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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情结与家国情怀:感受剧作家李宝群的“人民性”

李宝群是中国剧坛当下最接地气、最有底层体察、最具人民性的编剧,宝群其实是群宝。

他是中国近三十年来活跃在戏剧创作一线的编剧,他创作的以话剧创作为主,兼及歌剧、舞剧、京剧、电影故事片剧本和其他中国传统戏曲形式的作品,他的作品成功率很高,被戏剧院团、艺术院校排演,获得过中国艺术节剧目奖、文华大奖和文华奖剧目奖、“五个一工程”奖、国家精品工程剧作、全国原创剧目奖等等,获奖成了家常便饭。

中国当下普遍剧本荒的状况,更凸显出了像宝群这样优秀的剧作家的稀少稀缺,因此李宝群成为全国各个剧团竞相约稿的追逐对象。很大程度上,他成为一些重要戏剧艺术活动的亮点,成为那些选择戏剧思考分量和观察角度的观众的欣赏期待,顺理成章地,他也就成为各种获奖成功率的保障,成为国家鼓励提倡的为时代放歌的调门、为人民抒情的内容、为国家释放正能量的艺术渠道。

与一般人在名片上注明“国家一级编剧”“国家一级导演”“国家一级演员”那种“自封”不同,李宝群是一个真正的全国有影响的剧作家,是实实在在的、全国有代表性的、名副其实的一级编剧。职称是各个地区相关机构评出来的,有无国家影响,应该有一些衡量指标。宝群有,因为,一次、两次的省部级、国家级获奖也许算不上什么,一个、两个的剧团排演作品也许是因为机缘巧合,一处、两处的观众认可其剧目演出也可能由于地缘乡情……但是,全国那么多的文艺团体竞相排演他的作品,那么多的演员、导演对他的作品情有独钟,那么多的观众对他的作品充满敬意,那么多的省部级、国家级奖项对他青眼有加……这就不一样了。观众认可的恒常性,文艺团体认可的普遍性,导演排戏的选择性,政府权威评奖机构认可的高频率,汇总为一个事实,那就是这样的剧作家,超出了乡里乡亲的地缘地域,走进了艺术生产的品牌领域,定位在艺术主流的高光点上,他的存在无法忽略,他的影响必须得到正视。他是实至名归的国家级编剧。

应该强调,这个国家级编剧,首先来自人民的认可。为人民抒情,为人民代言,为人民造像,因此,他的作品属于人民,他的生活表达与艺术追求属于人民。他的作品体现了人民性,人民群众认可了他的作品。于是,他和他的作品也获得了最大的广泛性。

宝群剧作的人民性体现在对底层人的深刻体察与专注表现上。

宝群不是一个标榜主义、追求流派、玩弄技巧的编剧,而是一个心中蓄满了对底层人的同情、对普通民众充满了悲悯、专注地表现底层社会生活状态的剧作家。收在《李宝群剧作集》中的60个剧本中,《带陌生女人回家》《两个底层人的夜生活》《两个底层人的地下室》《两个底层人的白日梦》《两个底层人的一夜情》《相伴一生》《花心小丑》《年复一年》这些剧作,字里行间流淌着剧作家的深情,人物形象的生命活动中洋溢着剧作家的爱怜、爱惜、爱抚。无论是平民辛苦辗转的寒冷冬夜的街头巷尾、北漂者舔伤的阴冷晦暗的地下居所、农家曾经生存的日渐凋敝的乡村,还是回不了乡、也扎根不在城市的民工的工棚,或是嘈嘈杂杂、壅壅塞塞、纠纠结结、磕磕绊绊、挨挨擦擦的大杂院,读者相信,宝群就在那里,就站在那些人身边,为他们高兴、喜乐、忧愁、扼腕……

