株榆树到桥边还不到三百米,这对情人足足走了一刻钟才走完。不管他们走得多么慢,终于走到了桥上,两人这才停下脚步。

他们前面,峡谷对面的山坡上尼斯公路蜿蜒而上,他们只看得见很短的一段,因为公路在距离桥半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急转弯,然后消失在多树的丘陵之间。往回走,他们看见刚才走来的那段公路:它从普拉桑到维奥纳河成一道直线。在这冬夜皎皎月色中,那仿佛是一长条银带,由两旁的榆树镶着暗色的边。左右两侧山坡上土地都翻过了,好似灰色的朦胧的海洋,被这银带切开,这白茫茫的公路冰冻着,以金属般的光泽把它们切开。高处,几乎挨着天边,炽热火花似的,闪耀着关厢几家还点着灯的窗子。雪尔维和蜜埃特一步又一步,已经走出来足足一里路。他们向走过的道路瞥了一眼,沉默着,不胜惊叹那广阔的半圆山凹:它升起直抵天际,微微发蓝的月光层叠着倾泻下来,好似落在一层层巨大瀑布上。这奇特景色,这浩大圣洁庙堂,矗立着,凝滞,无声,死一般地悄然,再也没有比这更肃穆壮丽的了。

接着,这两个刚才在桥上倚栏俯瞰的少年又向下张望。维奥纳河水几次雨后涨了起来,流过他们脚下,不断发出郁闷的声音。无论上游还是下游,在谷底沉积的黑暗之中他们看见河岸边树木丛丛黑影成行。间或月光透过树隙,于是,水面上似有熔化的铅带闪耀,浮动着,有如天光反射在有生命的动物的鳞甲上。这光带流逝,神秘而迷人,贴着湍流的灰蒙蒙水面,在树丛影影绰绰的幽灵之间流逝着。这里好像是仙谷,是神奇的幽隐之薮,光与影这整整一大群生灵在这里过着奇妙的生活。

这对情侣很熟悉小河的这一段,炎热七月的夜里,他们常常来到这里,多少凉爽凉爽。他们也曾接连好几小时隐蔽在右岸柳林里,就在圣克莱尔牧场至今还伸展着绿茵直抵水边的地方。岸边的每一个最细小凸凹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们也很清楚当河水细如衣带的时候,过河必须跳过的石头;还非常熟悉某些草窝,他们曾经躲在里边做过甜蜜的梦。于是,蜜埃特从桥上以渴望的目光默观着小河对岸。

她叹息道:“天暖和点的话,我们可以下去先休息一会儿再爬坡……”

随后,沉默片刻,两眼始终盯着维奥纳河岸。

“你看,雪尔维,”她又说,“那边,水闸前边那个大黑团……你记得吗?……就是那个灌木林,今年基督圣体节 我们坐在里边的。”

“是的,就是那里边。”雪尔维低声回答。

就是在那里边,他俩大起胆子互相亲了亲脸颊。小姑娘忆起这段往事,两人都感到乐滋滋的,激动中糅合着昨日的欢乐与明日的向往。好似电光一闪,他们又看到两人一同度过的良宵,尤其是圣体节之夜,回忆起那个晚上的一切细节,那温暖的辽阔苍穹,维奥纳河柳树荫的凉爽,说不尽的情话绵绵。与此同时,一方面往事甜蜜蜜地涌上心头,另一方面自信进入了未知的未来,仿佛看见彼此手挽着手,已经实现了梦想,漫步于生活中犹如现在漫步在大路上,暖和和地共披一件斗篷。于是,两人又狂喜不已,眼睛看着眼睛,相视而笑,沉落在静静的月光之中。

突然,雪尔维抬起头来,他从斗篷里挣脱出来,倾耳静听。蜜埃特吃了一惊,也这样做,心里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猛然一下子就离开了她。

