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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旧灯剧音调的来历(中)

上面已经把各调的来历说了一点,现在再把各音调的起源详叙于下。郑振铎先生说:“元代的散曲,到了第二期,已是文人们的玩意儿了。离开民间,是一天一天的远了。……但究竟曲子还是在民间流行着,旧的调子死去了,新声便不断的产生出来。……文人学士们的作风,在向死路上走去,而民间的作品,却仍是在活人口上的东西,仍是活跳跳的生气勃勃的生存着……在万历刊本的‘玉谷调簧’里,有‘时尚古人劈破玉歌’……在万历本的‘词林一枝’里,可喜爱的时曲尤多,有罗江怨,几乎没有一首不好。又有时尚急催玉的,有若荷叶上的露水,滴滴滚圆;又有时尚闹五更,哭皇天,其中每夹以晤晤晤,如闻其幽怨之声。”(《中国俗文学史》“明代的民歌”)

云南农村戏曲里面有“闹五更”,起头是“一更鼓儿天,鼓儿一更天”。这和《词林一枝》里所载明代的“闹五更”不同;明代的“闹五更”,起头是“一更里,靠新月,正照纱窗”。而云南农村戏曲中的“闹五更”,和清代的“西调鼓儿天”起头相同;乾隆刊本《时尚南北雅调万花小曲》中所载的“西调鼓儿天”,起头即是:“一更鼓儿生……二更鼓儿多……三更鼓儿催……四更鼓儿生……五更鼓儿发。”起头完全相同,但云南农村戏曲中的“闹五更”又多了一句,即“五更鼓儿催,鼓儿五更催”,“三更鼓儿高,鼓儿三更高”,更觉得音调委婉,意境深曲。大约是从 “西调鼓儿天”更进一步的东西。

云南农村戏曲中的“闹五更”,都是农民生活中产生出来的悲喜剧,例如《劝赌》,是写农民家庭的苦恼。今引“闹五更”一曲于下:

“一更鼓儿孤,鼓儿一更孤,好女嫁不着好丈夫。我从嫁你,没有一尺鞋面布。奴的命好苦,床板扛断肋巴骨。到晚来,娃娃在家没睡处。……”

这是何等自然轻松流利的调子,“……床板扛断肋巴骨”比起来象牙床又如何?又如:

“五更鼓儿催,鼓儿五更催,黄昏赌钱夜不归;查夜人拿着你,给你盖草索被。(以绳捆之也)奴命好伤怀,黄昏赌钱夜不来,下大雪你还把被单卖。”

这是农民从自己生活中流出来的文字。又云南农村戏曲中的《包二接姐姐》,其中有“河南艳”一曲,起头也是和“西调鼓儿天”相同。(《缀白裘》所收“别妻”有五更转,其起头为:“一更鼓儿天,二更鼓儿深,三更鼓儿催,四更鼓儿沉,五更鼓儿敲。”)《包二接姐姐》中的“河南艳”:

“一更鼓里天,鼓里一更天,抬盘瓜子在席前,请亲爹忙把酒来安。荔枝和圆眼,一盘白菜在中间,山林红忙得桌角转。”“三更鼓里东,鼓里三更东,苹果红来樱桃红,葡萄拐枣真有用,火柿花熟得似火红,小软枣才把命送。”“四更鼓里喧,鼓里四更喧,橙子黄果共香橼,山多依出在深山箐,黄锁梅出在路旁边,菱角水上鲜。”

把自然界的景物,用彩色的笔绘在目前,这是画工之笔。把四时果子,各色各样的数了出来,是民谣的特质。至于音调方面,“河南艳”“闹五更”“西调鼓儿天”的起头都是相同的。或者是一种起调、一个歌头可以加在某几个调子上面的。又云南读音“更”字,都念做“根”,而农民唱此曲时都唱做“斤”,如一斤鼓儿天,三斤鼓儿催,足见教他们唱曲子的人都是由北方来云南的人了。又如读“倒搬桨”为“刀班节”,读 “挂枝儿”为“跨遮”,读“打枣竿”为“打草哥”,都是北方人口音。