与那种离奇猎艳的写作者完全不同,宝群的《带陌生女人回家》的剧作,很大程度上是由一个戏剧小品的题材内容和行动构思拓展成的,起承转合,就在春节前邂逅的一对青年男女之间展开。从相互需要的契约关系转化成假戏真做的情感触动,情节小巧完整,矛盾的展开、情节的发展也抓得住人:女孩失足失意而无家可归,男孩年年回家,他没有找到女朋友成了父母的心病、自己倍感压力。于是,短期租借女孩儿假扮女友回家让老父老母高兴的计划,就在冬夜的车站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之间达成了。女孩儿坐过台、受过骗、失过意、进过女子教养所,对社会满怀敌意,对人间充满怨气,对人缺少起码的信任,结果是在扮演女朋友回家过年的假戏当中体会到了人间真情与人性至美,心一点点回暖……但是,宝群的剧情结尾没有廉价诗意和虚假浪漫,去满足欣赏者浅层次的心理需求。末了,七天的“带女友回家过年的戏”演完了,两个年轻人在开幕时的车站作别,在一个人生驿站分手,消失在城市流动的人群中,没有大团圆结局。剧本的意蕴在于表现一场假戏中演绎出的真情,揭示的是燃起对生活的新希望,源于对人的新的认识、新的信任和新的感动。生的愿望被激发起来了,对于盼望儿子找到媳妇儿的乡下老人是这样,对于心如死灰的失足女青年更是这样。略有感伤,饱含诗意,意趣盎然。

与这种邂逅男女之间的人生插曲不一样,《两个底层人的夜生活》表现的是两个早年的同学重逢后的后续感情。当年的班花在剧情中已经是一个离婚单亲的街头小贩,无非是自己做点手工活,缝制些布娃娃卖给路人。男主人公则是个蹬三轮载客的苦力。一次招徕客人与搭乘三轮的女主人公不期而遇,续上了这对毕业后久无音信的同学的半世情缘。开始是男人认出了女人,女人坚决不认他;随着事态发展,相认了,但是就是不接纳他;男的贴糊、黏糊,死缠烂打,忒有韧劲儿,结果当然就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刘大伟与侯小雁这对曾经的同学,用三轮车承载着相濡以沫的小人物爱情,唱着最豪放的《解放军进行曲》:“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两个底层人在拼命挣扎、顽强生活的状态里,唱着最朝气蓬勃的歌,怀着最强烈的希望,幻想着童话式的飞升,这看似浪漫的幻想结尾,却是让人欲笑还哭的一笔,真是捅人心窝子!

《两个底层人的地下室》,结尾也是放飞理想——象征物是男北漂养在地下室不见阳光、鲜花、树枝,也没有新鲜空气、没有流动的风和自由天空的笼中小鸟凭空升腾飞去,朝着一束神奇的光线,那是心灵之光、希望之光。剧作也是两个人的戏,剧本巧妙地将两个北漂的艺术青年的北漂生活的展示与艺术能力的表现交织起来,将《等待戈多》《原野》和《哈姆雷特》编织进去,既是象征,也是隐喻。只不过,《原野》中压抑却野性的金子和落魄仍强悍的仇虎之间那种热辣辣的爱情并没有在北漂的两人之间展开,慰藉是需要的,生存才更重要;只不过,《哈姆雷特》中的奥菲利亚无法理解和接纳哈姆雷特的执念而疯狂溺水,在北漂的女孩子那里则是选择了不再坚持,先坐台,后被包养,一定意义上说也是溺亡,在生活的苦海里。北漂男的执念是什么?就是《等待戈多》中“等待”的同构意义:苦苦等待机会,久久拼搏挣扎。当女孩消失在闪着怪眼的都市夜幕里,男北漂生活的一切都回归原貌:没有自由可能的缸中的鱼和笼中的鸟,都成为铁定绝望的写照。他养的荷兰猪是《等待戈多》中的弗拉基米尔,缸中的鱼是阿斯特拉冈,荷兰猪丢了,他出演弗拉基米尔,在四面合围的孤独绝望中等待,于死寂的等待中绝望。女北漂说这种等待是没有意义的,努力、挣扎、拼搏……不过是蚂蚁庸庸碌碌的徒劳。他不信,因为他的等待不是消极的守望,而是动态的、奋争的、寻找机会的、四处出击的。感人之处,恰恰在这里。