尼斯公路蜿蜒而过的那些山丘后面传出模模糊糊的声音有一阵子了,好像是一列手推车在远方颠簸而过。不过,维奥纳河水滚滚盖住了还不清楚的声音。渐渐,它越来越响,变得好像是一支队伍行进的脚步声,接着,从这持续不断、越来越清晰的轰隆轰隆声中听得出人声嘈杂,有节奏有韵律的暴风骤雨般的奇异呼啸,仿佛阵阵雷鸣迅速逼近,已经在扰动着沉睡的大气。雪尔维静听着,却无法听清这风暴似的声音究竟是什么,因为重重山峦阻隔着,不能清晰地传导。可是,忽然之间从大路转弯的那边出现了黑乎乎的一片影子,爆发出无比响亮的《马赛曲》,这歌声狂暴地呼唤着复仇。

“是他们!”雪尔维喊道,热情勃发,狂喜不已。

他奔跑起来,拽着蜜埃特往山坡上奔去。公路左坡上生长着绿色的橡树,他同小姑娘一起爬上去,免得两人都被汹涌的人流卷去。

爬上了路坡,在灌木丛中小姑娘脸色苍白,忧伤地瞅着那些人,他们的歌声从远方传来就已经会使雪尔维挣脱她的怀抱。在她看来,这群人是来阻挡在她与他之间的。就在几分钟前,他俩还是那样幸福,那样结合无间,那样独自相聚,那样消融在广漠的寂静和幽隐的月色之中!可现在,雪尔维头已转向别处,甚至于好像已经不知道有她在身边,眼睛只是盯着他称之为弟兄的那些陌生人。

这支队伍过来了,气昂昂,一往无前。再也没有什么威严可比得上这么许多人冲过来,打破这片天地冰冻凝结的死寂的了。公路成了湍流,人的波涛翻滚,似乎永无绝期,不断从公路拐角那边钻出来一团又一团黑影,歌声使人的风暴的巨大声响越来越高涨。最后几营人出现,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咆哮。是《马赛曲》充斥于天地,仿佛从无数巨人的口中喷吐出来,喇叭呜咽,抛掷那回荡着的歌声,沉浊的锣声钹声夹杂其中,漫山谷呼应于一切角落。沉睡的山野遽然惊醒,整个山野上下战栗,好似大鼓受到锤击;山野振响直至大地深处,以它一切的回声重复着民族之歌的火热的旋律。于是,已经不是这支队伍在歌唱,而是天边地角,遥远的山岩,翻耕的土地,草场,树林,小灌木林在发出人声;下自小河、上至普拉桑,那宽阔的半圆山凹,微微发蓝的月光倾泻下的那宏伟的瀑布,都好像布满无数看不见的人在热烈欢迎起义军;维奥纳河谷底部,熔铅似神秘的反光一条条点缀下的水面,到处没有一个黑窟窿不是隐藏着无形的人群以更加暴烈的愤怒伴唱着每一音节。山野,在天撼地动中,呼喊着要报仇,要自由。这支不大的军队从山坡上下来,民众的怒吼滚滚响动,就这样形成音浪阵阵,穿插着一声声急剧巨响,甚至大道上的石子也抖动起来。

雪尔维激动得脸色苍白,听个不止,看个不停。起义军打头阵,后面跟着一长列咆哮的蚁集的人群,在暗影中依稀可辨,人数多得可怕。他们从桥上以急速的步伐走过来了。

“你们不是不穿过普拉桑吗?”蜜埃特轻声说。

雪尔维回答:

“许是修改了作战方案吧!实际上,原定是从图鲁斯公路直插普拉桑和奥尔歇左侧,进逼省城。他们大概是今天下午从阿尔博瓦兹出发,傍晚经过土勒特的。”

