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农附近有个穷苦的农民叫做约各·皮罗多,在一位有钱的太太家里种葡萄,和她的丫头结了婚,生了三个儿子。老婆生下小儿子就死了,可怜的男人也没有再活多久。女主人对丫头感情不错,让约各的大儿子法朗梭阿和她自己的孩子一同上学,又送他进神学院。法朗梭阿·皮罗多做了神甫,在大革命中躲来躲去,和一般拒绝向政府宣誓的教士一样到处流浪,被人当做野兽一般追捕,抓住的话至少是上断头台。我们这故事开场的时节,法朗梭阿是都尔大教堂的副司祭。他只离开过一次都尔,去看他的弟弟赛查。巴黎的喧闹拥挤把老实的教士吓昏了,躲在房里不敢出去。他把双轮马车叫做小街车,看到每样东西都大惊小怪。住了一星期,他回到都尔,打定主意从此不进京城。
种葡萄的第二个儿子约翰·皮罗多当了民兵,在大革命初期打了几仗,很快就升到上尉。德莱皮阿一役,麦唐那招募敢死队攻打一座炮台,上尉带着部队冲上去,打死了。皮罗多一家的命运就是这样到处受人压制,或者受时势播弄。
最小的孩子便是这出戏的主角。赛查在十四岁上识得字,能写能算,带着一个金路易离开本乡,步行到巴黎去找出路。都尔的一家药店老板介绍他迸拉贡的花粉铺,做个打杂的小厮。那时他的全部家当不过是一双底上有铁钉的皮鞋,一条扎脚裤,几双蓝袜子,一件花背心,一件乡下人穿的上衣,三件厚厚实实的粗布衬衫和他上路用的棍子。头发虽则剪得象唱诗班里的孩子,可是身体结实,到底是都兰地区的人。他有时象他同乡人一样懒散,但成家立业的愿望把这一点给补救了。他既不聪明,也没受过什么教育,却是天性正直,一丝不苟,象他的母亲。照都兰的俗语说,他母亲是个有钱难买好心肠的女人。赛查吃了东家的,每月拿六法郎工钱,睡在阁楼上,靠近厨娘的卧室搭一张破床。伙计们指点他打包,送货,扫街,扫栈房,一边教他干活,一边拿他打哈哈口按照小商店的习惯,师兄传授本领,说笑打趣也是一个重要项目。拉贡先生和拉贡太太跟他说起话来好象他是条狗。他在街上跑了一天,夜晚两只脚痛的要命,肩膀象断下来似的;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学徒的苦处。在所有的京城里,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是天经地义;赛查尝到这种冷酷的滋味,觉得巴黎的生活苦极了。他晚上一边哭一边想着都兰。那边的乡下人做起活来才悠闲呢:泥水匠慢吞吞的砌着墙,很聪明的把劳动和懒散联在一起。但他还来不及想到逃跑就睡着了,因为第二天早上还得出差,他又生来象看家的狗一样尽职。他偶尔嘀咕几句,领班伙计就嘻嘻哈哈的笑道:
“啊!小伙子,玫瑰女王店里不是样样都玫瑰色的,云雀不是现成炸好了从天上掉下来的;先得去追,去捉,末了还得有烹调的作料。”
胖子厨娘是比加地人;她把好菜都自己吃了,从来不和赛查说话,除非是向他抱怨拉贡夫妻管得紧,什么都不让走漏。第一个月月终,星期天轮着这姑娘看家,不免跟赛查谈起话来。于絮尔身上一经收拾干净,在打杂的小厮眼里就很动人了。这是他一生第一个暗礁,要不是后来事情起了变化,他说不定就会这样断送了的。跟所有无依无靠的人一样,他碰到第一个对他和颜悦色的女人就爱上了。厨娘做了赛查的保护人,和他有了私情,给伙计们毫不留情的作为嘲笑资料。过了两年,厨娘高高兴兴的丢开了赛查,另外挑上一个二十岁的同乡。他为了逃避兵役,躲在巴黎,家乡有几亩田,听凭于絮尔作主和她结了婚。
那两年,厨娘尽拣好东西给她的小赛查吃;教他从下面去看巴黎的生活,把一些秘密替他拆穿了,为了抓住赛查,她告诉他下流场所的可怕,使他听了毛骨悚然,那些地方的危险,她自己好象并不陌生。一七九二年赛查失恋的时候,两只脚已经在巴黎街上锻炼出来了,肩膀上箱子也扛惯了,他所谓巴黎人的噱头也听惯了。因此于絮尔把他扔下,他也不怎么伤心,觉得自己在感情方面的许多理想,于絮尔一桩都配不上。她又淫荡又暴躁,会撒娇会揩油,又自私又纵酒。她既伤害了皮罗多那颗纯洁的心,又没有什么美丽的远景好让他指望。天真的人总以为爱情的关系是最牢固的;可怜的孩子和一个并不投机的姑娘有了这种关系,有时感到很痛苦。等到他在感情方面恢复自由的当儿,他成熟了,年纪也到了十六岁。头脑经过于絮尔的栽培,经过伙计们说笑打诨的启发,他开始研究生意经了;别看他眼睛的神气老实,骨子里还是聪明的呢。他留心主顾,有空就打听关于商品的知识,把品种和来路记在心里。终于有一天,他对货色,价钱,暗码,比新来的同事熟悉得多,拉贡先生和拉贡太太也把他使唤惯了。
共和二年全国征发壮丁,拉贡公民手下的人抽调一空,赛查·皮罗多升了二伙计,趁此机会拿到五十法郎一月的薪水,能够和拉贡夫妻同桌吃饭更是说不出的得意。玫瑰女王的二伙计本来积着六百法郎,如今又有了一间正式的卧房,把他添置的一些蹩脚衣服放进眼红了多年的柜子里。当时的风气,年轻人都喜欢做出粗野的举动,算作时髦;这个温和朴实的乡下佬,逢着十天一次的例假,也照他们的款式打扮起来,模样儿也不输他们了。他和布尔乔亚的雇佣关系,在别的时代原是一道高墙,这一下可被他轻轻跳了过去。那年年底,因为他诚实可靠,当了出纳。威严的拉贡女公民管着伙计的内衣被褥;老板和老板娘都当他自己人看待了。
