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曰为色矜而心不怿,曰:但居者不知负载之劳,从旁议者与当局者异忧。方今为天下腹居郡,诸侯并臻,中外未然,心憧憧若涉大川,遭风而未薄。是以夙夜思念国家之用,寝而忘寐,饥而忘食,计数不离于前,万事简阅于心。丞史器小,不足与谋,独郁大道,思睹文学,若俟周、邵而望高子。御史案事郡国,察廉举贤才,岁不乏也。今贤良、文学臻者六十余人,怀《六艺》之术,骋意极论,宜若开光发蒙;信往而乖于今,道古而不合于世务。意者不足以知士也?将多饰文诬能以乱实邪?何贤士之难睹也!自千乘倪宽以治《尚书》位冠九卿,及所闻睹选举之士,擢升赞宪甚显,然未见绝伦比,而为县官兴滞立功也。
文学曰:输子之制材木也,正其规矩而凿枘调。师旷之谐五音也,正其六律而宫商调。当世之工匠,不能调其凿枘,则改规矩,不能协声音,则变旧律。是以凿枘刺戾而不合,声音泛越而不和。夫举规矩而知宜,吹律而知变,上也;因循而不作,以俟其人,次也。是以曹丞相日饮醇酒,倪大夫闭口不言。故治大者不可以烦,烦则乱;治小者不可以怠,怠则废。《春秋》曰:“其政恢卓,恢卓可以为卿相。其政察察,察察可以为匹夫。”夫维纲不张,礼义不行,公卿之忧也。案上之文,期会之事,丞史之任也。《尚书》曰:“俊在官,百僚师师,百工惟时,庶尹允谐。”言官得其人,人任其事,故官治而不乱,事起而不废,士守其职,大夫理其位,公卿总要执凡而已。故任能者责成而不劳,任己者事废而无功。桓公之于管仲,耳而目之。故君子劳于求贤,逸于用之,岂云殆哉?昔周公之相也,谦卑而不邻,以劳天下之士,是以俊乂满朝,贤智充门。孔子无爵位,以布衣从才士七十有余人,皆诸侯卿相之人也,况处三公之尊以养天下之士哉?今以公卿之上位,爵禄之美,而不能致士,则未有进贤之道。尧之举舜也,宾而妻之。桓公举管仲也,宾而师之。以天子而妻匹夫,可谓亲贤矣。以诸侯而师匹夫,可谓敬宾矣。是以贤者从之若流,归之不疑。今当世在位者,既无燕昭之下士,《鹿鸣》之乐贤,而行臧文、子椒之意,蔽贤妒能,自高其智,訾人之才,足己而不问,卑士而不友,以位尚贤,以禄骄士,而求士之用,亦难矣!
大夫缪然不言,盖贤良长叹息焉。
御史进曰:太公相文、武以王天下,管仲相桓公以霸诸侯。故贤者得位,犹龙得水,腾蛇游雾也。公孙丞相以《春秋》说先帝,遽即三公,处周、邵之列,据万里之势,为天下准绳,衣不重彩,食不兼味,以先天下,而无益于治。博士褚泰、徐偃等,承明诏,建节驰传,巡省郡国,举孝、廉,劝元元,而流俗不改。招举贤良、方正、文学之士,超迁官爵,或至卿大夫,非燕昭之荐士,文王之广贤也?然而未睹功业所成。殆非龙蛇之才,而《鹿鸣》之所乐贤也。
文学曰:冰炭不同器,日月不并明。当公孙弘之时,人主方设谋垂意于四夷,故权谲之谋进,荆、楚之士用,将帅或至封侯食邑,而克获者咸蒙厚赏,是以奋击之士由此兴。其后,干戈不休,军旅相望,甲士糜弊,县官用不足,故设险兴利之臣起,磻溪熊罴之士隐。泾、渭造渠以通漕运,东郭咸阳、孔仅建盐、铁,策诸利,富者买爵贩官,免刑除罪,公用弥多而为者徇私,上下兼求,百姓不堪,抏弊而从法,故憯急之臣进,而见知、废格之法起。杜周、咸宣之属,以峻文决理贵,而王温舒之徒以鹰隼击杀显。其欲据仁义以道事君者寡,偷合取容者众。独以一公孙弘,如之何?
(听了文学们的话)大夫神色严肃,内心很不高兴,说:呆在家里不参加劳动的人,不知道背东西人的劳累,站在旁边发议论的人和当事人的忧虑是不一样的。当今京师地处天下中心,诸侯的事都汇集到这里,国内外还不妥宁,我们心里不安,就好像乘船渡越大河,遇到风浪还没有靠岸一样。因此朝夕思虑国家所需要的费用,废寝忘食,整天筹算,各项事情都记挂在心头。协助工作的丞史又才识浅薄,无法跟他们商议,独自一人又弄不通治理国家的大事,所以想见到你们,就好像期待周公、邵公和盼望高子一样,御史考察各地的情况,选拔孝廉,举贤良、文学,每年都不少。现在你们贤良、文学到这里来的有六十多人,都具有六艺之才,尽情地发表议论,应该讲些好的道理,对我们有所启发教益,谁知你们相信过去,和当前的需要相背离,称说古代,而不符合现在的社会情况。看来是我们不能识别真才呢?还是你们装饰外表,弄虚作假,以掩盖自己的真实面目呢?为什么见到一个贤人这样难啊!自从千乘的倪宽靠钻研《尚书》而得到超过九卿的官位以后,到现在我们所看到、听到的选举的儒生,虽然有的也选拔提升,参与政事,地位很高,但没有看见有超群出众,能够为朝廷兴利除弊,建立一番功业的啊!
