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双接妹

云南农村戏曲中，最大的悲剧要数《双接妹》了，这可以称为花灯中的杰作。组织精密，描写人情细腻，至于动人的力量，更不用说。它现在还在农村中生活着，更不是已死的东西可以和它相提并论。

这一幕悲剧，不只是结构组织紧张细密，曲尽人情。并且其中的曲子真是金钢石一样的宝贵，全篇主要的曲调，是“虞美情人”。这一种曲子是中国民歌中的宝石，现在还活在人民的心中、口中，曲文不多，只是三句。中国诗歌中，三句诗已经很少，勉强去找，只有在《子夜歌》《华山畿》《读曲歌》中还可以找得出一些来。如“懊恼不堪止，上床解腰绳，自经屏风里”“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谁能坐相思，三更书石阙，忆子夜题碑”。

以上所列的是三句诗中最优美的句子。而《双接妹》中的曲子，即是三句体的“虞美情人”。写兄妹之情、母女之情、母子之情，写不幸的女子的悲惨的生活，在贫穷与礼教的双重压迫下，在封建黑暗的家庭中所忍受的凄楚的非人的生活，真是委婉曲折，柔肠寸断，悲苦呜咽，不忍卒读，论其价值，不在《子夜》《读曲》之下。情节梗概：农妇黄张氏，有两个儿子。大的黄仁，二的黄智。又有一个姑娘，名叫凤英，嫁与各各村的吴家。正月十六，村中大唱花灯。母亲叫大儿黄仁去接妹妹回家。

（生）正月十六花灯放，接我妹妹赶灯场，接妹走忙忙。到了吴家，亲妈开门，（老旦唱）〔虞情美人〕正在后面洗衣裳，耳听外面有人喊，何人到我庄？（生）拜上亲妈听衷肠，我的母亲对我讲，来接穏妹赶灯场。（老旦）正月新春花灯放，迎宾待客正在忙，哪有正月接姑娘。

他再三要求不许，后来和他妹子相见，这段对唱很好。

（生）贤妹不必礼信多，你我姊妹是什么？妹妹你听着。妈妈常时对我说，想我穏妹在心窝，时时珠泪落。（旦）哥哥回家对妈说，不要把妹来挂着，命苦不想活。（生）正月新春把年过，接我妹妹转回阁，母亲心才落。（旦）适才哥哥堂前坐，我的婆婆怎样说，可准转回阁？（生）正月新春客人多，迎宾煮饭要你做，二月准回阁。（旦）闻听哥哥这般说，穏穏急得剁双脚，真正不想活。（生）穏妹不必心难过，为兄回家对妈说，定要接回阁。

于是兄妹两个就分别了。

（旦）一见哥哥把路上，穏妹好似剑穿肠，姊妹两分张。（她痛哭了多久，又被她婆婆骂了一顿，黄仁转回家了）（生）好话说了千千万，亲妈不准妹回还，穏妹泪汪汪。

他母亲骂他一顿，说他书读呆了，叫黄智去。黄智是学武的，他夸下海口，去接妹妹。

（老旦）农人二月正在忙，哪有二月接姑娘！下种真正忙。（小生）正月不准妹回乡，你说二月送回还，又来胡乱讲。（老旦）嫁到我家由我管，不准她去又何妨，你要怎么样？

下面是黄智和他妹妹见面时的对唱。

（旦）在家时候把福享，嫁到他家受饥寒，真正好惨然！白日做活做到晚，夜晚做活到天亮，还骂我躲懒。

（生）亲妈做事心肠辣，不准回乡为哪般？穏妹你想想。（旦）只说回家把娘看，百般苦楚告诉娘，母女诉衷肠。（生）早知妹妹是这样，招个女婿在家乡，姊妹不分散。（旦）妹想自尽把命丧，不得见兄和娘，我的二兄长。（生）妹妹你把心放宽，好人自有天来看，妹妹你想想。（旦）哥哥回家对娘讲，怕的母女两分张，快接我回还。