云南农村戏曲集里有“金纽丝”一曲。《万花小曲》中,曾收“金纽丝”“四大景”,云南农村戏曲《贾老休妻》《劝赌》《乡城亲家》《朱买臣休妻》都有“金纽丝”调。《贾老休妻》也是一幕悲剧,是表现农民的家庭生活和婚姻的苦闷的。如“金纽丝”曲:“也是你家,三媒六证,去到我的家。爹爹八字发,妈妈听见把嘴砸,媒人夸大口,你是个乖娃娃。那时节,将高就低把你嫁。嫁到你的家,什么人家?脚做犁来手做耙。耙得几颗干饭吃,你就出来支盘家。”这是何等自然、何等真实的文字。试问张小山、冯海浮等人的 散曲中,找得出吗?就文字说,是非常流利。正如郑振铎先生所说的:“如荷叶上的露水,滴滴滚圆。”而所写的生活,是农民的生活。“脚做犁来手做耙”,是何等的可怜!偏又生得丑陋,不得男子的怜爱,这是农村妇女普遍的悲剧。她的性格,粗枝大叶,也确是劳动妇女,并非千金小姐,并非太太,而是成千成万在农村中生活着的农村妇女。“爹爹八字发,妈妈听见把嘴砸,媒人夸大口,你是个乖娃娃。”使人发笑,笑中又有苦味,农村妇女的婚姻,还是操在父母媒人之手。又如:“又说你是个妙瓜瓜,当初爹讨你,爹把眼睛瞎。唉!气坏了咱。脚是乌鸡爪,手是大钉耙,几根根黄头发,挽个鬏鬏,只有火把果大。人说你是母天蓬,才把凡来下,巧丹青难把你的尊容画。”都是最生动的曲子。婚姻的苦痛,普遍的在农村中存在着,农民的家庭,是以吵闹度日的。这两曲“金纽丝”正是描写农民家庭的苦恼。又《劝赌》中的“金纽丝”,是写夫妻的吵闹、痛苦、丑恶、贫困的现象,是农民家庭中所普遍表演着的悲剧。农民已经贫困,更加上“赌”,破坏了农民家庭的幸福,使他们在吵闹中生活,可悲,但又可笑;可笑的地方,又觉其可悲。如:(旦)“从进你的门,受尽折磨:借柴又借米,烧口补钉锅;好的土大碗,莫得两三个。”(生)“爹家磁盘有几桌,磁碗有几箩,为你不小心,猫跳了就打破。”(生)“开言骂声懒老婆。”(旦)“懒些什么?”(生)“吃了我家饭,终日不做活。嘴咬短烟锅,手提烘笼火,串门数板凳,你数头一个!”(旦)“串门数板凳,我也做着活。”(生)“你做什么?”(旦)“锥帮带拿底,浆洗带补连,到晚来月亮做灯心,纺的棉花线。”这真是神到之作!高则诚作《琵琶记》,写“糠和米本是同依倚,遭簸扬做两处飞”之句,双烛花交为一。这一曲“金纽丝”中,写农村妇女的苦楚,写到“月亮做灯心,纺的棉花线”,正如徐文长评《琵琶记》云:“句句是扭常言俗语而作曲子,点铁成金信是妙手。”(《南词余录》)

《劝赌》的“金纽丝”又一曲云:(旦)“你吃了人家无义钱,汤浇又雪化。”(生)“管他化不化,吃酒又喝茶。”(旦)“从不见输了钱全无方法,垫的破席子,盖的烂补巴,爬起来席子被窝全不见,都是被你拿。”后来终于把她丈夫劝转了,骰子也丢了,比子也抛了,(生唱)“从此后挑葱卖菜鱼帮水”,(旦唱)“我情愿摇棉纺线水帮鱼”。以这两句作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是富有教育意味的戏曲,虽是劝诫,但没有腐论,没有教训的句子,使文人学士无从落笔,我们不能把它看做滑稽取笑的曲本。还有写乡村妇女的悲剧的另一方面,是写女子出嫁,受饥饿,受贫穷,受婆婆的虐待,而以喜剧方式写出的,是旧灯剧的《乡城亲家》;而彻头彻尾用悲剧的方式写出的,是新灯剧的《双接妹》。现在把《乡城亲家》中的“金纽丝”曲重录于下:(金纽丝)“满面堆花,尊声亲家,今年的庄稼,可算好庄稼,怎不种块豆?怎不点塘瓜?一分价要卖往年的几分价!”(前腔)“满面堆花,尊声亲家,今年的庄稼,算得好庄稼,种了一块豆,点了几塘瓜,豆又被虫打,天不把雨下!只落得,庄稼人,真正好肉麻!”这是由农村生活中流露出来的诗句,农村中有这样生动活泼的五言诗!我想最古的五言诗,一定是一种新鲜活泼的民谣,如读曲子夜之类,而不是死板板的古风。“种了一块豆,点了几塘瓜,豆又被虫打,天不把雨下”,该比得上“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又如:(金纽丝)“听罢言来泪如麻,亲娘我的妈,婆婆嘴又碎,女婿又狡猾,到晚来,大的不打小的骂。”虽然用喜剧写出,但后面确有农村妇女的眼泪。“豆又被虫打,天不把雨下”是直观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是观念的。然文字以直观为贵。