《两个底层人的一夜情》还真不是什么赶时髦、跟风潮、爆绯闻的花花事描写,而是一个失恋美女与一个落魄男子在公园邂逅、相交、相知、相爱的故事。没有卿卿我我,却充满了哭哭笑笑;没有你情我意,而总是唇枪舌剑,甚至因为喊叫引起误会,两人一同被抓进局子里。剧本表现的关键在于,“屌丝救美”,在阻止失恋者轻生的过程中,使尽浑身解数,让对方获得了重新开始生活的信心,也拯救了自己潦倒的心态。展示自己的伤痕,并疗救别人的伤痛,治愈别人的心痛,也走出了自己的苦楚,这是底层人的方式,这是宝群用心体察到的底层人的情感方式。这个形象发展成为在《花心小丑》中那个阅尽社会百相、饱受生活磨难却给人带去快乐的送花小丑,用底层人的谦卑托举着自己的尊严,用自己从苦难中悟到的智慧去激发他人的快乐,这是一种人格的健康与强劲,一种人性的伟大与高贵。

宝群在北京上学,也许和所有从各省区市(地方)来北京(中央)的敏感的人一样,对首都的印象首先是北京的“侃爷”出租司机,其次就是最能体现老北京市井文化、风俗民情的那些大杂院。许多人看在眼里,与朋友分享一下感受也就过了。宝群是有心人,他观察他们的生活细节,体会他们的生命状态,而且写剧本表现他们,《两个底层人的白日梦》(以下简称《白日梦》)和《年复一年》就是这样的产物。《白日梦》写的是一对离了婚却还因为儿子而保持着联系的的哥、的姐的故事,他独出心裁地运用假定性,根据出租车的特点,创造了流动的空间,把那对不是冤家不聚头的的哥、的姐在滚滚车流中不断擦肩而过、同在拥堵长队中、各奔东西的生活状态表现了出来,一方面表现了北京“侃爷”出租司机们贫嘴背后的生活艰辛与人生烦恼,另一方面让这对离婚夫妻在相同的生存场域中藕断丝连,发生新的联系。在构思上,设计是精心的。的姐在载客时遇到劫匪,有惊无险,最终说服劝退了劫匪;雨中,的哥心急如焚地赶到现场,上演了一次没有冲突对决的英雄救美。在这样的机缘下,离婚后藕断丝连的一对冤家夫妻之间那种久违了的命运交关感、生死关联性被劫匪激活了,于是,的哥罗大海与的姐刘素素破镜重圆……

宝群剧作的人民性体现在对工人群体和农民群体的命运关切与生命礼赞中。《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以下简称《矸子山》)、《黑石岭的日子》(以下简称《黑石岭》)、《万世根本》是宝群塑造群像的力作,应该说,这是宝群最显实力、最具舞台震撼性的作品。

矸子山是矿山烧过的煤渣矸子堆成的,那是杂质多、烧不透的煤块,甚至是没有完全演化为煤炭的石头,是废料。矿山一群拣煤的女工就以在这矸子山上捡拾没有烧尽的小煤块为工作内容,不幸的是矿山关闭了,她们的命运就像煤矸子一样,也时代性地成为生活的废料,生活陷入了万般窘困。多数人苦挨硬抗,一筹莫展,漂亮如亮亮这样的年轻女工就去坐台陪酒谋生路了。但有人奋起自救,“拣煤咱是好样的,不拣煤了咱也是好样的,矸子山上的人没孬种!”(《矸子山》秦大咧咧语)这群人没有被生活击垮。他们抱定的信念是:“老百姓要过好日子,啥啥都挡不住!”(同前)他们不拿自己当废料,也不等、靠、要,给人添麻烦、当累赘,而是自己奋力建起变废料煤矸子为烧制砖坯的新型材料的砖厂。托起自己的希望,奔向自己创造的明天。这群哭哭笑笑、唱唱跳跳、吼天捣地的男女那种强悍的生存能力、强烈的自尊意识、强劲的生命意识令人感佩。一个因工伤残了的老爷们秦铁柱整天哄着、劝着、拢着、护着、领着、疼着一群老娘们在矸子山上拣拾着营生(也是人生),一群笑着、跳着、骂着、哭着、走着、攀爬着的女性拥戴着一个说大话、用小心、会哄人、肯付出的老爷们秦铁柱秦大咧咧“牵手过河,抱团过冬”。秦大咧咧站在矸子山上对女人们说的那段话特别戳中读者或者观众的泪点:“你们这帮老娘们呐,真是太不容易了!你们是天底下最招人稀罕的女人!(一饮而尽)我爱死你们了!我恨不得让你们全当我的老婆!!(众女人对视,集体发动追打他……)”(李宝群:《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底层社会男女那种淳朴的依存美感,那种健康的群体意识,那种掏心窝子的情感表达方式,是高度发达的商业社会与城市社区稀有匮缺的啊!

