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云:“清乾隆间,已将戏曲的腔调,分为两部:雅部和花部。雅部即昆腔;花部方面,包含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调、高腔、二簧调等。据《扬州画舫录》谓两淮盐务,常有花腔两部,其所举花部诸腔,除前面所列举者外,尚有罗罗腔一种。各腔总命曰乱弹。《缀白裘》所载杂曲,还有乱弹腔、吹腔、高腔、西调四种。……以前一班士大夫,将这些腔调,加以地方土戏的名称,以便和昆曲区别。……明万历至清康熙,是昆曲的黄金时代。到了乾隆,花部诸腔方逐渐从昆曲的势力下抬头,后更压倒昆曲,取得其地位而代之。……昆曲在曲中比较是一种难学的东西,而其词曲又太掉文章,只能受一般士大夫鉴赏,决不能受一般民众的欢迎。《梦中缘传奇》序云:‘安之梨园称盛……而所好惟秦声、罗罗调、弋阳腔……闻歌昆曲,辄哄然散去。’ 可知当时一般民众,并不爱听昆曲。”(《花部诸腔的初兴和昆曲的没落》)青木正儿又说:“花部诸腔,素来被文人学士,认为是地方的土戏,其词是知名文人执笔者绝少,大概都是无名氏之作,曲词浅显近俗,极似平民文学的一类文章。少掉文,并非一定就是坏文章,但在一般研究八股的文人看来,就不免有鄙俚下流的等等批评。……花部诸曲,因为它近‘俚’之故,付印行世者极稀。”(《花部诸腔的戏曲》)花部诸腔,是各地方的土戏;这种土戏力量比昆曲大,它代替了昆曲的地位,是生活在民间的平民文学,为士大夫们所看不起的。云南农村戏曲花灯,就是这一类的东西。并且是土戏中的土戏——对京腔、秦腔而言。越俗的越近于真,可以说越土越好,因为其中有真的生活,真的性情,这且留到“关于农村戏曲的文章”中再去说吧。这里所要说的,是云南农村戏曲花灯的音调的来历,我们发现其中的一种是“吹腔”(《赵匡胤打枣》)。据欧阳予倩说:“吹腔”是属于“弋阳腔”的“咙吟调”,一称“梆子调”,又称“吹腔”。可见云南农村戏曲中有一部分是由“梆子腔”转变来的。又青木正儿列举乾嘉以前花部剧本中,有《王大娘补缸》(见《燕兰小谱》),又有《探亲相骂》(见《缀白裘》),那么云南农村戏曲即是花部诸腔中的戏剧。
我想南曲的起源也很简单。最原始的南曲,如温州杂剧、永嘉杂剧而外,慈豁、黄岩、海盐等处都有俳优。《南词叙录》云:“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其曲则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又《梦粱录》:“杂扮,或曰杂班,又名纽元子。”耐得翁《都城纪胜》云:“杂扮,或杂旺,又名纽元子。顷在汴京时,村落野夫,罕得入城,遂撰此端。多是借装为山东河北村叟,以资笑端。”《云麓漫钞》云:“近日优人作杂班,似杂剧而简略。”《南词叙录》又云:“晚宋而时文叫吼,尽入宫调,益为可厌。永嘉杂剧兴,则又即村坊小曲而为之。本无宫调,亦罕节奏,徒取其畸农市女,顺口可歌而已。谚所谓随心令者,即其技欤。”
由上所引诸书看来,可见戏曲是由各地方土戏多元的发生,最初不过是在乡村中流行,音调也很简单,不过是顺口可歌的村坊小曲。后来的南曲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产生出来。云南农村戏曲也就是这一类的地方土戏,和温州杂剧、永嘉杂剧是一类的东西。它所用的乐曲,也是民间流行顺口可歌的村坊小曲,最重要的是“打枣竿”“挂枝儿”“金纽丝”等,现在先就这三曲的源流来做一番考查。