一七九四年九月,赛查拿一百金路易的积蓄换了革命政府的六千法郎钞票,买进行市三十法郎的公债。交易所市面大跌的前一天,他付清了款子,欢天喜地的把债券收起来。从此他就关心行市,关心大局,暗地里牵肠挂肚,那个时期正是我们历史上的多事之秋,好消息坏消息都会使他心跳。玛丽·安多纳德王后用的香粉一向是拉贡供应的,两位暴君倒台了,拉贡对他们还是忠心耿耿,在大局紧张的日子把这份儿心意告诉了赛查。赛查一辈子就受着这些心腹话的影响。夜晚铺子关了门,盘好账,街上静悄悄的时候谈的话,把都兰人听得如醉若狂;再加上天生的倾向,他竟做了保王党。拉贡夫妇讲了许多故事,形容路易十六的德行,赞美王后的贤慧,越发挑起赛查的热情。国王和王后就在离开铺子不远的地方砍头的,这个悲惨的下场叫软心的赛查大抱不平,恨死了那个残杀无辜的政权。从做生意的角度看,他觉得限制物价的法令和不利于买卖的政潮把商业的生路断绝了。何况革命以后,大家把头发剪短,不再用扑粉;赛查是个地道的花粉商,也就对革命大起反感。既然只有专制政体能使国家太平,只有太平能使百姓活命和赚钱,他便死心塌地的拥护王室。等到拉贡先生认为他思想成熟了,就升他做领班伙计,参预玫瑰女王的秘密。原来有些主顾是波旁王室最忠心最活跃的党羽,暗中把花粉铺作为巴黎与西方的通讯机关。赛查血气方刚,和乔治,拉·皮耶第埃,蒙朵朗,蒲璜,龙琪,芒达,裴尼埃,杜·甘尼克,冯丹纳等等接触之下,受着他们的煽动,竟参加了共和三年正月十三的事变。那是保王党联合了恐怖党,想推翻那个快要结束的国民会议的阴谋。
赛查很荣幸,居然在圣·洛克教堂的石级上和拿破仑交锋,但一开场就受了伤。事变的结果,大家都知道。巴拉斯手下的副官从默默无闻中冒了出来,皮罗多亏得默默无闻而逃了性命。几个朋友把作过战的领班伙计送到玫瑰女王店里,拉贡太太替他包扎了,把他藏在阁楼上,幸而没有人追究。皮罗多打仗的勇气不过是一时冲动。他一面养伤,一面把政治与花粉生意这种荒唐的结合,认真思索了一番。虽然他仍是保王党,但打定主意只做一个吃花粉饭的保王党,全心全意管他的本行,再也不去冒险。
共和七年二月十八的政变,使拉贡夫妻对波旁王室的命运绝望了,决意脱离花粉业,去过安分守己的布尔乔亚生活,从此不问政治。他们要想收回资本,必须物色一个野心不大而诚实有余,才具不足而明理懂事的人来接手。拉贡便劝领班伙计把他的店盘下来。皮罗多却是踌躇不决。他那时二十岁,每年有一千法郎的公债利息;他的志愿是但等拿破仑在蒂勒黎宫中的地位巩固,公债也跟着稳定,他每年能有一千五利息的时候,住到希农乡下去。他私下想:“老老实实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不好么?干么去担生意上的风险?”他从来没想到能攒起那么大一笔财产,那种发财的机会也只有一个人年轻的时代才敢尝试。当时他只想在都兰娶一个家业和他差不多的老婆,把德莱索里买下来自己经营。他从懂事的时候起就看中那块小小的产业,打算扩充到一年有三千法郎进款,在那儿快快活活,无声无臭的过日子。他正要回绝东家,不料爱情使他忽然改变主意,野心也大了十倍。
赛查被于絮尔丢开以后很本分,不敢在巴黎接近女色,一则怕危险,二则工作也忙。情欲没有养料,会变做饥渴一般的需要;所以中等阶级的人脑子里只想着结婚,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办法弄到一个女人。赛查·皮罗多便是到了这一步。玫瑰女王店里的大小事务都集中在领班伙计身上,他没有时间可以去寻欢作乐。在这样的生活中间,情欲的需要就变得愈加迫切。荒唐惯的伙计看了不会动心的那种漂亮姑娘,给安分的赛查遇到了,印象就深刻了。六月里有一天,他从玛丽桥走往圣·路易岛,在安育河滨道上靠近桥堍的一家铺子门口,看见站着一个姑娘。她叫做公斯当斯·比勒罗,在小水手铺子里当领班小姐。小水手是巴黎最早的一家时装商店。这类铺子以后开了不少,多半挂着油漆招牌和飘飘荡荡的市招;橱窗里的围巾挂成秋千架一般,领带叠得象纸扎的宫堡,还有许多招徕顾客的花样,售价划一的商品,又是布幡;又是招贴,花花绿绿,光彩夺目的玩艺儿做得着实巧妙,把橱窗装饰得挺有诗意。小水手卖的所谓时新货,价钱非常便宜,所以虽则开在巴黎最冷落最不时髦的地段,倒也生意兴隆,红极一时。领班小姐长得漂亮的名声也传出去了,正如后来千柱咖啡馆的老板娘和别的一些女孩子一样,引得老头儿和小伙子们在帽子店,咖啡馆,小商店窗外伸头探脑,数目比巴黎街上的石板还要多。玫瑰女王的领班伙计住在圣·洛克教堂和苏第埃街之间,平日只关心花粉,不知道有这家叫做小水手的铺子。巴黎的零售商素来不通声气。赛查一见公斯当斯的姿色,兴奋得不得了,一鼓劲儿冲进店里买了六件衬衫,讨价还价磨了半天,把整匹的布抖开来看过,活脱是英国女人买东西的派头。赛查承蒙领班小姐赏脸,亲自出来招呼。她一看某些形景就知道(那是每个女人都看得出的),这位顾客上门主要不是为买东西,而是为了售货员。赛查把姓名住址告诉领班小姐,领班小姐只等他买好东西,并不在乎他的钦慕。可怜的伙计当初讨于絮尔喜欢,并没有费什么力,只是傻支支的象绵羊一般听人摆布;这番动了真情,他变得更傻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迷人的女店员笑了笑,马上对他很冷淡;可是他神魂颠倒,根本没发觉。
一连八天,赛查每天晚上去守在小水手门外,但求人家瞧他一眼,好比一条狗在厨房门口讨骨头吃。男女店员们的嘲笑,他满不在乎,遇到顾客和行人,他就恭恭敬敬闪在一边;那些入都很注意店里的动静。过了几天,他又走进他天使住的乐园,推说买手帕,其实是要告诉她一个简单明了的念头。