话剧《黑石岭》序幕、尾声中间有五场戏,分别选取20世纪的50、60、70、80、90年代,每一个年代用《茶馆》式的标语口号去点明超英赶美、工业学大庆、反击右倾翻案风、改革开放搞活经济、深化改革重振雄风,突出时代特点,格外简省。剧情表现的是老工业区矿山企业的棚户区改造进程,日子一截截美好,人心一点点变易,在时代的变迁里,物质平台上检验的是人心变化。为此,宝群设计了矿山冒井存活下来的四个绝处逢生的患难兄弟的故事:井下绝境中可以生死相托、死不相弃,但是当生活有点儿奔头、活出点儿滋味的时候却不能荣辱与共。宝群用了一个套层结构来蓄积这种生死之交的内在力量:四个患难兄弟中最终成为主心骨、显得最为爷们的老大刘黑子,其实之前就有过一次换命的刻骨铭心,他是他的师父、工友们在用九条命换下的生存机会中活下来的,这成为他成全别人、牺牲自己、无私奉献的人生自觉。所以,与三个工友困在井下的时候,他用坚强与无私拯救了工友,自己却受伤成了哑巴。在沉默的四十余年光阴中,他身上闪现出来的牺牲精神、容忍态度、宽厚胸怀、坚韧毅力,无声地提醒人们:美好人性没有消失,大善可能空间无限。他对范大炮、彭乐呵、秦秀文有再生之恩,但是患难之交的他们却因为分房子、争机会、发横财的欲望勃发一次又一次地越过了做人的仁义本分和道德良心,一次再一次地伤害了他这个救命恩人。这些常人难忍、不忍的当口儿,他以胜过雄辩的无声的逻辑,缄默地坚守了一个换命大哥的纯爷们形象,让争得利益的人内心亏欠,让利用了兄弟情义获得实惠的人愧疚不已,让漠视了患难之交深情厚谊的投机者再也无颜面对生命中的大善大美……是他用宽厚找回了他们在物质富营养环境里迷失的魂,让“人”再生。他是他们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拯救者,第一次在井下,第二次在异化的社会环境中。

这个父性角色哑巴大哥是一个了不起的创造,是一个有充沛的内在力量的“哑角色”,是一个对演员构成极大挑战的角色,是戏剧人物画廊中的一个独特形象。

关键是,这些底层人物的喜怒哀乐是被时代的变迁步伐牵动的。小人物命运,大时代风云,个人、民族、家、国的命运就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在这一点上表现得更为突出的是话剧《万世根本》。剧情是:中国新时期农村经济政策尚未出台的时候,安徽省小岗村18户村民在一份自拟的承包书上按手印,以生死契约、秘密结社的方式,率先迈出了农村经济复苏、寻求新的经济发展方式的第一步。从人民公社的“大公无功”一夜拐向了“包干有效”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发展轨道,歌颂的是农民的自觉和选择的壮举,是讲述老百姓的故事,同时,也侧面歌颂了中国共产党“从善如流、知错就改”的伟大。宝群选择小岗村的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故事作为剧目表现的内容,本身没有常见的舞台冲突事件,展示的只是农民们在祖祖辈辈逃荒要饭的惯性生活当中的转向与选择。他们冒着蹲监狱的危险,沉默地对抗不正确的指令,悄然行动,用实践证明了“一大二公”的经济形态和生产方式不能根治从古至今的贫穷。剧中,八个唱着花鼓歌长大,要饭的花鼓女贯穿演出,要饭的阴魂不散,活着的最后一个花鼓女死去,隐喻了农村苦难时代的终结。表达没有说教,内容生动传神。