《霓裳续谱》所收清代(乾隆六十年出版)的俗曲甚多,其中和云南农村戏曲有关的诸曲,如“岔曲”“平岔”“单岔”“数岔”“平岔带戏”“莲花落”等。以上诸曲在乾隆时已极流行,按其体裁多半是问答体的。郑振铎云:“起字岔,平岔,数岔,也都是岔曲的支流。”但“岔曲”中也有不用问答体的,如《霓裳续谱》里面所收的“月满阑干”(“平岔”)、“好凄凉”(“数岔”)等,都不是问答体。云南农村戏曲中,有“打岔调”,即非问答体。起头是:(丑)“莫说话,莫说话,让我先生打一岔。”(旦)“有岔无岔只管打,闷在肚中做什么?”起头一段,还保持着问答体,而下面就非问答体,如前所引:“懒大嫂,捉虼蚤,捉着虼蚤就卖了,卖了虼蚤角,买个搬不倒。”又如“东边楼上和尚头,打石头,打着西边楼上和尚头”。

《霓裳续谱》中收得有“莲花落”,云南农村戏曲《小放羊》中,有“莲花落”,即前所引:“高高山头有一家,破墙破屋破篱笆。”这一曲曲子即“岔曲”“平曲”等,都是清乾隆年间流传下来的。《白雪遗音》所收嘉庆道光年间的俗曲,其中有“岔曲”,有“湖广调”。郑振铎先生云:“所谓湖广调,只有绣荷包,绣汗巾二篇,以喝喝喝为助语,乃是湖广调的特色。”云南农村戏曲《打霸王鞭》有“湖南调”。又《瞎子观灯》和《打霸王鞭》中有“双叠调”,不知系何调,亦不知如何写法。郑振铎引明刘效祖的作品,有“双叠翠”,不知即“双叠调”否?按“双叠翠”的起头,是两句重叠,如“怕逢秋,怕逢秋”“冬不宜,冬不宜”等是。而《瞎子观灯》中“双叠调”,是急口令一类的东西。《包二接姐姐》中的“双叠调”,又自不同,容后再考。云南农村戏曲中有“挂枝儿”和“打枣竿”。前已说过,按宋杂剧有诸宫调“挂册儿”,不知是否“挂真儿”的前身。至“打枣竿”,则明王伯良之《题红记传奇》中已有打枣儿词。这两种曲子,不是一种,但都是明代的代表作品。(《霓裳续谱》有“打枣竿”咏莺莺事)其价值和唐诗、宋词、元曲相等,在前已经说过了。至于明代的散曲,除了一部分外,还不能和它相比。凌蒙初说:“今之时行曲,求一语如唱本山坡羊、刮地风、打枣竿、吴歌等中一妙句,所必无也。”凌所作“虬髯客”,曲文流利,不使事,不用典,深得自然之趣。(见《盛明杂剧》)足见他也受小曲的影响。“挂枝儿”一作“挂真儿”(《九宫大成谱》),南曲中吕宫有“打枣儿”,南吕宫有“挂真儿”,蒋孝《旧南九宫谱》南吕引子,有“挂真儿”“破挂贞”,一作“挂真儿”“破挂真”。“还魂记”“谒遇”两用“挂真儿”,其句法为六、七(上三下四)、四、七(上三下四)。《魂游》亦用之,字数小有不同,因其中有衬字。关于“挂枝儿”的句法长短,随后再说。这里所要的是冯梦龙和“挂枝儿”的关系。冯梦龙是搜集明代小曲的第一个人,他是吴县人。郑振铎云:“冯梦龙,特留意于明曲,尝辑挂枝儿及山歌,为童痴一弄,二弄;其中绝妙好词,几俯拾皆是。冯先生挂枝儿,当时是传遍天下的。”(《中国俗文学史》)他又名龙子犹,因其字子犹,故有时他的笔名就用龙子犹。他是明末梁派(伯龙)的中坚。袁于令说:“梁伯龙范以豪爽,龙子犹以轻俊。”因为他搜集小曲,所以他的作风也受小曲的影响。如署名龙子犹所作的《江儿水》,全是小曲的作风。《江儿水》:“郎莫开船者,西风又大了些。不如依旧还奴舍,郎要东西和奴说,郎身若冷奴身热,且受用而今这一夜。明日风和便去也,奴心安贴。”这受小曲的影响很大。吴梅《顾曲尘谈》云:“冯梦龙字犹龙,一字子犹,吴县人。崇祯时,官寿密县知县,未几即归,归而值乙酉之变,遂殉节焉。所居曰墨憨斋。曾取古今传奇汇集而删改之,且更易名目,计十四种,曰墨憨斋定本。……每曲又细订板式,煞费苦心。其自著之曲,仅有二种,一曰双雄记,一曰万事足,余亦有藏本,曲白工妙。在同时陆无从袁箨庵之上,于梁伯龙之江东白苎,沈伯英之宁庵乐府,多有考订焉。其用力之勤,不亚于沈词隐,而知之者卒鲜。文人之传,亦有命也。”按氏殉乙酉之难(清兵下江南,福王降)。其气节高出《西楼记》作者袁于令之上万万!(袁与冯同县,于清兵下江南时,草降表迎清兵)郁蓝生《曲品》载冯梦龙,凡两处,两处的名字不同。