他一边付账一边说:“小姐,你要用花粉,我可以供应。”
公斯当斯·比勒罗经常听见人家对她许愿,话说得天花乱坠,可是从来不提婚姻,因此她虽然心地的单纯跟脸蛋儿的白净不相上下,也直要赛查回来回去,奔走了六个月,证明他的爱情确是百折不回以后,才肯赏脸接受他的殷勤,但还不愿意表示态度。她这样谨慎是因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做批发生意的酒商,有钱的咖啡馆老板,还有一些别的人,都对她很有意思。赛查发见公斯当斯有个监护人叫做格劳特一约瑟·比勒罗,在弗拉伊河滨道上开着五金店,便走了他的门路。这种暗地刺探的勾当,说明他的确动了真情。
在巴黎,纯洁的爱情自有许多乐趣,一般做伙计的也另有一套花钱的方式,或者请吃时鲜的甜瓜,或者上佛奴阿饭店吃一顿讲究的饭,接着再上戏院,再不然星期天坐着马车到乡下去玩儿;这些情节在我们这个简短的叙述里只好略而不谈了。
赛查虽不是美男子,也没有什么叫人不喜欢的地方。在巴黎住了相当时候,老待在黑洞洞的铺子里,乡下人的通红的皮色已经褪下去了,头发又黑又浓,胸脯结实象诺曼地的马,四肢粗大,神气忠厚老实,都给人一个好印象。比勒罗管着侄女的终身大事,经过访查,同意了赛查的亲事。一八〇〇年五月,正当风光明媚的季节,公斯当斯一巴勃一约瑟芬·比勒罗小姐,在梭城的一株菩提树下答应嫁给赛查,赛查快活得晕过去了。
比勒罗对侄女说:“孩子,你这个丈夫着实不错。他心肠好,爱面子;脾气爽直,而且象小耶稣一样安分,的确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好人。”
公斯当斯和所有的女店员一样,有时对自己的前途也做过想入非非的好梦,这一下干脆把这些念头丢开了,自愿安分守己,做个贤妻良母,按照中等阶级的一套原则做人。并且她的思想也最配当这个角色,许多巴黎姑娘所向往的那种虚荣危险的生活,对她并不合适。公斯当斯头脑狭窄,是个标准小布尔乔亚,喜欢一边做活一边闹些小脾气;心里要的,嘴里偏说不要,把她当真了又要生气。从厨房什物到银钱出入,从要紧事儿到内衣上小得看不见的破洞,她都放心不下,忙着照管。便是喜爱一个人的时候,嘴上也老在埋怨。她只能想些最简单的主意,挺无聊的念头,她什么都要争辩,什么都要害怕,什么都要计算,时时刻刻想着将来。她的呆板而天真的美,动人的表情,娇嫩的气息,使皮罗多把她的缺点都忘了。何况她也有许多好处,先是那种诚实不欺的本性,做事极有条理,既有拼命干活的劲儿,也有推销商品的天赋。那时公斯当斯十八岁,积着一万一千法郎。
赛查受着爱情鼓动,顿时雄心勃勃,盘进了玫瑰女王;在王杜姆广场附近租下一所漂亮屋子,把铺子搬过去。年纪不过二十一岁,娶了一个心爱的美人儿,做了老板,本钱已经付了四分之三,再想到从开场到现在所走过的路,他当然觉得前程远大。罗甘是拉贡家的公证人,也是皮罗多婚书的起草人,给新接手的花粉商出了个好主意,劝他不要因为有了老婆的陪嫁,就把盘进铺子的钱付清。
他说:“老弟,留些本钱好好做几笔生意吧。”
皮罗多佩服这位公证人,经常向他请教,和他做了朋友。象拉贡和比勒罗一样,他最相信公证人这一行,也就对罗甘推心置腹,不容许自己有半点儿怀疑。赛查听了他的话,拿公斯当斯的一万一千法郎做起买卖来。那个时候,即使有人拿首席执政的家业来和他调换,不管拿破仑的家业如何煊赫,他也不会接受。皮罗多开场只雇一个厨娘,自己住在店面高头的中层楼上。家具商把简陋的房间装修得还算整齐,新婚夫妇就在那儿度他们永远没有完的蜜月。
赛查太太坐在账台上简直是个活宝。靠了美人儿的名气,铺子的营业蒸蒸日上:帝政时代的公子哥儿,谈话之间没有不提到漂亮的皮罗多太太的。舆论虽然责备赛查是保王党,却也承认他规矩老实,街坊上有些商人妒忌他福气好,却也认为他有资格消受。因为在圣·洛克的石级上中过一颗子弹,他得了勇敢的名气,人家还说他参加过秘密的政治活动。其实他血里既没有什么军人的胆气,脑子里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政治观念。但就凭着这几点,本区的一般老实人推他当了民团队长,后来这个职位被拿破仑撤销了,据皮罗多说是拿破仑为了共和三年的事,怀恨在心。于是皮罗多又轻易得了一个被迫害的荣誉,引起在野党的注意,使他显得相当重要。
赛查夫妻俩的感情始终很融洽,只有一些生意上的烦恼使生活有些波动。现在我们来说一说他们婚后的遭遇。
第一年,赛查·皮罗多把花粉生意的门道关节告诉他女人听,他女人领会得特别快,一来就精通了;好象她生到世界上来是专为招揽顾客的。赛查预定要攒到十万法郎,作为一生幸福的保障;不料年终结账下来,除掉开支,直要二十年功夫才能勉强攒到这个数目,把野心勃勃的花粉商吓了一跳。他决意快一点发财,第一个念头是除了零卖之外,自己也动手制造。他不管老婆反对,在寺院区租了一块空地,一间木屋,漆上“赛查·皮罗多作坊”几个大字,从葛拉斯地方挖来一个工人,专做肥皂,香精和科隆水,条件是赚的钱各半均分。这桩合伙买卖做了半年就结束了,亏空全落在赛查一个人头上。他可并不灰心,因为怕老婆埋怨,无论如何要得出一个结果来。事后他告诉老婆,那个时期他毫无希望,脑子里翻上翻下象油锅一般,要没有宗教观念,早已跳塞纳河了。