纵队前列已经到达这两个年轻人的面前。这支小小的军队秩序井然,本是不可能指望这么一股未经严格训练的人马的。各城各镇的兵员各成一营,彼此相隔几步行军。所有各营看来都听命于几个首脑。同时,由于此刻以共同发起的热情冲上山坡,他们也结合为完整的凝固的一个整体,威力无比,不可抵挡。大约有三千人左右,组合为一,以一个整体为愤怒的风暴席卷向前。沿公路的高高路坡投下阴影,使人看不清这一场景的奇特细节。但是,蜜埃特和雪尔维藏身的灌木丛五六步开外,左坡稍稍凹陷,是一条小道顺着维奥纳河蜿蜒,月光从这个缺口泻入,在公路上形成宽宽的一条光带。起义军前列进入光带,猛然受到月光的照射,皎洁的光芒锐利逼人,他们的脸上和衣服上最细微的棱角顿时显露得清晰而奇特。起义者的队列不断经过,两个年轻人看见就在自己面前,这些粗犷的形象一个个忽然从黑暗中出现,生生不已。

就在头几个起义者走进光带的时候,蜜埃特本能地扭身紧紧依偎在雪尔维怀里,虽然她也知道并无危险,甚至别人的目光也找不到她。她一只胳臂勾住少年郎的颈脖,把脑袋倚在他的肩头,斗篷的风帽之下是苍白的面容。她站起身来,两眼死盯着那一块亮光,瞅着穿过那里的一张张非常奇特的脸,因狂热而变形的脸,一张张嘴巴大张着,就从这样的黑洞里喷吐出《马赛曲》复仇的呼喊。

雪尔维感觉到她在身旁战栗,于是弯下腰去,贴着耳朵告诉她那一一出现的各队的名字。

纵队成八列行进。最前面是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膀阔腰圆,看上去力大无穷,有着大力士的天真自信。共和制就是要以他们为英勇无畏的盲目捍卫者。他们扛着板斧,刚刚磨过的锋刃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是塞伊河森林的樵夫,”雪尔维说,“建立了一支工兵队伍……他们的首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一直打到巴黎,挥舞板斧劈开城门,就跟在山上砍倒软木老树似的……”

这少年自豪地夸奖他的弟兄们的粗大拳头。樵夫后面来了一队工人和太阳晒黑了脸、胡子乱糟糟的人们,他一看,又说:

“是帕吕的队伍。帕吕是首先起义的市镇。穿工装的是加工软木的工人,其他那些身穿绒上衣的一定是生活在塞伊峡谷的猎人和烧炭工……猎人认得你爸爸哩,蜜埃特。他们的武器不错,又善于使用。唉,要是个个都有这样的武器该多好呀!缺少枪支。你瞧,工人们只有棍棒。”

蜜埃特不吭气,注视着,静听着。雪尔维提到她的父亲,她顿时两颊绯红,脸发烫。她既愤恨而又奇特地糅合着同情瞅着猎人。从这一刻起,起义军的歌声传导给她狂热的战栗,她越来越激动了。

纵队又从头唱起《马赛曲》,一直往前走,好像被冷冽的寒风鞭策着。帕吕的队伍后面来了另一支工人队伍,其中可以看见相当多的短大衣的布尔乔亚。

“这是圣马丁德伏的人。这个市镇差不多是与帕吕同时起义的……老板也参加了工人的队伍。里面还有有钱人。蜜埃特,他们是可以在自己家里安稳度日的,可是他们愿意不顾性命危险去保卫自由。应该喜欢这些有钱人。还是缺少武器,几乎只有几支猎枪……蜜埃特,你瞧,那几个人左腕子上戴着红袖章,看见了吗?他们是首脑。”

但是,雪尔维慢了一步,队伍走下山坡的速度很快,他来不及说。他还在说圣马丁德伏的人,另外两营人都已经穿过了公路上那道光带。他问道:

“你看见了吗?阿尔博瓦兹和土勒特两支起义军刚刚过去。我认得那个铁匠布尔加……他们大概是今天参加进来的……瞧他们跑的!”