无论倒闭的矿产还是凋敝的农村,宝群选择的普通人生活场景、底层人生命内容,为变迁的时代、动荡的社会生活注入了饱实的情感内容和思想血肉。问题不在于表现苦难生活本身,而在于刻画苦难中的坚韧、隐忍、充满了抗争爆发力的人。剧本见事又见人,以事表现人,用人承载事、承载社会内容、承载时代风云、承载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因此,该剧获得了较大的思想深度。

宝群的几部代表性剧作常常具有一种史诗感,也是自然的。

宝群剧作的人民性体现在他对草根情结与家国情怀的勾连表达和对人心与社会的互为表里的认知、表现里。

表现棚户区改造的《黑石岭》、表现中国新时期“三农”政策历史拐点的《万世根本》、表现东北老工业区国企改革和转型的《矸子山》,都是这种把家国情怀安放在底层人的“家”里说“国”的作品,都是让不官不商的大头百姓在困境中用倔强挺立的身姿去支撑人性、人格、人生的壮美境界的作品。

《孤村》表现的是抗日烽火中一对素不相识、偶然同在险境的男女困兽犹斗地抵抗凶恶日军的壮美人生。他们对生的留恋托举了他们坦然走向玉碎的大义凛然和义无反顾——为同志而战、为父老乡亲而战、为民族而战,传递的是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爷爷奶奶的浪漫爱情》表现的是一对钻石婚纪念日老人一生断断续续的回忆与现实场景,将个人对民族的贡献、对历史的见证做了一次暮年英雄式的总结,体现出归隐的末路英雄、埋名的国家功臣的家国情怀,格外感人。《爸爸妈妈的浪漫爱情》也是对幕后英雄的一种礼赞,表现的是默默无闻的科技工作者的无声奉献,这在宝群的剧作中是较为少见的题材书写。

宝群在对乡村凋敝、环境污染的深切关注以及呼吁呐喊中表明了他的一种判断,那就是“相由心生”的世间百态。人心乱了,一切才会乱;人心脏了,环境才会污染。《立春》、《远方有条清水河》(以下简称《清水河》)、《月亮花》对所表现的社会底层的人心污染的体察,远比直接表现环境的污秽、外力的驱使因素更重要。《立春》将一个新闻事件、新闻人物写成了一个戏剧事件、戏剧人物,艺术地表现了云南姑娘小玉远嫁山西晋北黄沙洼村后带领人们垦荒绿化、改变环境面貌的过程。首先是改变人心,治理了荒山野岭;后来是坚定人心,制止了杀鸡取卵、饮鸩止渴的人心骚动,护卫住了大地的绿色、子孙的福祉、心底的希望。没有灵魂的人,就会真的变成铁蛋、石蛋、憨蛋;没有绿色的地方,就会只剩下树墩、树桩、树根的荒凉……宝群这样给人物取名,其实也大有深意。

《清水河》表现的是中国北方一个贫困县的贫困村的环境保卫战。冲突发生在过去的战斗英雄、现在的垂暮老人老张头与后生晚辈县长刘茂才之间。老张头成为拆迁工程的“钉子户”,他要坚守埋着他战友的土地,坚守清水河的清冽,与急于上马一个污染很大的工程去换取县里财政收入的县长及地方政府机构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是一场一个人的环境保卫战。草民抗争的对象是地方政府机构,这正是悲剧所在。