他作了几次试验都失败,非常苦闷。有一天回家吃饭,一路沿着环城大道闲逛。在巴黎逛马路的,除了闲汉,往往也有灰心绝望的人。地摊的箱子里摆着几本六个铜子一册的旧书;赛查忽然注意到一个满布尘土,颜色发黄的题目,叫做:《阿台格,一名驻颜术》。这部冒充的阿拉伯著作其实是一部小说,作者是十八世纪的一个医生。赛查随手翻到的一页恰好提到香粉。他靠在路旁的树上翻下去,发见一条注解,说真皮和表皮性质不同,有些雪花膏和肥皂,效果往往跟目的相反。需要放松的皮肤用了有刺激性的雪花膏和肥皂,或者需要刺激的皮肤用了有放松作用的化装品,效果都不会好。皮罗多觉得这些话给了他一个生财之道,就把书买下了。
可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聪明,又去见有名的化学家伏葛冷,很天真的问他,对于性质不同的表皮,有什么方法配制一种两用的化装品。真正的学者真正了不起的地方,是暗暗做了许多伟大的工作而生前并不因此出名;但他们对头脑简单的人差不多都和颜悦色,乐于相助。所以伏葛冷帮了花粉商的忙,给他一张方子去配一种能够使手皮白净的雪花膏,作为皮罗多自己的发明。皮罗多给这个化装品起的名字叫做女苏丹两用雪花膏。为了生意经,他又用同一张方子做了一种药水,叫做润肤水。他仿效小水手的一套招徕顾客的办法;大批的招贴,传单,广告,被社会上不大公平的称为江湖派的那些手段,在花粉业中是他第一个采用。
花花绿绿的招贴把女苏丹雪花膏和润肤水送进市场,送进上流社会。广告一开头就标着学士院认可几个字。
这个口号第一次应用的结果,灵验无比。不仅在法国,连全欧洲的街头巷尾都被玫瑰女王的老板贴满了黄的、红的、蓝的招贴,写着:本号专制化装用品发售,品种齐备,售价克己。东方这个名词在那个时代最流行,男的只想做苏丹,女的只想做女苏丹;苏丹两字的魔力不一定要聪明人才体会得到,用作化装品的名字,便是普通人也想得出来。但群众只看成绩,认为皮罗多确是做生意的能手,尤其因为那份仿单是他自己起的稿子,字句的可笑也是走红的原因之一。在法国不管是人还是东西,有人挖苦就有人注意,失败的事根本没人理会。皮罗多的可笑不是有意做出来的,别人却以为他很聪明,懂得在恰当的时候装傻。
这仿单,我们好容易在龙巴街包比诺制药公司里找到一份,内容很有意思,用学术的眼光看,也是一种带有证明性质的文件。我们把仿单抄在下面:
女苏丹两用雪花膏与润肤水
赛查·皮罗多监制
最新发明 奇妙无比
法兰西学士院认可
欧洲各界仕女久已认为科隆水功效平常,必须另有高等香膏与高等香水,作为搽手搽脸之用。皮罗多先生向为花粉业之翘楚,驰誉京城,名闻国外,深知男女两性对皮肤之和顺柔软,光泽娇嫩,均极重视;因特日以继夜,研究真皮与表皮的性质,发明雪花膏与润肤水各一种。一经问世,即蒙巴黎高雅人士交口称誉,赞为妙品。良以此项发明对皮肤功效卓著,不若市上一般药品纯以谋利为目的,用后反使皮肤起皱,未老先衰。皮罗多先生之出品,按照不同体质分为两类:粉红色的宜于淋巴质人士的表皮;白色的宜于多血质人士的表皮。
此项雪花膏原系阿拉伯名医专为苏丹后官配制,故今命名为女苏丹雪花膏。雪花膏及根据同一配方制成之香水,均经我国化学大家伏葛冷先生化验合格,呈请学士院认可。
雪花膏气味芬芳,功能消除最顽强之雀斑,遏止人人厌恶之手汗,即最难调养之皮膏亦能一变而为洁白纯净。
润肤水功能消除面刺,仕女用之,参加舞会即无临时受阻之虞;并能适应各人体质,使毛孔或开或闭,增加皮色之娇嫩。本品能长保青春,妙用无穷,已为世人公认,故各界妇女感激之余,称之为美人良友。
科隆水纯为普通香水,毫无特殊作用。女苏丹两用雪花膏与润肤水则以验方配制,不特功效显著,且对皮肤机能有益无损。香味幽雅宜人,大有怡情养性,提神醒脑之功。配制简单,尤为特色。妇女用之,愈增妩媚;男性用之,尤觉风流潇洒。
日常使用润肤水可免除修面剃胡之刺痛,口唇不致龟裂而能常保红润;雀斑自然灭迹,皮色自然鲜艳。凡此种种,均表示人身液体平衡,绝无偏头痛之患。妇女若以润欣水为经常化装用品,可预防一切皮肤病,既不妨碍汗水蒸发,兼能养护皮肤,娇艳逾恒。
外埠顾客请函巴黎圣·奥诺雷街,王杜姆广场附近,赛查·皮罗多先生接洽,邮资免付。本号原为拉贡老店,故玛丽·安多纳德王后所用花粉皆由本号供应。
雪花膏每匣三法郎,润肤水每瓶六法郎。
包装雪花膏之纸上印有赛查·皮罗多先生亲笔签名,润肤水瓶上亦有暗印为记,敬请各界注意,以防假冒。
赛查不曾发觉,出品的畅销还是得力于公斯当斯。她劝丈夫把雪花膏和润肤水整箱运出,答应国内外的花粉商,凡是论箩批发的都给三成回扣。这两样货色的确比同类的化装品高明,一般外行又被他按照体质分类的说法迷惑了。法国的五百家花粉店贪图厚利,每家每年向皮罗多批进三百箩以上。按件计算固然利子很薄,销数一大,赚头就惊人了。赛查把寺院区的木屋和空地买了下来,盖了几间宽大的厂房;玫瑰女王的店面也装修得十分华丽。两夫妻过着小康的生活,太太也不象以前那么提心吊胆了。