第一,《曲品(上)》载屠赤水冯梦龙子犹等六人,为上之下。第二,《曲品(下)》载冯耳犹,所著传奇一本《双雄》。闻姑苏有是事,此记似为他人泄愤耳。事虽卑琐,而能恪守词隐先生功令,亦持数之杰也。又山阴高弈字晋音所著《传奇品》云:“冯犹龙所著墨憨斋传奇三种:万事足,风流梦,新灌园。”其评语云:“芙蓉映水,意态幽闲。”按评语即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意。无怪吴梅称其曲在袁于令之上,不亚于沈词隐。他的作品,所以称为芙蓉出水,是因为受了“挂枝儿”的影响,只看《江儿水》一曲,即可知道。他多半改定旧本,吴梅说他自己创作的只有《双雄记》《万事足》二种。青木正儿根据其剧前总评云:“旧有万金记,词多鄙俚,复不叶,此固缘饰情节,而文之。”因云“仅双雄记一本为纯粹之创作”(《中国近世戏曲史》)。但是黄文 《曲海总目提要》卷九载:“双雄记,冯梦龙改本也。其始不知何人所撰。”那么冯梦龙创作的曲简直一本都没有了。但冯氏乃 创作天才,吴梅托在袁于令之上,而袁于令把龙子犹和梁伯龙相提并论,足见冯在当时,已为曲家所推重。慢亭歌者(即袁于令)曰:“词才不同,梁伯龙以豪爽,……龙子犹以轻俊。”大约冯氏作品,多借旧本题材,而曲文则自出机杼。又黄文 《曲海总目提要》卷九载:“精忠记苏州冯梦龙改定。梦龙云,旧有精忠记,俚而失实,从正史本传,编成新剧。尚有楚江情,酒家佣,风流梦(冯梦龙据《牡丹亭》改编),量江记,亦为冯氏改编。”《曲海总目》又载《新灌园》云:“启祯间,长洲人冯梦龙改定本。”《梦磊记》云:“吴县人冯梦龙重订。”《梦磊记》中之主人翁文景昭黄氏以为即文震孟,并云:“冯梦龙当崇祯时,以文知名于时,文震孟为吴中宗匠,梦龙等盖其所奖拂也。震孟天启壬戌科状元,释偈后,即以建言罢归,名震天下。”文震孟文章气节,卓绝一时,同气相求,他所奖拂的冯梦龙,后来以身殉国,可以说是“独具只眼”。青木正儿把冯梦龙列在吴江派。他说:“沈自晋传奇望湖亭第一出,临江仙之词曰:‘词隐登坛标赤帜,……龙子在多闻。’词隐盖沈瞡,龙子为冯梦龙。梦龙,字犹龙,一字子犹,……其居曰墨憨斋,尝取古今传奇删改之,往往易其名目,共十五种。……余尝寓目者,为吾师铃木虎雄珍藏之两本,……久保天随藏有乾隆五十七年重刻墨憨斋原本新曲十种……又杀狗记(六十种曲本)署龙子犹订定者,亦冯之定本也。”(《中国近世戏曲史》)冯梦龙除改编戏曲外,他又改编了许多小说,如《平妖传》《智囊》《情史》《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喻世明言》,真是渊博,无怪沈自晋《望湖亭传奇词》说“龙子在多闻”了。我所以详述冯梦龙有关的事实,是因为他是一个明季的忠烈,又因为他是明代小曲的开发者。所以话越说越远,现在要落到本题了。冯氏所辑的“挂枝儿”,句数多少,没有一定;字数长短,没有一定,这真是不可解。据刘廷玑《在园杂志》说:“小曲者,别于昆弋大曲也。在南则始于挂枝儿,一变为劈破玉,再变为陈垂调,再变为黄鹂调。始而字少句短,今则累数百字矣。”刘氏之说,可谓透彻。所以冯氏的“挂枝儿”,如《送别》一首有七句,四十九字,是最短的一阕。又如《同心》一首,有十三句,七十八字;还有另外一首《送别》,大约是两阕重叠的,就有十七句,一百零四字。而其中句子长短,就没有一首相同的。大约是只以音律为主,唱时字数多寡不拘,可以自由伸缩,去就音律,勿须管字句的多寡。在云南农村戏曲中的调子,此例很多。据任讷《曲谐》说:“挂枝儿”通首皆六句五韵,两平三仄,固显而易见也。但是拿冯梦龙的“挂枝儿”来全合不上。因为冯氏的“挂枝儿”,有十句的,如《错认》;有十一句的,如《五更天》;有十四句的,如《同心》;有七句的,如《说梦》;有九句的,如《问咬》;有八句的,如《寄信》;有十七句的,如《送别》。句的多寡,已不一律,并无六句之事。至于五韵,更是没有。说到两平三仄,更是谈不上了。又拿任讷自己所引的例,也有十句五韵,今引于下。