蜜埃特现在正弯下腰去,好更长久地目送年轻人指给她看的那一股又一股人马。她始终战栗着,甚至胸腔发堵,嗓子眼里发涩。恰在这时又出现了一个营,人数更多,也更有纪律。这个营的起义者几乎全部穿着蓝色工服,腰里扎着红腰带,整齐得就跟穿了制服似的。他们当中有一人骑着马,腰里挂着指挥刀;而且这些临时从军当兵的人绝大部分拿的武器是步枪、马枪或国民卫队的旧式毛瑟枪。雪尔维说:

“我不认得他们,骑马的那个人一定是别人说起过的总头头。他带领的队伍是法弗罗勒和附近村子的。全纵队应该都像他们一样装备的。”

还没来得及喘气,他又喊道:

“噢!乡下人也来了!”

法弗罗勒营后面行进着几个小队,每一小队最多只有十几、二十人。他们穿的都是南方农民的短袄,边唱边挥舞叉子和镰刀,有些甚至只有挖土用的宽锹。每个村庄都派出了自己的壮丁。

雪尔维看看领头的人就认得出是哪里的队伍,非常激动地指点:

“夏伐诺的队伍,只有八个人,可个个都身强力壮,安托万舅舅认得他们……瞧,这个是纳泽尔!这个是普若!都来了,没有一个不响应号召的……还有伐克拉!你看,本堂神甫先生也参加了,人们说起过他,他可是个好共和分子。”

他陶醉不已。现在他想的只是每一营只有几个起义分子,他必须快快说出名字,这么一赶忙,他的样子就跟疯了似的。他又说:

“啊!蜜埃特,多整齐的队伍!罗桑!维尔努!科比埃尔!还有哩,你马上看好了……这几个只有镰刀,可他们砍起敌人来干干净净,就跟砍牧场上的草似的……圣欧特罗普!马泽!加尔德兄弟!马扎纳!整个塞伊北坡都来了!行,我们一定胜利!全国都同我们在一起。你瞧这些人的胳臂,又硬又黑赛似钢铁……队伍老也过不完。瞧,普吕纳来了!黑岩来了!后面这些是走私贩,有猎枪……这儿又是镰刀叉子,农民的队伍又来了。卡斯特勒伏!圣安娜!格拉伊!艾斯屠梅!缪达拉尼!”

他激动得嗓子哽塞,说完了各队的名字,随着他的每一指点,都好像有一阵旋风吹过来,霎时间就把他们卷走了。人也变得高大了,脸上火烧一般,他神经质地哆嗦着指点这一支支队伍。蜜埃特随着他的手势观看。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深不可测的深渊吸引,要冲到公路低处去。她紧紧搂住年轻人的脖子,免得顺着路坡往下滑去。声响、勇气、信念陶醉着这一大群人,弥漫着奇特的乐陶陶的气氛。在那道月光中隐约看见的这些人,这些青少年,这些中年人,这些老年人,挥舞着稀奇古怪的武器,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从小工的短衫直至布尔乔亚的礼服;这无穷无尽的人头翻滚,一个个由于眼前的时间环境而充沛着活力,洋溢着狂热的喜悦,脸色是那样令人难以忘怀,他们在小姑娘眼前渐渐成为汹涌澎湃的奔流。间或她似乎觉得他们不走了,只是被《马赛曲》本身载负着向前,被这无比嘹亮的呜咽歌声冲着向前。她听不清歌词,只听见不间断的咆哮,从低喑的音符直升颤动的音符,锐利恰似钢钉断断续续钉入她的胸膛。这造反的怒吼,这号召去斗争、去战死的呼喊,以它愤懑的震动,追求自由的灼热,杀戮与壮丽冲动的奇妙糅合,无止无休地刺击着她的心,一下下节奏越来越深,使她感受到其乐无穷的渴望,恰似殉道的圣洁处女在鞭笞下傲然屹立,冷然微笑。人群始终奔流向前,在那磅礴的声响之中。队列行进其实只有几分钟,在这对少年情人看来好像永远也不会终结。