一八一〇年,赛查太太料到房租快要涨价,撺掇丈夫在原来的店面和中层之外,把屋子的大部分房间都租下来,自己的卧室也搬上二楼。皮罗多装修房间为太太花了一大笔钱;公斯当斯因为家里有桩喜事,也就闭着眼睛,由他去了。原来花粉商当选了商务法庭的裁判。由于他规矩老实,一丝不苟,又靠着外边的人缘好,他得了这份荣誉,从此成为巴黎有身分的商人。为了充实知识,他清早五点起身,研究判例汇编和有关商业诉讼的书。他做人方正,热心,讲公道:这些都是处理商务纠纷最要紧的条件,所以他变了最受推重的裁判之一。不但优点,便是他的缺点也抬高了他的声望。赛查知道自己才力不够,很愿意接受同事的意见,同事看他聚精会神的听着,心里很受用。有的人因为他专门听人说话,认为他思想深刻,看他不声不响的表示同意,觉得特别高兴,有的喜欢他谦虚随和,尽量夸奖他。诉讼的当事人叉赞他心地宽厚,处处息事宁人。交给他的案子,他往往凭着天生的理性,处理得象回教祭司一样公正。他当裁判的时期又学会了一套滥调,无非是老生常谈,计算筹划之类,用四平八稳的句子不慌不忙的说出来,浅薄的人只道他能言善辩。社会上总是俗人居多,老是忙忙碌碌,没有什么远大的眼光,因此大多数人很喜欢赛查。但他大半时间都花在商务法庭上,老婆认为代价太高,硬要他把这个荣誉放弃了。
一家子庸庸碌碌在人生中走了一程之后,靠着两夫妻感情融洽,到一八一三年上进入一个兴旺的时期,好象是不怕挫折,可以永远维持下去的了。来往的朋友包括老东家拉贡夫妇,叔叔比勒罗,公证人罗甘,拉贡太太的兄弟包比诺法官;普罗丹一希佛勒维公司的希佛勒维;龙巴街上的药材商,供应玫瑰女王货源的玛蒂法一家;他们的合伙老板,国库职员谷香和他的太太,琪奥默的后手,盘进猫咪拍球的布商约翰·勒巴,圣·但尼街上的一位能人;这个虔诚的小集团的忏悔师兼灵修指导陆罗神甫;还有几个别的人。
虽然皮罗多拥护王室,舆论还是对他很好。大家当他非常有钱,其实除了做生意的资本,他只存起十万法郎。他买卖做得正规,说一不二,从来不欠账,不拿票据出去贴现,但是肯帮人家忙,只要票据可靠,他无不通融;所以他在外面名气很大。他的确赚了很多钱,但在建筑和制造上头花掉不少。家里开销每年要近二万法郎。夫妻俩都宠爱他们的独养女儿赛查丽纳,她的教育费就需要很大一笔款子。他们只想把女儿留在身边,只要能讨女儿喜欢,从来不考虑到钱。可爱的赛查丽纳不是在琴上练一支斯丹贝德的朔拿大,就是唱一支罗曼斯;她文字写得很通顺,常常朗诵拉辛父子的作品,解释其中的妙处;也画些风景画和墨笔画。你想,这些情形叫一个可怜的乡下人出身的暴发户看着听着,该有多么得意!她是一朵还没离开枝条的花,那么美丽,纯洁,她是一个天使,父母抱着满腔热情看着她一天比一天长得妩媚;她是一个独养女儿,天真未凿,还不会轻视父亲,嘲笑他缺少教育;赛查能够把生命寄托在这样一个女儿身上,当然是乐不可支了。
赛查来到巴黎的时候识得字,能写能算,但他的教育至此为止;平时辛苦忙碌,除了花粉生意,不可能学到别的知识,得到什么别的思想。经常接触的一些人都只懂本行,完全不关心科学文学;他自己也没有时间研究高深的东西,只能做一个办实际事务的人。他自然而然的接受了巴黎布尔乔亚的一套语言,见解和错误。这般人凭着一些听来的话,佩服莫利哀,服尔德,卢梭,买着他们的著作从来没看过;一口咬定衣柜应当说做金柜,因为女人在柜子里藏着黄金,她们的衣衫从前也差不多全是闪光的,现在人说衣柜是念别了音。他们说,卜蒂埃,塔玛,玛斯小姐的家私都上千万,饮食与众不同:塔玛吃生肉,玛斯小姐学一个埃及有名的女演员的样,把炸珍珠当饭菜。又说拿破仑的背心上有许多皮口袋,因为他要一大把一大把的抓烟草;凡尔赛的橘宫的大楼梯,拿破仑是骑着马奔上去的。作家和艺术家生活怪癖,结果都死在救济院里;而且他们不信上帝,万万招待不得。约瑟·勒巴还不胜惊骇的提到他的小姨子嫁给画家索默维欧的故事。他们也相信天文学家把蜘蛛当粮食口他们在语言,戏剧,政治,文学,科学方面的这些突出的见解,说明布尔乔亚的脑子是怎么一个天地。要是一个诗人走过龙巴街,香料的味道会使他想到亚洲;闻到香草,印度客店里的舞女好象就在眼前供他欣赏,看见金壳虫的光彩,他体会到婆罗门的诗歌,宗教和阶级制度,遇到生坯的象牙,他仿佛自己就骑着象,坐在纱笼里象拉荷尔王一样跟后妃谈情说爱。但零售商对自己经营的货物,根本不知道来路和产地。皮罗多做着香粉生意,对化学生物学却一窍不通。他把伏葛冷看作大人物,认为他是个例外。有一个退休的杂货商跟人家谈论茶叶怎么运来的,装着很精明的神气说道:“茶叶的来路只有两条,不是由骆驼大队装来,便是由勒·哈佛的海道运来。”皮罗多的知识就跟这个杂货商差不多。
据皮罗多说,沉香和鸦片只有龙巴街上买得到,所谓君士坦丁堡的玫瑰香水,其实和科隆水一样是巴黎做的。那些地名全是胡扯,为讨好法国人而编出来的,因为他们讨厌本国货。法国商人必须把出品说做英国货才有销路,正如英国的药行老板必须把东西说成法国出品。可是赛查究竟不完全是傻子或脓包:诚实和好心使他的一生行事都照着一道光彩,叫人敬重。一个人只要行为高尚,不管怎样无知也会得到原谅的。赛查因为百事顺利,面上表现得信心十足。信心是权势的标记,所以巴黎人认为信心就是权势。结婚的头三年里,赛查太太认清了赛查的性格,经常为之担心。夫妻两人,女的代表怀疑,恐惧,机警,深谋远虑,老站在批评反对的方面;男的代表大胆,行动,野心,和意想不到的好运道。但这不过是表面,花粉商骨子里胆小得很,他老婆倒有耐性,有勇气。一个庸俗猥琐,没有教育,没有思想,没有知识,没有个性的人,照理决不能在世界上最不容易站稳脚跟的地方成功;可是由于他品行端方,是非分明,象真正的基督徒一样的慈悲,始终爱着他唯一占有的女人,居然被认为很有本领,又是勇敢,又有决断。群众是只看见效果的。除掉比勒罗和法官包比诺以外,同赛查来往的都只看他的表面,没有能力加以判断。——并且,彼此经常见面的二三十个朋友,都说着同样的废话,搬弄一套同样的滥调,个个自命为在本行中高人一等。太太们比打扮,比请客的饭菜,各人有一句瞧不起丈夫的话,此外就谈不到什么思想。——只有皮罗多太太一个人识得大体,在众人面前敬重自己的丈夫。她认为赛查虽则骨子里无用,毕竟挣了一份家私,让她也沾着光,有了身分。但她有时暗中思忖,社会究竟是怎么回事,假定所谓高明的人都跟她丈夫差不多的话。在我们国内,做老婆的多半喜欢抱怨丈夫,灭丈夫威风,所以花粉商能始终受人尊敬,一部分还得归功于他的太太。
