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曰:燕之涿、蓟,赵之邯郸,魏之温轵,韩之荥阳,齐之临淄,楚之宛、陈,郑之阳翟,三川之二周,富冠海内,皆为天下名都,非有助之耕其野而田其地者也,居五诸之冲,跨街衢之路也。故物丰者民衍,宅近市者家富。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居,不在力耕也。
文学曰:荆、扬南有桂林之饶,内有江、湖之利,左陵阳之金,右蜀、汉之材,伐木而树谷,燔莱而播粟,火耕而水耨,地广而饶财;然民鮆窳偷生,好衣甘食,虽白屋草庐,歌讴鼓琴,日给月单,朝歌暮戚。赵、中山带大河,纂四通神衢,当天下之蹊,商贾错于路,诸侯交于道;然民淫好末,侈靡而不务本,田畴不修,男女矜饰,家无斗筲,鸣琴在室。是以楚、赵之民,均贫而寡富。宋、卫、韩、梁,好本稼穑,编户齐民,无不家衍人给。故利在自惜,不在势居街衢;富在俭力趣时,不在岁司羽鸠也。
大夫曰:五行:东方木,而丹、章有金铜之山;南方火,而交趾有大海之川;西方金,而蜀、陇有名材之林;北方水,而幽都有积沙之地。此天地所以均有无而通万物也。今吴、越之竹,隋、唐之材,不可胜用,而曹、卫、梁、宋,采棺转尸;江、湖之鱼,莱、黄之鲐,不可胜食,而邹、鲁、周、韩,藜藿蔬食。天地之利无不赡,而山海之货无不富也;然百姓匮乏,财用不足,多寡不调,而天下财不散也。
文学曰:古者,采椽不斫,茅茨不翦,衣布褐,饭土硎,铸金为锄,埏埴为器,工不造奇巧,世不宝不可衣食之物,各安其居,乐其俗,甘其食,便其器。是以远方之物不交,而昆山之玉不至。今世俗坏而竞于淫靡,女极纤微,工极技巧,雕素朴而尚珍怪,钻山石而求金银,没深渊求珠玑,设机陷求犀象,张网罗求翡翠,求蛮、貉之物以眩中国,徙邛、莋之货,致之东海,交万里之财,旷日费功,无益于用。是以褐夫匹妇,劳罢力屈,而衣食不足也。故王者禁溢利,节漏费。溢利禁则反本,漏费节则民用给。是以生无乏资,死无转尸也。
大夫曰:古者,宫室有度,舆服以庸;采椽茅茨,非先生之制也。君子节奢刺俭,俭则固。昔孙叔敖相楚,妻不衣帛,马不秣粟。孔子曰:“不可,大俭极下。”此《蟋蟀》所为作也。《管子》曰:“不饰宫室,则材木不可胜用,不充庖厨,则禽兽不损其寿。无末利,则本业无所出,无黼黻,则女工不施。”故工商梓匠,邦国之用,器械之备也。自古有之,非独于此。弦高贩牛于周,五羖赁车入秦,公输子以规矩,欧冶以镕铸。《语》曰:“百工居肆,以致其事。”农商交易,以利本末。山居泽处,蓬蒿尧埆,财物流通,有以均之。是以多者不独衍,少者不独馑。若各居其处,食其食,则是橘柚不鬻,朐卤之盐不出,旃不市,而吴、唐之材不用也。
文学曰:孟子云:“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蚕麻以时,布帛不可胜衣也。斧斤以时,材木不可胜用。田渔以时,鱼肉不可胜食。”若则饰宫室,增台榭,梓匠斫巨为小,以圆为方,上成云气,下成山林,则材木不足用也。男子去本为末,雕文刻镂,以象禽兽,穷物究变,则谷不足食也。妇女饰微治细,以成文章,极伎尽巧,则丝布不足衣也。庖宰烹杀胎卵,煎炙齐和,穷极五味,则鱼肉不足食也。当今世,非患禽兽不损,材木不胜,患僭侈之无穷也;非患无旃罽橘柚,患无狭庐糠糟也。
大夫说:燕地的涿、蓟,赵地的邯郸,魏地的温、轵,韩地的荥阳,齐地的临淄,楚地的宛丘,郑地的阳翟,还有处在三川之滨的洛阳和巩县,都是全国最富裕的地方,天下有名的都城。这些地方之所以富裕,并不是靠耕田种地,而是因其处在五大都城之间,占据交通要道。所以,物产丰富的地方百姓就富裕,靠近都市的人家就有钱。富裕在于会做生意,不在于体力劳动;获利在于处在好的位置,不在于努力耕作。
文学说:荆州、扬州南边有富饶的桂林,内有江河湖泊的水产,东有陵阳的铜矿,西有蜀郡、汉中的木材,在那里,伐掉树木就能种庄稼,烧掉野草就能播种,简单地火耕水耨就可以长庄稼,可谓是土地广阔,财物丰富;然而那些地方的人很懒惰,穿好的,吃好的,虽然住着简陋的茅草房,还是整天唱歌弹琴,吃了上顿不顾下顿,早上还在欢乐歌唱,晚上又感到忧愁。此外,赵地中山,靠近黄河,居天下之中,汇合各路交通的要冲,商人和诸侯来往于这条路上;然而那里的百姓奢侈浪费,好逸恶劳,不重视农业,田地不整治,男女讲究打扮,家里没有隔宿的存粮,还在屋里弹瑟作乐。因此,楚、越地方的人都是一样的贫困,很少有富足的。宋、卫、韩、梁等地的百姓重视农业,努力耕种,普普通通的人家,无不是家富人足。所以,得利在于自己爱惜财物,不在于居住在商业和交通发达的地方;富裕在于自己努力按时耕种,不在于每年派官吏从事于羽、鸠赋税的征收。