“挂枝儿”“打枣竿”“金纽丝”,是明代的代表作物。唐有诗,宋有词,元有曲,明就有“挂枝儿”“打枣竿”“金纽丝”。
卓珂月曰:“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耳。”
“银绞丝”(一作“银纽丝”),云南农村戏曲中的调子,即是明代的曲子。这一类曲子是明代民间歌谣的代表,可以说云南农村戏曲是明代的代表作品。这一类曲子是昆曲衰落以后才抬起头来的。但它的来源很远,是从北方流入南方的小令,本来没有一定的名称。李艾塘《扬州画舫录》称之为“小唱”,云:“小唱以琵琶弦子月琴檀板合动而歌,最先有银纽丝,四大景,倒板桨,剪靛花,吉祥草,倒花篮诸调,以‘劈破玉’为最佳。有于苏州虎丘唱是调者,苏人奇之,听者数百人,明日来听者益多;唱者改唱大曲(昆曲),群一噱而散。”足见此种小唱之势力已把大曲压倒。刘廷玑《在园杂志》称这一类曲子叫做小曲,他说:“小曲者,别于昆弋大曲也。在南始于挂枝儿,一变为沉破玉,再变为沉垂调,再变为黄鹂调。始而字少句短,今则累数百字矣。在北则始于边关调,盖因明时远戍西边之人所唱……他如倒板桨,靛花开,跌落金钱,不一其类。”李家瑞《北平俗曲略》云:“牌子曲一名杂牌子,是用杂牌小曲集成的。其中所集合的小曲,没有一定,不过都是连贯的叙述一件故事。”(《牌子曲》)
瞿秋白先生在《乱弹及其他》中说:“在同光之世,我们就渐渐的听见那昆曲的笙笛声,离得远了,远了,一直到差不多听不见。而‘不登大雅之堂’的乱弹皮簧,居然登了大雅之堂。……这本来是草台班上的东西。高高的戏台搭在旷场上,四周围是没遮拦的,不但锣鼓要喧天,而且歌曲也要直着嗓子的叫,才配得上‘乱弹’的别名,敌得过台底下打架相骂和吵闹。满腿牛屎满背汗的奴隶们,仰着头张着嘴的看着台上。歌词文雅不得,也用不着文雅……”(《乱弹及其他》“代序”)
昆曲不得不为花部所代替(乱弹即是花部总名),这是必然的趋势。但是花部(如京腔)把昆曲的优秀传统和丰富的剧目继承下来,加以发展,使它更普遍、更深入的和群众接近,使“满腿牛屎”的人都听得懂,这也是不能忽略的事。由北曲、南曲、昆曲、花部一脉相传的变化发展的历史,也即是花灯发展的历史。在花灯中,也有从昆曲发展出来的优秀剧目,如《打渔》《朱买臣休妻》。花灯继承了昆曲的一些传统剧目,并把“打枣竿”“挂枝儿”这一些更通俗的民间曲调,代替了昆曲,这是一种发展。
昆曲的极盛时期,是明嘉靖时代(魏良辅即嘉靖初人)。到清代的乾隆时代,花部已经抬头。以后昆曲就逐渐衰落了。李艾塘《扬州画舫录》所说“改唱大曲,群一噱而散”即是指乾隆年间的事。而花部的历史,比昆曲更古。它远在万历以前,早已流行,焦循《花部农潭》,即对它盛加称赞,至乾隆时代,它代替了昆曲的地位。但实质上,它是把南、北曲昆腔的财产都继承下来。花灯,即是花部中的一种。花灯的曲调,是明代的小曲,如“挂枝儿”“打枣竿”等,这一些小曲,还远远的导源于元曲。