一八一四年,正是法兰西帝国受到致命伤的那一年年初,皮罗多家里出了两件事,在别份人家根本不足为奇,但对于象赛查夫妻那样心地单纯,感情上从来没受过大波动的人,却是印象很深。他们雇了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做领班伙计,名叫斐迪南·杜·蒂埃。据说是个天才,因为人家不答应他分红,刚从一家花粉铺出来,千方百计想进玫瑰女王。玫瑰女王两个东家的性格,能力和家庭生活,他都知道。皮罗多雇了他,给他一千法郎一年薪水,存心将来把铺子盘给他。斐迪南对这个家庭的前途大有影响,必须把他介绍一下。
最初他有名无姓,只叫做斐迪南。在拿破仑要家家户户出壮丁的时代,没有姓倒是个很大的便宜。但他虽是一个薄情郎逢场作戏的产物,到底也有个出生之处。以下便是有关他身世的些少材料。安特里附近有个小地方叫做杜·蒂埃,一七九三年的一天夜里,一个可怜的姑娘在本堂神甫的园子里生下一个孩子,敲了敲护窗板,投河自尽了。好心的教士收下婴儿,当做亲生的一样抚养,给他取的名字就是当天日历上圣者的名字。一八〇四年,神甫死了,留下的遗产不够让孩子继续受他已经开始的教育。斐迪南便到巴黎来过着流浪生活,尽有机会不是上断头台,就是飞黄腾达,当律师,进军队,做生意,当用人,都有可能。他不得不象斐迦罗那样鬼混,先是做跑码头的掮客,最后在巴黎当了花粉店的伙计。那时他已经在全国各地走过一遭,把社会研究过了,打定主意非出头不可。一八一三年,他认为自己的年龄和身分需要由公家证明一下,便申请安特里法院把他在教堂受洗的记录转到区政府,让他用杜·蒂埃做姓氏。法院按照处理孤儿的条例,在他出生的地方办过招认手续,批准了他的要求。
他无父无母,除了检察官没有别的监护人,独自在世界上,对谁都不用负责。他把社会当作后娘看待,象土耳其人跟摩尔人一样势不两立,做事只管自己的利益,只要能发财,什么手段都行。这个诺曼地人有着可怕的才干,除了向上爬的欲望,还有大家责备(不管责备得对不对)他同乡人的那种狠毒。他当面奉承,暗里寻衅,是个最刁顽的讼棍。他大胆否认别人的权利,自己的权利可一丝一毫都不放弃,他用时间来磨敌人,顽强到底,死缠不休,叫敌人疲劳。他的主要本领就是老戏里的史嘉本的那一套:花样百出,做了坏事,照样能逍遥法外,见了好东西就心痒难熬的想抢过来。总之,丹拉伊神甫替政府说的那句话,杜·蒂埃拿来应用在自己身上,预备将来有了钱再规规矩矩做人。他干起事来精神百倍,凭着打仗一般的蛮劲,不管好事坏事,都要人家帮忙,他的理论无非是个人的利益高于一切。他瞧不起人,认为谁都可以用钱收买。既然所有的手段都使得,他自然毫无顾虑。他相信有了金钱和地位,一切罪恶就能一笔勾销。这样一个人当然迟早会成功的。要他在苦役监和百万家财之间选择的话,他会存着仇恨与顽强的心情,很快的决定下来;但是象克伦威尔一样不动声色,认定诚实是他的死冤家,非打倒不可。他城府很深,面上却装做玩世不恭的轻佻样儿。地位不过是一个花粉店的伙计,野心却大得没有边际。他用仇恨的目光瞪着社会,心里想:“我一定要征服你!”他发誓要四十岁才结婚,后来果然说到做到。
至于外表,斐迪南是个身腰俊美,个子瘦长的青年,没有一定的态度举动,能随机应变,适应各个阶层的社会。瘦小狡猾的脸,初看还讨人喜欢,接触多了,就会发觉他有些古怪的表情,说明他是个精神上有矛盾,良心不太平的人。诺曼地人那种软绵绵的皮肤,颜色赭红,非常刺目。眼珠上蒙着一层银色的翳,平时目光躲躲闪闪,欺侮人的时候却死钉着人,十分可怕。声音有气无力,好似话讲得太多了。薄薄的嘴唇还算细气,但尖鼻子和微微鼓起的脑门,明明显出他的血统不纯。头发的颜色象染黑的,证明他是各个不同社会的混血儿:聪明得之于一个生活放荡的贵族,卑鄙得之于一个被诱失身的乡下姑娘,知识是受了一半的教育给他的,品行不端是流浪生活养成的。
杜·蒂埃穿得挺漂亮的出去,回店很晚,常常到银行家和公证人府上参加跳舞会,皮罗多知道了非常诧异。他不喜欢这种行径;依他的思想,做伙计的应当研究店里的账册,只关心本行的事。花粉商看不惯那些胡闹的举动,用婉转的口气数说杜·蒂埃不该穿那么讲究的内衣,不该在名片上印着F·杜蒂埃,那种款式,按照赛查的生意人观点,只有上流人物才配用。但斐迪南投身到这个奥贡家里来,是存心要做太丢狒的。他追求赛查太太,想勾引她;他和东家娘一样把东家的为人看得很清楚,可是比她看的快得多。杜·蒂埃尽管十分谨慎,说话很留意,但他流露出来的人生观把小心翼翼的公斯当斯吓坏了,她的做人之道完全跟丈夫一样,认为损害人家一分一毫就是天大的罪过。虽则她应付得很巧妙,杜·蒂埃仍旧感觉到皮罗多太太瞧他不起。公斯当斯收到过杜·蒂埃几封情书,不久又发觉这伙计对她换了一副态度,装出俨然的样子,仿佛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默契。于是公斯当斯没说明什么理由,只劝赛查把斐迪南歇掉。赛查也表示同意,辞退伙计的事算是定局了。在打发他的三天之前,一个星期六晚上,皮罗多清点月底的现金,发觉少了三千法郎。他大吃一惊,还不是为了损失,而是因为铺子里的三个伙计,一个厨娘,一个杂差和几个长工都犯了嫌疑。叫他疑心哪一个好呢?皮罗多太太从来不离开账台。管出纳的包比诺是拉贡先生的内侄,只有十八岁,宿在店里,是最老实不过的青年。他账上的数目跟柜子里存的现金不符,可见是结过账以后出的事。皮罗多夫妻俩决定暂不声张,在店里私下留神。