确实,蜜埃特只是个孩子。队伍临近之时她曾脸色苍白,曾为自己飞逝的柔情哭泣,然而她也是勇敢的孩子,天性热烈,容易热血沸腾。因此,她渐渐激昂起来,现在激动得全身抖个不停。她简直变成了男孩子。她简直要自愿拿起武器,跟随起义军前进。随着枪支和镰刀的行进,洁白的牙齿在她鲜红的嘴唇中露了出来,又长又尖,就像幼狼露齿要咬死谁。她听见雪尔维列举一营营名字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她仿佛觉得纵队行进的速度也随着少年郎的一句句言词越来越迅速了,不久就成了人的奔流、人的烟尘被暴风骤雨扫荡着,席卷而去,天旋地转。她赶紧闭上眼睛,脸颊上热泪滚滚。

雪尔维睫毛上也泪珠成串。他喃喃自语:

“还没有看见今天下午从普拉桑出发的人们。”

他竭力想看清楚仍然隐藏在黑暗中的纵队尾部……忽然,他发出胜利的喜悦呼喊:

“哈!他们来了!……举着旗帜,大旗交给了他们举着!”于是,他想从路坡下跳出来,去加入伙伴们的行列,然而,恰在此刻,起义军队伍站住了。命令从头传到尾。《马赛曲》歌声消失在最后一声咆哮中,只余下人群中仍然抖动不已的模模糊糊的低声嘀咕。雪尔维细听,却听不清各营传递着的命令。这命令之下普拉桑的战士调到了纵队的前列。正当各营向路边站去,为军旗让路的时候,雪尔维拽着蜜埃特,开始爬上路坡。他说:

“来,赶在他们头里到桥那一头去。”

他们上去,到了耕地中间,跑了起来,一直跑到以水闸横拦着小河的磨坊跟前。到了那里,他俩从磨坊工人扔下的木板上跑过维奥纳河,然后斜切过圣克莱尔牧场,始终手拉着手,始终奔跑着,一句话也不说。纵队在大路上形成一道黑影,他俩隔着树篱顺着黑影前奔。山楂子树丛中有几处空隙,雪尔维和蜜埃特就从一处空隙钻到了公路上。

虽然绕了一个弯,他们还是赶上与普拉桑战士们同时到达。雪尔维接连握手。战士们大概以为他是先打听到起义军这次行军的消息才来找他们的。风帽半掩着蜜埃特的脸,战士们都好奇地望着她。

“哦!是香特格赖伊妞儿,”一个关厢居民说,“是瑞布法的侄女。”

另一个声音问道:“快腿姑娘,你从哪儿钻出来的?”

雪尔维激动万分,没有注意恋人听到工人们当然是玩笑的话语时脸色很不好看。蜜埃特很尴尬,瞅着雪尔维,好像是向他求援。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人群又有一个人粗暴地发了话:

“她爸爸在服苦役,我们可不要强盗杀人犯的女儿跟我们在一起!”

蜜埃特一听,脸色煞白,她喃喃地说:

“你撒谎!我爸爸杀了人,可没有干过强盗。”

不过,看见雪尔维握紧拳头,脸色比她还难看,哆嗦得比她还厉害,她赶紧又说:

“算了!这只是我自个儿的事……”于是,转向人群,她大声喊叫:

“你们撒谎!撒谎!他从来没有抢过任何人!你们自己也知道的。为什么要在他不可能在这儿的时候侮辱他?”

她挺直身子,气愤而凛凛然。她天性暴烈,可说是狂野,杀人的指责似乎还能相当冷静地接受,但说她父亲抢劫,她不能不怒不可遏。人们是知道这个特点的,所以偏偏要时常当着她的面这样指责她父亲,纯粹畜生般的存心使坏。

其实,刚才骂她父亲抢劫的人只不过是复述他多年来的耳闻。看见这孩子大发脾气,工人们大肆嘲笑。雪尔维的拳头始终紧握。眼看着情况不妙,有个塞伊的猎人坐在路边一堆石头上等着重新开拔,这时跑来给小姑娘解围。他说:

“小姑娘说得对。香特格赖伊原来是我们一伙的。我知道他这个人。他那个案子从来没有搞清楚过。我,我始终是相信他在法官面前说的是实话。他那次打猎一枪打死的宪兵,肯定是已经把枪抵着他了。得自卫呀,你们说呢!香特格赖伊可是个好人,不偷不抢的!”