我教你叫我一声儿 你只是不应 其实你不等说就叫我 才是真情 背地里只有你共我 还推甚么佯羞佯性 你口儿里不肯叫 想是心儿里未必疼 你若是有我的在心儿里也 为什么开口难得紧

又任讷《曲谐》把“挂枝儿”的字数归纳为八、八、七、五、五、九,这是绝不合的,因为从他自己所引的例来看,也不合,把冯先生“挂枝儿”来看,更不合。据老农段义说:“挂枝儿和打枣竿,各是各的,绝不相同。”李廷松先生已经把两曲的谱记录下来,真是各不相干。分别曲调要从乐谱去分,才可靠咧!

“打枣竿”,王伯良《曲律》说:“小曲挂枝儿,即打枣竿。”任讷根据刘效祖《词脔》中有“挂枝儿”八首,句法腔调,与“打枣竿”“打枣儿”相合,他也断定两曲即是一曲。但任讷的推定,是不可靠的。因为“挂枝儿”字句长短,本无一定,上面已说过了。何能根据刘效祖一人的作品,断定民间的曲子?既然“挂枝儿”的字句本无一定,我们就不能根据字句去比较两曲的同异,应当要根据音乐去分别。《打渔》一剧中有“打枣竿”,抄在下面:

一江风 吹不散孤舟小憩 轻摇橹漫荡舟出芦苇 尽是汉江蓼岸 月映船水上仙 少焉 月出在东山 沧江上白龙困 江水滔天 这才是卿未归 明月芦花水清浅

以上是十二 句八韵,和任讷五句六韵之说不合。又《朱买臣休妻》《前逼》内有“打枣竿”:

款金莲曳柴扉 长吁短叹 奴命丑嫁与买成 说什么享荣华共富贵 洪福齐天 丑陋丫头戴凤冠 梭秋波掉下泪两行

以上七句四韵。又《后逼》中也有“打枣竿”:

未说情由 珠泪双流 尊声老爷 细听原由 自从那时别离后 改嫁张郎 是奴做人不到 打骂成仇 魔劫难受 望老爷将奴收留

以上是十句七韵。上所引三曲,各曲的字句长短不同。又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所引的“挂枝儿”,各曲长短不同。又引“西调”数十首,也是各首长短多少不同。“马头调”若干首,也是句数多少不同。这是因为曲调很长,唱词很短,唱时都是一唱三叹,每调都有余音,可以伸缩,因此加入衬字。衬字多了,就加成一句两句。所以按字求谱,等于刻舟求剑,只能依声寻谱,那调子的长短是一定而不变的。一个词调,会有若干体,也是这个缘故。陈启源《毛诗稽古篇》云:“山有扶苏、褰裳诸篇,以朱子之解解之,其淫陋鄙華,虽近世市井童所唱挂枝词打枣歌,不是过焉。”足见清代此两曲还很流行。 CoekDrRb9UWPS0bTscwJ1mXndwhUE9EhDlZnH1yrOV9bO1/OauAb1vmT82jGTq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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