文学说:鲁班用木材制造器物时,因为准确地使用了矫正方圆的工具,加工出来的榫头榫孔能够很好地吻合。师旷在奏乐时,因为善于使用校正音阶的音笛,乐曲的宫商五音就能协调。现在的工匠和乐师(指官吏),在榫头榫孔不能很好吻合时,就去改正工具;奏出的音调不协调时,就去改变音笛。因此加工出来的榫头榫孔就粗糙不堪,不能吻合,奏出来的乐曲就杂乱无章,不能协调。一拿起工具就知道怎么做,一吹起音笛就知道怎样变化,这是上等的工匠和乐师;按照老规矩而不能创作,等待有本事的人去做,这是次等的工匠和乐师。所以曹丞相每天喝酒(因为他知道该怎么做),倪大夫闭口不言(因为他明白该怎么做)。办理大事的人不可以繁杂,繁杂就会造成混乱;办理小事的人不可以松懈,松懈了就会荒废。《春秋》上说:办理政事宽广、高远,可以当卿相。办理政事苛刻、琐碎,那就只能当个普通老百姓。国家的纲纪法度得不到贯彻,仁德礼义不能施行,这是公卿应该担扰的事情。办理公文,召集会议,那是官吏助手的事情。《尚书》上说:有才能的人在朝当官,僚属以他们为师,按时做好自己的事情,百官之长就协作得平允和谐。这就是说当官的人称职,每个人都能为国家尽力,要想国家管理得井井有条,不出现紊乱,各种事情都能办理得好而不荒废,就要求士人都能尽到自己的职责,大夫都能很好地管理自己的事情,公卿只是统管主要的事情,掌握大略就可以了。所以,任用有才能的人,只要交待一下任务就行了,并不感到劳累,只是自己去干就会耽误公事而且没有成绩。齐桓公对管仲,既亲自听管仲说话又亲自看着他。所以君子只要在选用人才上多下功夫,到使用人才时就可以一劳永逸,难道可以因此说君子懒惰吗?从前周公做宰相时,非常谦虚而又不揽事过多,从全国选拔和任用有才能的人,因此满朝都是有才德的人,门下充满了贤才聪明的人。孔子没有官位,却有七十多个有才德的人所跟随,这些人都是可以做卿相、诸侯的人才啊!更何况位居三公这样高官的人,如果真心招致天下的贤士,那将会怎样呢?现在你们占据着公卿这样高的官位,又有优厚的俸禄,却不能招引人才,那是你们没有选拔贤能的诚意。从前尧提拔舜,以客礼相待,并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齐桓公任用管仲,也是把他当宾客和老师那样看待和尊重。身为天子却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普通人,真可谓是亲近贤人了。身为诸侯却把一个普通的人看作是自己的老师,真可谓是尊敬宾客了。所以,各地有才能的人都络绎不绝地归附他们(尧、齐桓公),真心诚意而不动摇。现在做官的人,既没有像燕昭王那样礼贤下士,也没有像《诗经·鹿鸣》所讲的那样敬礼贤人,相反还像臧文仲、子椒那样埋没、嫉妒有才能的人,自以为聪明。诋毁别人的才能,自满自足,而不肯向别人请教,看不起士人,不跟他们交朋友,以自己的爵位陵驾于贤者之上,凭借俸禄对士人表示骄傲,而要求士人为己使用,实在困难啊!
大夫沉思不语,贤良长久地叹息。
御史向前挪动并说:姜太公辅助周文王和周武王取得天下,管仲辅助齐桓公成为诸侯的霸主。所以有才德的人得到适当的官位,犹如蛟龙得水,腾蛇兴云驾雾一样施展其才能。公孙弘因向汉武帝讲述《春秋》,很快就做了丞相,处于周公、召公一样的地位,掌握国家大权,成为天下人效法的榜样。他不穿两种以上颜色的衣服,不吃多种味道的饭菜,俭朴堪称天下第一,但对治理国家没有什么帮助。博士褚泰、徐偃等遵照皇帝的圣旨,以使者的身份被派遣到全国各地去巡察,选拔孝廉,劝说百姓,但社会的坏风气并未得到改变。选举来的贤良、方正、文学,尽管给以破格提拔,有的甚至达到卿大夫的地位,难道这还不像燕昭王那样选拔人才,像周文王那样广招贤士吗?然而并没有看到他们建立什么功业。大概他们并没有什么非凡的才能,也不是《诗经·鹿鸣》里所说的贤人吧!
文学说:冰和炭(火)不能放在同一个容器里,太阳和月亮不能同时照亮大地。当公孙弘做丞相时,皇上(汉武帝)正谋划攻打四境之外的少数民族,所以,诡诈的计谋得到采纳,荆、楚一带的勇士得到重用,有的将帅封侯封地,攻克敌城俘获敌军的人都得到优厚的奖赏,因此努力杀敌的人越来越多。从此以后战争连年不断,军队多得可以互相观望,穿盔甲的士兵疲劳不堪,朝廷费用不足,所以,设置险阻关卡,主张盐、铁等官营的官员当政,而姜太公那样的贤人都隐居不见了。挖沟渠疏通泾水和渭水以通船运,任用东郭咸阳、孔仅建立盐、铁官营,策划许多收税谋利的办法,有钱的人还可以用钱粮买官爵,免除刑法。国家用费很多,而管理人员从中营私舞弊,上下兼征,造成百姓贫穷不堪,还不得不服从法律。所以,残暴的大臣得到重用,而且见知、废格的法律也建立起来了。杜周、咸宣之流以严峻的法律条文办理案件取得富贵,王温舒一类人像鹰隼残杀而得以扬名。这时想用仁义之道辅助皇上的人就少了,而采取不正当手段迎合皇上的多了,仅仅公孙弘一个人又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