上面所引的“妈妈时常对我说，想我妹妹在心窝，时时珠泪落”“早知妹妹是这样，招个女婿在家乡，姊妹不分散”，是从心坎中自然流露出来的“至性至情”的文字，是从人类天然的姊妹、母女的纯真的爱情中流露出来的文字。又如“一见哥哥把路上，妹妹好似剑穿肠，姊穏两分张”，也是最真实、最悲哀的诗句。

黄智无法，只好回家。

（旦）一见二哥把路上，不由妹妹哭断肠，从此两分张！

又被凶恶的婆婆把他穏穏打了一顿，黄智回家，一路唱着：

（小生）世上人人把女养，莫非都不准回还，这才真怪诞。

他母亲骂了他一顿，又派两弟兄一同去接。

（生）母亲时常对我论，长把妹妹挂在心，接妹走一行。

（小生）正月接妹她不准，二月不准转回程，真正气死人。

（生）三十五里桃花店，四十五里杏花村，美景观不尽。

（小生）桃花村中有美酒，杏花村中多美人，真正喜煞人。

（生）美酒美人多多有，难留兄弟接妹人，快快往前行。

到了吴家，这一场三人对唱争吵，很是激烈。

三人对唱（虞美情人）

（老旦）相公有话只管讲，说将出来记心傍，相公只管讲。

（生）母亲把妹实在想，才叫弟兄到你庄，我的亲妈娘！

（小生）今日把穏接回转，不过三日送回还，亲妈你想想。

（老旦）农人三月正在忙，家家户户种豆糠，哪有接姑娘。

（生）正月二月不准去，你说三月接回还，亲妈多想想。

（小生）三月倘若接不去，活活急死母亲娘，你心真正狠！

（老旦）单是你家把女养，别家就无女姣娘，时时到我庄。

（生）亲妈何必这样讲，家家都兴接姑娘，接妹到你庄。

（小生）倘若妹妹不在此，你就请我不耐烦，哪个到你庄！

（老旦唱）既然姊妹情意重，留家养成老姑娘，何必嫁出房？嫁到我家由我管，从此你莫到我庄，亲戚两分张。

黄智和老旦打了起来，黄仁劝开，叫他妹子出来见了一面。

（旦）从小在家多舒服，嫁到婆家苦中苦，真正说不出。

（生）为人要受苦中苦，后来必定上得书，妹妹记心腹。

（旦）哥哥回家说明目，妹想一命皈冥府，宁可把鬼做。

后来黄仁、黄智都回去了。

（旦）望着家乡悲声放，哭声哥哥叫声娘，丢儿在他乡！

又是一顿毒打，她决心自杀了。母亲 见两弟兄回来，女儿仍未回来，于是她率领两个儿子，第四次亲自去接。这个时候，凤英一面哭着，一面写绝命书，四围的观众都流泪了。尤其是乡村妇女，都在呜咽低泣，有些竟自哭出声音来，被她们的女伴打了几掌说：“你要死了！”大家都笑起来。到后来凤英的绝命书已写完了。她把血书放在胸前，唱：“一面阴来一面阳，阴阳隔定纸一张，早知凤英今日死，不来不去免悲伤。”她上吊了。于是全场的妇女，都哭起来，因为她们多半受婆婆的虐待，上吊的就是她们自己呀！等到她的母亲，率领着儿子来到，人已死了，于是台上台下哭声混作一片。

鲁迅先生的《女吊》说：“女吊，也许是方言，翻成普通的白话，只好说是女性的吊死鬼。其实说起吊死鬼，已经含有女性的意思。因为投缳而死者向来以妇人女子为多。”（《夜记》）又写绍兴土戏女吊说：“但那大略是说后来去做童养媳，备受虐待终于弄到投缳。”（《夜记》） lDRm6jiZQxsxprZdQUqWetQUDyVb7szYxx7g1HljUtpZ2vJg7S6RTX35ZP1XbT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