这种情况下常见的是:这个偷猎者的证词就足使蜜埃特又有了几个辩护人。好几个工人也自动表示知道香特格赖伊这个人。他们说:

“是哪,是哪,确实不错。他不是强盗。普拉桑坏蛋有的是,都应该送去服苦役,而不是他!香特格赖伊是我们的兄弟……算了,平静点,小姑娘!”

蜜埃特以前从未听到有谁说她父亲的好话。人们总是当着她的面骂她爸爸是坏蛋、罪犯,现在她才遇到了好人说了原谅的话,还说她父亲是个好人。于是,她哭了起来,激动得很,就像刚才《马赛曲》使她哽咽一样。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感谢这些友善对待苦命人的人。起初她想跟大家握手,像个男孩子似的。可是,她的心提出了更好的办法。她身旁就站着拿军旗的那个人。她摸摸旗杆,作为感激的表示。她以恳求的口吻说:

“给我吧,我来举!”

工人们天生淳朴,懂得这样表示感激内中含有多么高贵而天真的含义。他们叫道:

“是哪,是哪,让香特格赖伊拿旗帜吧!”一个樵夫指出,“她很快就会举累的,走不了多远的。”

“嘿,我力量大着呢,”她自豪地说,卷起了袖子,露出圆滚滚的胳臂,粗壮得已经像个充分发育的妇人。

对方把军旗交给她,她却说:

“等一等。”

她迅速脱下斗篷,把鲜红的里子翻过来,又穿上身。于是,在白茫茫的月色下,只见她身穿齐至脚面的宽大的猩红大氅,风帽偏倒在浓发的一侧好似头戴弗立基亚帽 。她接过大旗,把旗杆捧在胸前,直挺挺站着,血红的军旗在她头顶后面飘荡,满头卷发,孩儿似的面庞满脸兴奋,大眼睛饱噙泪水,笑容微微绽开嘴唇,满怀豪情,气昂昂朝天而立。这时的她就是自由女神。

起义者掌声雷动。这些南方人原本想象力丰富,这么个身材高大的姑娘,一身鲜红,激动地把大旗紧紧搂在胸前,这么一幅突然出现的图景深深打动了他们,使他们兴奋不已。欢呼声从人群中发出。

“好哇,香特格赖伊!香特格赖伊姑娘万岁!让她跟我们在一起,她会带给我们幸福!”

要不是这时传下继续行军的命令,还不知道要欢呼多么久呢。纵队开始起步的时候,蜜埃特紧握走到她身旁的雪尔维的手,耳语道:

“听见了吗?我将跟你在一起。可以吗?”

雪尔维没有回答,也紧握着她的手。他同意。况且感动异常,他怎能不像伙伴们一样满腔热情!在他看来,蜜埃特是这样美丽,这样高大,这样圣洁!沿山坡而上的整个过程中,他始终看见她就在前面,在猩红的光华之中透体通亮。现在,对于他,她已经同他崇拜的另一恋人——共和合为一体。他多么希望来到队伍之中,枪就扛在肩上。但是,起义军已在缓缓上山,下达了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命令。纵队在两行榆树之间前进,像一条巨蟒,身子的每一节都在奇特地蠕动。这十二月的寒夜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维奥纳河在吼叫,水声似乎更响亮了。

刚走到关厢有房子的地方,雪尔维就向前奔跑,去圣米特尔旷地取他的枪。枪还在月光之下沉睡,他取了回来,又回到队列中。这时,起义军已经抵达罗马门前。蜜埃特偏过身子来,面带她那小孩似的笑容,对他说:

“我觉得好像是在圣体节游行队伍里举着圣处女的旗帜。” Pjq3cv744OLXVkl8g+A2tsZbQXfu+ZIAqmt3EP0Oq287HUu2pXd+db0ZkIqADEm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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