第二天星期日,他们在家招待客人。这小圈子里的几份人家向是轮流作东的。玩蒲育脱拼命的时候,公证人罗甘在桌面上丢出几块老的金路易,正是赛查太太几天以前从一个新婚的妇女,特·埃斯巴太太手里收进的。
花粉商笑着说:“哎哟,你这是偷了教堂里的募捐箱啦。”
罗甘说这几块钱是在一位银行家府上从杜·蒂埃那儿赢来的。杜·蒂埃若无其事的当场承认了。花粉商可是面孔涨得通红。客人散了,斐迪南正想去睡觉,皮罗多推说要谈生意,把他邀到店堂去,说道:
“杜·蒂埃,我柜子里少了三千法郎,又没有一个人可疑心。刚才那几块老洋钱对你太不利了,我不能不跟你说明。今晚咱们要找出了账上的错误才睡觉。因为一定是账目弄错了。说不定你在你薪水项下拿了钱。”
杜·蒂埃承认那些路易是他拿的。东家翻开账簿,杜·蒂埃名下并没记上借支的数目。
斐迪南道:“我当时匆忙,忘了叫包比诺上账。”
“对。”皮罗多说着,看见杜·蒂埃冷冷的满不在乎,倒反怔住了。可是这诺曼地人存心到这铺子里来找生路,早已摸熟这些老实人的脾气。
两人花了大半夜功夫对账,忠厚的赛查明知这查对是多余的。趁查来查去的当口,他在抽斗侧面的板上暗中粘了三张一千法郎的钞票,然后装做疲倦之极,瞌睡了,打起鼾来。杜·蒂埃得意洋洋的把他叫醒,因为找出了错误,高兴得不得了。下一天,皮罗多当众把太太和小包比诺埋怨了一顿,对他们的粗心大意很生气。半个月以后,斐迪南·杜·蒂埃进了一家证券号子,说花粉生意对他不合适,他要研究金融了。从皮罗多店里出来,杜·蒂埃提到赛查太太的口气,仿佛东家是为了吃醋而歇掉他的。
过了几个月,杜·蒂埃来看他的老东家,说有笔生意可以让他发迹,还缺两万保证金,要求老东家作保。皮罗多看他这样无耻,大出意外;杜·蒂埃眉头一皱,问皮罗多是不是不相信他。玛蒂法和其他两个正在跟皮罗多谈生意的商人,都看出花粉商心里很气,但当着他们没有发作。他想也许杜·蒂埃已经变老实了,从前犯的事或者是被一个发急的情妇逼出来的,或者是赌输了钱想翻本;一个年纪轻轻而说不定正在忏悔的人,当众受到一个正派人责备,很可能走上犯罪和悲惨的路。皮罗多这好人儿便拿起笔来在杜·蒂埃的票据背后签了字,作了保,嘴里还说,对一个过去在店里出过力的青年,他很乐意帮这点儿小忙。皮罗多说着这些遮面子的假话,脸都红了。杜·蒂埃受不住皮罗多的目光,当下就怀恨在心,而且永远记着,象魔鬼对天使一样。在金融界做投机好比走绳索,杜·蒂埃可是把平衡棒拿得很稳,内里还空虚的时候,外表已经衣冠楚楚,俨然是个富家儿了。他一朝买进了自备小马车,就永远坐下去。上流社会的人都是一边作乐一边做买卖,把歌剧院当作交易所的分店,全是现代的杜·卡莱派头。杜·蒂埃在这个社会里居然站住了脚。他在皮罗多家认识了罗甘太太,靠她帮忙,很快就钻进金融界大头的圈子。到那个时候,杜·蒂埃的富裕就不是徒有虚名的了。由于罗甘的介绍,他和纽沁根银号关系很好,又跟格莱弟兄和上层银行界搭上了。谁也不知道这年轻人手里调度的大量资金从哪儿来的,大家认为他的成功是靠他的聪明和诚实。
王政复辟使赛查变了一个人物。政局动荡,他当然把那两件生活中的小事给忘了。自从他受了伤,他对保王党的政治主张早就十分冷淡,只是为了面子关系还站在保王党一边,好象始终不曾动摇过;人家也还记得他共和三年效忠王室的事。正因为他自己一无所求,以上的两点使当局特别想抬举他。他连一个操练的口号都喊不上来,却被任为民团的大队长。一八一五年,始终跟皮罗多作对的拿破仑把他撤职了。“百日”期间,皮罗多是本区进步党人的眼中钉。商人们在政治上分派别就是从一八一五年开始的,以前他们只一致要求时世太平,好做生意。第二次复辟,政府改组市级机构,州长有心叫皮罗多做区长。花粉商听着老婆劝告,只接受了副区长的职位,免得太显露。人家看他谦虚,对他愈加重视;区长法拉梅·特·拉·皮耶第埃也和他交了朋友。远在玫瑰女王给保王党人做通讯机关的时代,皮罗多就常常看见拉·皮耶第埃到店里来,所以塞纳州州长向皮罗多征询区长人选,皮罗多便把他推荐了。从此以后,区长请客就没有忘记过皮罗多夫妇。赛查太太还时常陪着上流社会的漂亮太太在圣·洛克教堂替穷人募捐。轮到市政官员受勋的时节,拉·皮耶第埃热烈支持皮罗多,说他在圣·洛克受过伤,对波旁家忠心耿耿,在群众之间又有相当名气。政府原想大发勋章,摧毁拿破仑的事业,借此也可收买人心,为波旁家拉拢一批艺术家,科学家和各行各业的商入。于是皮罗多就被列入受勋的名单。这个荣誉和皮罗多在区里的声望正好相配;他本来百事顺利,这一下更长了他的志气。区长一告诉他受勋的消息,花粉商更觉得刚才说给太太听的那桩买卖非做不可,以便尽早脱离花粉业,踏进巴黎高等布尔乔亚的圈子。