大夫说,根据五行学说,东方属木,而丹阳、章山有丰富的金铜矿;南方属火,而交趾一带有大海大河;西方属金,而蜀、陇有名贵的木材;北方属水,而幽州一带是沙漠地带。这是天地为了平均有无,使万物流通。现在,吴、越一带的竹子,隋、唐地方的木材,多得用不完,但是曹、卫、梁、宋一带却只能用简陋的柞木为棺,或者抛弃尸体不予埋葬;江河湖泊的鱼产,莱地、黄县的鲐巴鱼,多得吃不完,但是邹、鲁、周、韩一带的人,只能吃些粗食野菜。自然资源不是不富足,山海的物产不是不丰富,然而有的地方百姓贫困,财用物品不足,财物多少不均,这是天下的财物得不到流通疏散的结果。
文学说,古时候,房屋上的椽子不经木匠加工砍削,房上的茅草也不修剪,穿的是粗布衣服,吃饭用的是泥土制的饭碗,用铁铸造锄头,和土烧制陶器,工匠不制作稀奇古怪的东西,世人不珍贵寒不可穿、饥不可吃的东西。大家都是安定地居住在家乡,喜欢自己的风俗习惯,乐意吃本地产的粮食和使用自己做的用具。因此,不和远方交换物品,而昆山的玉石也不到内地。可是,今天的社会风俗败坏,人们都争着淫逸腐化,女工尽力纺织精细的丝织品,工匠追求奇巧的技术,把朴素的东西加以雕刻或装饰,崇尚奇珍怪异的东西,开山凿石寻求金银,下海入水捞取珍珠,设置陷阱逮捕犀牛、大象,张开罗网捕捉各种珍禽,用南北方少数民族的物品迷惑内地人,把西部地区的货物运到东部沿海地带,交换万里之外的财物,既耽误时间,又耗费人力,而且没有什么用处,造成老百姓精疲力竭,缺吃少穿。所以,皇上应该禁止追求超额利润,节减不必要的费用。追求超额利润的事情禁止了,人们就会回到农业生产上去;不必要的费用减少了,百姓就会富足。这样,活着的人就不会缺乏生活必需品,死了的人也不会弃尸不葬了。
大夫说:古时候,宫室有一定的制度,车子和衣服按功劳大小赐给;用原木做椽子、用茅草盖房子的事并不是先代帝王的制度。君子节制奢侈,但也讥刺俭约,太俭朴就是简陋。过去孙叔敖当楚国的丞相时,他的妻子不穿丝绸衣服,不用粮食去喂马。孔丘就曾经说过:不可以过于俭朴,太俭朴就和下级相接近了。这就是《诗经·蟋蟀》所讽刺的事情。《管子》上说:要是不装饰宫殿,木材就不能充分利用;不使厨房充满肉食,禽兽就不会被杀死。没有工商业,农业就得不到发展;衣服不装饰花纹,那么女工就不能施展技巧了。所以,各种工商工匠,不仅是国家建设需要的,也是为了制造各种器具兵械所准备的。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并不是现在才有。春秋时,郑国的弦高就曾到洛阳去卖牛,百里奚曾经租车到秦国做生意;鲁班发明了圆规和曲尺;欧冶子冶铁铸剑。《论语》上说:各种工匠住在作坊里,尽力把工作做好。农业和商业之间进行交换,有利于发展农业和工商业。那些穷山深泽,荒凉贫瘠的地方,更应流通财物,互通有无。这样就可以使财物多的地方不独自富裕,财物少的地方不至于缺乏。如果都是各自住在自己的地方,吃自己出产的东西,那么桔子、柚子就没有人卖,朐、卤的盐就运不出来,市场上不会有毡子和毯子,吴、唐地区的竹子和木材就用不上了。
文学说:孟子说过:不误农时,粮食是吃不完的。按时养蚕种麻,布匹丝绸是穿不完的。在适宜的时节进山伐木,木材就用不完。按照一定的节季打猎捕鱼,鱼和禽兽的肉就吃不完。如果一味装饰宫室,增建亭台房舍,木工把大木料砍小,将圆的变成方的,在房屋上刻绘着和云彩一样的花纹,在下面则堆造着假山林,那么木材就会不够用。男人放弃农业生产,去从事工商业,雕镂刻画各种飞禽走兽,并力求和真的一样,变化万状,那么粮食就会不够吃。妇女刺绣精心细致,做成各种各样花纹图案,用尽技巧,那么丝绸布匹就不能满足穿衣的需要。厨师煮杀兽胎、蛋卵,油煎火烤,精心烹调,力求五味俱全,这样鱼肉就不够吃了。现在,我们不是怕不捕杀禽兽,木材用不完,而是担忧奢侈起来没完没了;不怕没有毡子、毯子和没有桔子、柚子吃,担心的是,最后连草房都住不上,连谷糠酒渣也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