黄梅现代戏《沉陷的村庄》写得欢天喜地,对抗的二者是政府与月亮村的父老乡亲,最后是集体搬迁离开故土,变成了喜剧。我们可以感到宝群写这个剧本时态度上的暧昧与立场上的摇摆。

今天,污染严重、掠夺性开发造成的现实,树砍了,草原沙漠化了,遍地污染、雾霾天降、怪病丛生、安居无处、食品剧毒……触目惊心,令人无可逃遁。人的异化是环境污染的根源。要治理环境乱象,更重要的是坚守人性的纯净与善良,将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发展理念真正落到实处。因此,宝群的这一类剧作,不在于情节起伏、冲突发展写得有多么惊世骇俗,而在于那种家与国相勾连的大情怀,舍小家、全大国的大追求,切中时弊,着眼长远,读来让人仰天长叹,热泪长流。这种现实,本身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李宝群剧作的人民性体现在对底层人忧家忧国的志气情怀的细腻描写与动情表达。

宝群的剧作中有一个亲缘谱系构成的人群,这个人群中父性的形象和母性的形象连接和左右着家庭里的血亲成员,是家庭的骨架和血脉。做人的底线、人格的尊严、家庭的温饱、国家的发展,就在他们油盐柴米的人间烟火、锅碗盆瓢的生计窘困当中凸显出来,令人格外动容。

《父亲》《师父》《长子》《爷爷》《奶奶》《母亲》《嫂子》《长夜》中的记述对象,包括《立春》中的奶奶与云南姑娘小玉、《农妇告白》中打官司的乡下女人、《万世根本》中的凤奶奶等,都可以看作宝群剧作中的家庭谱系人群。细心辨析,可以发现其中最重要的是父性系列和母性系列。师父、长子其实是父性的深描,奶奶、嫂子、母亲其实是母性的延展。可以猜测到,宝群写这些人物一定是含泪带笑、又哭又笑、饱含深情地投入创作的,其中,包含了个性敏感、情感细腻的宝群关于家庭亲缘关系的所有记忆、深刻体察。

中国的“家文化”在宝群那里是一种温馨的力量、一种道德的权威、一种家族的存在的维系。没有家,哪来国;没有国,何立家。这是宝群的底层人家族自觉坚守的信条。宝群探究着中国社会尚存的“家文化”这种基本社会根脉和家庭成员根系,充满敬畏地加以表现。说起来,这是宝群对社会观察的重新感知和重新发现,这个贡献,不比当代中国人类学、行为学、社会学的学术研究成果小。

《父亲》是李宝群的成名作,反映国企改制工人大批下岗后的艰难生活与顽强生存。剧作塑造了坚毅顽强、家规严格的父亲,默默维护家庭和睦的母亲,以及负重的大哥、隐忍的大姐、心怀梦想的小妹、不甚懂事的二弟、圆活融通但是不免昧心做事的姐夫……一家人,加上两个关系密切的人,构成剧情表现的人群,其实就是通过解剖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折射下岗工人自谋生路的艰辛,具有典型性地表现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状况。万般艰难写尽了,普通工人家庭的现实选择是默默承受,寻求生机。父亲的角色,除了要整个家庭成员维持着道德水准与做人信条外,就是身体力行,以患有心脏病的身子骨,去沿街叫卖羊肉串,靠每日换回的“毛票”讨生活。姐夫背信弃义,行骗大哥的事情败露后,他与这个家庭恩断义绝。他喊出的口号是商海沉浮、大彻大悟的道理:“现在谁是爹?钱就是爹,人民币就是爹!”父亲的答复是:“爸老了,这手一天天不听使唤,抡不动大锤,握不了焊把了,最多也就支个小亭子再拼一把。我给这世界留下的就是你们这些手,攒足劲一步一个脚窝往前走吧。记住咱们是工人,身上流着工人的血,到啥时候都别脏了工人这两字,到啥时候都别丢了咱工人的精气神!爸今天倒过来,敬你们一杯。这杯酒是拜托酒!送行酒!孩崽子们,别忘了你们的老爸老妈,到啥时候老爸老妈都给你们亮着灯留着门!”讲的是父亲,树的是典型,是个下岗国企工人在艰难困苦中气势不倒、精神不散、信念不变的老工人的典型。对于老工业基地的东北来说,这是一个颇能动人的形象,所以在东北的演出曾经风靡一时。