那时赛查四十岁。因为在工场里干活,脸上早有了皱纹,稠密的长头发略微带着银色,被帽子压成亮晶晶的一圈。前面的头发把脑门画出五个尖角。额角开朗,足见他生活朴素。浓厚的眉毛并不可怕,因为他的蓝眼睛一清如水,目光跟他老实人的额角完全一致。塌鼻梁,大蒜鼻,神气好象巴黎那种大惊小怪的傻瓜。嘴唇很厚,肥大的下巴长得笔直。紫堂堂的四方脸,在整个相貌和皱纹的分布上,显出乡下人那种毫无掩饰的狡猾。四肢肥大,阔背,大脚,浑身都是力气,样样都说明他是个移植到巴黎来的乡下人。出身的标记即使不是全身都有,单看他毛茸茸的大手,皮肤打皱的手指,粗大的骨节,四方的阔指甲,也就够了。他嘴角上挂着一团和气的笑容,象招待顾客一样;但他的笑容也是志得意满,心情和顺的表现。他的猜疑从来不超出做生意的范围,一离开交易所,一合上账簿,他就把机诈的心思丢开了。他认为做买卖不能不提防,正象不能不开发票一样。他那张信心十足的滑稽面孔,又得意又和气,倒也颇有特色,不完全象巴黎布尔乔亚那么平凡。要没有这种天真的,自命不凡的表情,他会显得太威严的;正因为有了可笑的地方,他才能跟众人接近。平时说话总反剪着手,自以为说了句风流的或是精采的话,会不知不觉的踮着脚尖,把身子往上挺两下,再重重的放下脚跟,仿佛专为加强语气。争论热烈的时候,他有时突然打个转身,往后走几步,好似要找些理由,再回过头来应付人家。他从来不打断别人的话;这个讲礼貌的作风常常使他吃亏;人家把话说完了,走了,他竟来不及开口。他做买卖是老经验,由此养成的某些习惯,有人认为是怪脾气。有什么不能兑现的票据,他都交给书办,从此不问,除非是去收回本利和赔偿的手续费,他让书办代他追讨,直到债务人破产为止。破产以后的程序,赛查从不参加,他不出席债权人会议,只保存着票据。这套办法和绝对瞧不起破产人的心理,都是向拉贡学来的。拉贡凭着做生意的经验,觉得打官司旷时废日,协议书上规定的清偿成数不但微乎其微,而且靠不住,犯不着浪费时间去来回奔走,听不老实的破产人花言巧语的搪塞。
拉贡说过:“破产的倘是个规矩人,将来能够爬起来的话,一定会还你钱。倘若他一无办法,真正倒了楣,难为他有什么用?倘是个坏蛋,那就永远不会有希望。你严厉出了名,大家知道你决不通融,没法叫你让步,那末只要人家还得出,一定会还你的。”
赛查逢到约会必定准时,对方迟到十分钟,他就走,怎么也挽留不住;这个脾气逼得跟他打交道的人也不得不准时。
他的装束跟他的相貌和生活习惯很调和。他固执得很,非戴白领带不可,挂在脖子底下的四只角上有他妻子或女儿做的挑绣。斜纹布的方襟背心一直盖到他的大肚子上,因为他已经有些发胖了。蓝裤子,黑丝袜,鞋子上打的结常常松开。老是嫌太大的橄榄青常礼服,加上一顶阔边的帽子,使他模样很象一个朋友会会员。为了星期日晚上的应酬,他换一条绸的扎脚裤,一双银搭扣的鞋子,还穿上那件永不离身的方襟背心,领口略微敞开,露出胸前的百裥颈围。栗色大氅的衣襟很大,下摆很长。到一八一九年为止,他都挂着两条平行的金表链,但第二条只有正式穿扮才挂出来。
这便是赛查·皮罗多。他是个好人,可是掌管命运的主宰不曾给他足够的聪明,他既不能从全局来看政治看人生,也不能超出中等阶级的水平,样样事情只会照老规矩办理;所有的见解都是听来的,不加思考的随便应用。他没有眼光,但是天性厚道;相当俗气,但是奉教虔诚,他的心是纯洁的。这颗心中只有一股专一的爱,成为他生命的光与力,他向上爬的欲望,学到的些少知识,都是为了他对妻子和女儿的感情。
至于三十七岁的赛查太太,跟弥罗岛上的维纳斯女神太相象了,认识她的人,在特·李维埃侯爵把那座美丽的雕像运到巴黎的时候,都看做是赛查太太的肖像。可是不出几个月,她就饱经忧患,白得耀眼的皮色很快染上了一层黄黄的色调,美丽的绿眼睛四周,那蓝圈很凄惨的变成了黑的,肉也陷下去了,神气象个老年的圣母。因为她虽然潦倒憔悴,还保存着温柔和天真;眼神虽然凄凉,仍旧那么清朗,叫你不能不承认她始终是个端庄稳重的美人儿。在赛查不久要开的跳舞会里,美丽的赛查太太还得放出最后一道光芒,引人注意。
每个人一生都有一个顶点,在那个顶点上,所有的原因都起了作用,产生效果。这是生命的中午,活跃的精力达到了平衡的境界,发出灿烂的光芒。不仅有生命的东西如此,便是城市,民族,思想,制度,商业,事业,也无一不如此;象王朝和高贵的种族一样,都经过诞生,成长,衰亡的阶段。这个盛衰的规律怎么能施诸万物,不爽毫厘的呢?在疫疠盛行的时期,连死亡也有猖獗,缓和,复发和酣睡的阶段。我们的地球本身也许只是一支历时较久的火箭。历史把世界上万物盛衰的原因揭露之下,可能告诉人们什么时候应当急流勇退,停止活动;但是雄图大略的霸主也罢,演员也罢,女人也罢,作家也罢,都不听这个忠告。
赛查不知道他已经登峰造极,反而把终点看做一个新的起点。史不绝书的灭亡倾覆的事迹,多少帝王与财阀的家世提供了那么显著的例子,赛查可不知道原因所在;而那些帝王与民族也不曾想到把原因大书特书,昭示后世。结果与原因不能保持直接关系或者比例不完全相称的时候,就要开始崩溃:这个原则支配着民族,也支配着个人。我们为什么不立一些新的金字塔,随时把这个原则提醒大家呢?其实这一类的纪念碑触目皆是:例如种种的传说和建筑物告诉我们许多过去的事,证明顽强的命运变化莫测,一举手之间就能把我们的幻想抹得千干净净,也证明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归纳起来不过是一个观念罢了。特洛亚战争和拿破仑的事迹仅仅是几首诗。但愿我这个故事能够成为歌咏布尔乔亚兴亡递嬗的诗篇。虽然这些变化太猥琐了,没有一个诗人注意过;但变化的意义是伟大的,因为这里所牵涉的不止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整个受苦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