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一一《孝景本纪》记载:汉景帝六年(前151),“后九月,伐驰道树,殖兰池。”文意费解。既然说“伐”,又怎么可能“殖”呢?梁玉绳《史记志疑》指出:“此文曰‘伐’,则不得言‘殖’矣。”裴骃《集解》引徐广曰:“殖,一作‘填’。”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引张守节《正义》又引录了另一种说法:“刘伯庄云:‘此时兰池毁溢,故堰填。’”
秦有兰池宫。《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秦始皇三十一年(前216),“始皇微行咸阳,与武士四人俱,夜出逢盗兰池,见窘。武士击杀盗,关中大索二十日。”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兰池陂即古之兰池,在咸阳界。《秦记》云:‘始皇都长安,引渭水以为池,筑为蓬、瀛,刻石为鲸,长二百丈。’逢盗之处也。”此处所引《秦记》应当是《三秦记》。《元和郡县图志》卷一:“秦兰池宫,在(咸阳)县东二十里。”《铙歌十八曲·芳树》:“行临兰池。”《文选》卷一〇潘岳《西征赋》:“北有清渭浊泾,兰池周曲。”李善注引《三辅黄图》:“兰池观在城外。《长安图》曰:‘周氏曲,咸阳县东南三十里,今名周氏陂。陂南一里,汉有兰池宫。’”《汉书·地理志上》也说渭城“有兰池宫”。《汉书·酷吏传·杨仆》:“受诏不至兰池宫。”是知秦兰池宫西汉仍继续沿用。《汉书补注》引钱坫云:“土人往往于故址得宫瓦,文作‘兰池宫当’。”陈直《三辅黄图校证》也指出:“《秦汉瓦当文字》卷一第八页,有‘兰池宫当’瓦,审其形制,则汉物也。”宫以“兰池”得名,当以濒水形胜。
然而后九月时,关中雨季已过,陂池不当“毁溢”。现代西安地区降水的季节分配比例为:春季25,夏季41,秋季31,冬季仅为3。降水高点月在9月。年平均100个降水日中,春季25.3日,夏季29.2日,秋季31.3日,冬季14.2日。可见以降水频率、降水强度来看,冬季均低于春、夏、秋季 。古今气候有所变迁,汉时较现代温暖湿润,然而四季降水的比率当不致有大的变化。“树竹塞水决之口”(《史记》卷二九《河渠书》裴骃《集解》引如淳曰),是水害发生时有效的抢险措施。“后九月”时已秋尽冬初,因而不当有陂池“毁溢”,以致需伐驰道树“堰填”事。看来,徐广、刘伯庄以“殖”为“填”的说明,似仍未得其确解。
从时令看,“后九月”恰是树木扦插育苗季节。“殖”作蕃生栽植解,上下文意正顺。《战国策·魏策二》:“今夫杨,横树之则生,侧树之则生,折而树之又生。”西汉时必当已掌握扦插技术。多用扦插、压条等方法繁殖的葡萄的传入,可以作为佐证。《四民月令》:正月“尽二月,可剶树枝”。二月“尽三月,可掩树枝(埋树枝土中,令生,二岁以上,可移种之)。”此外也有秋冬时扦插的情形。曹丕《柳赋·序》:“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是时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载矣。”曹袁官渡决战,正在建安五年秋九月至冬十月间。题唐郭槖驼撰《种树书》:“种木杨,须先用木桩钉穴,方入杨庶不损皮,易长。腊月二十四日种杨树不生虫。”竟然时至严冬。查《中国树木志》第二卷“杨柳科”条下,有关于杨柳扦插繁殖的内容。例如以陕西为主要生长地区之一的“银白杨”:
扦插繁殖,宜选用1~2年生实生苗、插条苗或大树基部一年生萌条,易生根,成活率高,苗木生长旺盛。 秋季落叶后采条 (着重点是本书作者所加),将插穗用湿沙贮藏过冬,成活率可提高2~3倍,基径粗20~30%。春插前将插穗用冷水浸泡,湿沙闷条进行生根处理,成活率达80~90%。苗圃地宜选肥沃沙壤土。用插干及植苗造林。
古农艺书《艺桑总论》《农桑辑要》《农桑衣食撮要》等也都记载了秋暮采条,冬季覆土,春季栽植的“休眠枝埋藏技术”。秋冬之际,是树木枝条内养分贮存最充足的时候,这时采取插条,经埋藏越冬,插条切口还会形成癒伤组织,从而有益于扦插后生根 。
“伐驰道树殖兰池”一语的正确理解,有助于判定我国古代劳动者创造这一技术的最初年代。
《初学记》卷二八引《诗义疏》:“今淇水旁,鲁国、泰山汶水边路,纯种杞柳也。”《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又有“出郭门直视”“白杨多悲风”句。可见汉时多有道旁栽种杨柳者。阮瑀《乐府诗》:“驾出北郭门,马行不肯驰。下车少踟躅,仰折杨柳枝。”梁简文帝《咏柳》:“垂阴满上路,结草早知春。”沈约《翫杨柳》:“轻荫抚建章,夹道连未央。”陈祖孙登《咏柳》:“驰道藏乌日,郁郁正翻风。抽翠争连影,飞緜乱上空。”杨柳易活多荫,较其他树种更适宜栽植作行道树。《太平御览》卷九五六引《晋中兴书》说,“陶侃明识过人,武昌道上通种杨柳,人有窃之殖于家,侃见识之,问:‘何盗官所种?’于时以为神。”也说大道两旁植杨柳,且确实有窃之“殖”于他处者。
汉宫有长杨宫、葡萄宫、棠梨宫、扶荔宫等,往往种植“名果异树”。据《三辅黄图》卷三记载,扶荔宫中曾经移植甘蕉、龙眼、槟榔、橄榄、甘橘、荔枝等南国奇木。古人插枝植树早已注意到位置、土性的选择。有所谓“插杨柳”“更须临池种之”的说法(〔明〕文震亨:《长物志》卷二“柳”)。联系到西汉有的宫苑确实具有早期植物园特点的情形,我们自然而然地会联想到兰池宫这种滨池沼而多“肥沃沙壤土”之处,正宜选作杨柳等林木的苗圃地。
能否得“殖”字正解,关键还在于认识“伐”字的准确含义。梁玉绳以为“此文曰‘伐’则不得言‘殖’矣”,显然基于一般以为“伐”即完全由根基砍截斩断的理解。有的学者即由此认为“伐驰道树殖兰池”,“使三辅驰道的部分道树受到了不应有的损失” 。其实,此处“伐”字之义,仅为砍斫枝条。《说文·人部》:“伐,击也。从人持戈。一曰败也,亦斫也。”《诗·召南·甘棠》:“蔽芾某棠,勿翦勿伐。”孔颖达疏:“勿得翦去伐击也。”朱熹解释说:“翦,翦其枝叶也。伐,伐其条干也。”(〔宋〕朱熹集注:《诗集传》卷一)《诗·周南·汝坟》有“伐其条枚”“伐其条肄”句,与此意近。郑玄笺:“枝曰条,干曰枚”“渐而复生曰肄。”可见砍削枝条亦可称“伐”。此处之“伐”,不仅不同于《穀梁传·隐公五年》所谓“斩树木坏宫室曰‘伐’”(郑玄解释说:“斩树木则树木断不复生”),也不同于《国语·晋语一》所谓“伐木不自其本,必复生”,《晏子春秋·谏下》所谓“伐木不自其根,则孽又生也”的“伐”,而仅仅是伐取其枝条以为扦插之用,即《四民月令》所谓“剶树枝”,现代园林业术语所谓“采条”。
这样,我们可以将“伐驰道树殖兰池”理解为在驰道行道树上采取插穗,在兰池宫苗圃中培育苗木。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认识汉代育林技术的实际水平,也可以推定驰道两侧的行道树除所谓“树以青松”(《汉书》卷五一《贾山传》)之外,应当还有杨柳等更易于人工培育的树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