就像宝群的父性形象延展为爷爷、父亲、师父、长兄、生死兄弟中的老大等形象一样,宝群剧作中母性角色坚韧、仁慈、包容、强悍、大爱的形象,分身变形为《母亲》中的母亲、《嫂子》中的嫂子、《长夜》中的嫂子、《万世根本》中的凤奶奶、《奶奶》中的独角戏主人公……这些形象的成功塑造,令人深刻认识到,中国社会的家庭主角,其实就是民族根系,就是社会基础,其作用是任何社会组织无法替代的。

李宝群的剧作让人一遍遍地认清一种事实:人民是英雄的人民,是可敬的人民,是支撑国家底气的人民,是作为民族道德基座与国家意志基石存在的人民。有的时候,这些位卑未能忘忧国的大头百姓对国家的体谅、善愿常常让人感动得心疼。

我们有多好的人民!

宝群剧作的人民性,也体现为一种活泼的、生活气息浓郁的语言风格。

首先,是他得心应手的东北方言,既有浓郁的地域风格,常常又有时代特征的新口语,是特别有口才的东北乡亲们准确传神的情感表达方式。

其次,是宝群的人物个性化的语言,尤其那些底层的父老乡亲、大哥大嫂们的语言,不仅是规定情境中动作线索上人物该说的话,还常常是出身、职业、年龄决定的人物个性化的语言。可以说,没有多年的积累,是很难写到宝群这样得心应手的境界的。

再次,不同题材、不同生活领域、不同人群的表现,也要求首先在语言特征上表现出来,宝群的剧作做到了。他写农村,写工厂,写军营,写大学校园,写时髦文化的青春领地,写重仁义、要脸面的大杂院文化,写古代先贤社会,写都市蚁族生活……看得出来,风格样式上,叙述结构上,语言特点上,宝群都十分注意去寻找差别,而且也达到了相当高度,收到了良好效果。

但是,就个人喜好而言,我自己还是偏爱他从血管里流出来的东西:东北方言那种情感表达丰富和意蕴传达准确的语言特征。我偏爱宝群东北方言特点的戏剧语言,就像听戏剧人物说北京话,自己偏爱老舍的剧本语言一样。

东北最有群众基础、为人们喜闻乐见的二人转、小品的养分,可能滋养过宝群。而这种滋养,既是地域文化的滋养,也是一种艺术人民性底蕴和形式的滋养。于是,宝群的情感表达方式能够轻易触及群众的笑点和准确戳中观众的泪点,对于剧作家来说,这需要非常过硬的本领。

宝群剧作的人民性还有艺术提升的空间。

厚实的生活、敏锐的观察、深刻的体验、沉重的叹息,要坚持艺术的表达,体现为精巧的艺术构思与完美的戏剧构形,着实不易。

2016年大年初五,宝群在朋友圈发表诗歌,云:“梦去城空天正好,风吹云走室亦香。开年不羡人增岁,但愿案头文芬芳。”从宝群的朋友圈看到,大过年的,他在研读王阳明的著作,旁边是他常年耕耘的田畴——静静的电脑屏幕,界面上有《此心光明》(王阳明剧本)的开篇。这里可以捕捉到宝群的心情,从热热闹闹、忙忙碌碌、熙熙攘攘的春节事务中脱离出来,回乡、返京,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值班,静静地面对电脑,感觉说不尽的可贵、宁静和踏实。其实岂止是这个春节,印象中,逢年过节,长假短假,宝群的时光总是这样安排的,总是一如既往地勤于创作,一如既往地争分夺秒,不是在电脑前写作,就是在采风体验生活的路途上,要不就是在完成剧本创作一段时间的熬更守夜后,小憩片刻,看看画,写写诗,换换脑筋,自我犒劳一下……我的朋友当中勤奋的学者不少,但他是我的朋友中最为勤奋的剧作家。这样,从1984年开始到2015年的31年间,据他统计,他写了大大小小近百个剧本,几乎是以每年三个剧本的速度在创作,真是洋洋大观。欣喜之余,他自己也会产生困惑:“固然多是倾尽心血之作,但这些剧作究竟有多少价值?它们经得起岁月的检验吗?若干年后,还有几部能再度上演?历史会怎样评价它们,怎样评价我这个写作者?大而言之,我们这个时段的戏剧写作者在这样一个时段的创作,到底会在历史长河中留下多少痕迹?后人会怎样看待我们这代人?这些追问一直萦绕在我的心中。长夜漫漫,无法入眠。”

他是一个清醒的剧作家,在充满了鲜花掌声、荣誉地位的当下,想的是时间淘洗后作家创作的历史存留。评论家马也将宝群的位置排在著名剧作家曹禺之后 。这种排位合适与否暂且不论,但是,马也为宝群提出的追赶目标曹禺是一个很值得剧作家深思的鲜活例子。近现代直至当代以来,中国剧作家成百上千,创作的剧目成千上万,但是时过境迁,至今人让人记得住、仍旧让剧团敢于并乐于排演其作品的剧作家,仅仅曹禺一人而已。所以,马也为宝群提出的努力目标是恰当的,而宝群自己的思考是持重的。

也许,写得太多,写得太急,写得太快,写得太累,可能是宝群现在最大的优势,也是最突出的问题,像是造成他成就和不足的双刃剑;也许,在疲于奔命的创作奔跑中就会不知不觉地走向自己的模式,顺随旧的套路,创造相似的人物;也许,他的当务之急的选择是停下脚步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彻底休整一番,再重新出发;也许,作为一个功成名就的剧作家,应该走出赶任务、还稿债、冲刺截稿期的那种三更灯火五更鸡疲劳“勤奋”的生活。

冷静些,从容些,细致些,深入些……说这些,可能对宝群这样善于思考又善于观察且有着深厚生活积累的剧作家来说,更加重要。

评论家马也说,他看到了登顶前的李宝群。怎样登顶?登什么顶?可能都值得思考。马也对李宝群的下一步充满了期待,我也是。但是我不鼓励宝群疲劳作战,不鼓励宝群勤奋、再勤奋、更勤奋。我希望看到的宝群新作是另辟蹊径,而不是轻车熟路;是殚精竭虑,而不是得心应手;是绝处逢生,而不是左右逢源;是险象环生,而不是一马平川;是步步惊心,而不是按部就班……

不,不要被那种“写实主义”、“现实主义”、生活气息浓郁的赞誉所蒙蔽、局限、误导,而仅仅满足于生活的铺展叙写。生活原色、现象写真是重要的,但是远远不够……不仅需要底层的歌吟、社会的忧愤与生命的悲悯,还需要艺术提升。

更为重要的是,在全力放歌、释放正能量时会不会对暗物质的存在、样态、变异、肆虐有所忽略或者疏淡?膜拜父性、母性的坚韧、宽厚,赞美小人物,讴歌底层人的担当、大爱时,会不会搁置了社会的整体性思考和生命哲理性的更深、更远、更狠的追问?

我期待宝群创作中厚实的人民性体现得更深、更广、更重。

我知道,这些要求对剧作家很难。但是,不难怎么寻求突破呢?评论容易实践难,自己也很难做到。那么,就作为共勉的话写在这里。尤其是,我对于宝群这样成就斐然的剧作家,可能比对自己的提升空间和突破更有信心,我对他充满了期待。

本文发表于《中国戏剧》2016年第3期第25-28页 Idg6e1aV4s13igwUXPDWqI23V2Z5EGaBu9Z0UnK6CCiyU+TfqF3debZ5eeaS72x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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