这一类曲子,都是从元人小令流入南方的。沈德符《顾曲杂言》云:“元人小令,行于燕赵,后浸淫日盛。自宣政至化治后,中原又行琐南枝,傍妆台,山坡羊之属。李崆峒先生居汴梁闻之,以为可继国风之后。何大复继至,亦酷爱之。今所传泥捏人,及鞋打挂,熬松髻三阕,为三牌名之冠,信不虚也。自兹以后,又有耍孩儿,驻云飞,醉太平诸曲,然不如三曲之盛。嘉隆间,乃兴闹五更,罗江怨,哭皇天,干荷叶,粉缸莲,桐城歌,银绞丝之属;自两淮以至江淮以至江南者,与词曲相远,不过写淫華情态,略见抑扬而已。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人心脾。其谱不知从何来,真可骇叹。”据沈氏所言,那么“打枣竿”“挂枝儿”,是不是北曲还不能定。据王骥德《曲律》,直以为是北方小令。他说:“北人尚余天巧,今所流传打枣竿诸小曲,有妙入神品者,南人苦学之,决不能入。盖北之打枣竿,与吴人之山歌,不必文士,皆北里之侠,或闰阃之秀,以无意得之,犹之郑魏诸风,修大雅者,反不能作也。”又云:“小曲挂枝儿,即打枣竿,是北人长技,南人每不能及。昨毛允遂贻我吴中新刻一帙,中如喷嚏、枕头等曲,皆吴人所拟。即韵稍出入,然措意俊妙,虽北人无以加之。”他是把“打枣竿”“挂枝儿”都当作北曲,并且说两曲即是一曲。(这点是错了,李廷松所记云南农村曲调谱,两曲完全不同)任讷《曲谐》引明人刘孝祖《词脔》中所载“挂枝儿”八首,句法腔调与“打枣竿”“打枣儿”皆相合,证明“打枣竿”与“挂枝儿”即系一曲,通首皆六句五韵,两平三仄。“挂枝儿”“打枣竿”“打枣儿”,实为一调的异名。(任氏从字句长短去证明两曲为一曲,是不可靠的)其句法为八八(皆上三下五)七(上四下三)五五(上二下三)九(上四下五)。任讷《曲谐》又云:“小曲之音调,兼源于南北曲,而文学则得于北曲者独多。其散声所及,昆腔以后之各家小令,无一不受其影响;即冯康辈之小令中,亦每存小曲面目。”陈宏绪《寒夜录》记卓珂月之言曰:“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耳。此言大有识见。明人独创之艺,为前人所无者,只此小曲耳。”又云:“相通一线,遥递元风者,舍冯施诸作外,其惟挂枝儿,打枣竿等小曲乎?……小曲之所以堪称一绝者,又复渊源有自,论者尤不可不知耳。”
把以上所引各家的曲话总结下来,即是“打枣竿”等是明代的代表作品,一般都称它做小曲。可以说唐诗、宋词、元曲、明小曲都是一个时代的独创之作。它的力量,能够把大曲压倒,把群众抓住,不论老幼男女,人人习之,人人喜听之,举世传诵,是令人惊骇之作。王德骥把它和国风相比,李崆峒也说是可继国风,可是它的渊源很远,原是北方小曲,流入中州,流入南方,风行一时。流入云南以后,规模更扩大了。最初在江南已由片段的小曲,变成有结构有组织的戏曲,正如南方的村坊小曲变成南曲的祖先——永嘉杂剧、温州杂剧一样。明代小曲输入云南以后,不只是量的变化,因为明代的小曲多半是抒情的歌谣,其中不免有许多淫猥的成分;但是流入云南以后,成了描写农村生活表现农村性格的歌谣,是由都市淫靡的歌曲变成真诚朴素的牧歌,为农民所有的最高贵的艺术,决不是“十二杯酒、下盘棋、无锡景、泗州调”一类淫滥猥亵的调子。关于它的内容,下章再说。云南农村戏曲的音调,调查时非常困难,因为农民多数都不识字,更不懂什么宋词、元曲、九宫十八调,他们只是用心记着,用口唱出。最初我找到弥勒寺的老农陈老爹、方老爹写了七八本,又找到老鸦营农人董义写了许多新灯剧,最后找到福海村老农段义(村人呼为段小二家爹),他记得的戏本很多,他用口说,我用笔写,把以前采访遗漏的补写了四五种。最好的,是他懂宫调。所谓宫调,即是些小曲的调名。他知道某场戏文是用某些调子,他所举出的,即是前面所列的十余个调子。其中可以考出属于明代小曲的很多,如“打枣竿”“挂枝儿”“金纽丝”“倒搬桨”“哭皇天”“闹五更”。其中如“倒搬桨”一曲,段义念作“刀班节”,我听了莫名其妙,勉强把他写做“倒搬节”;后来慢慢查考,才知即是明代小曲中的“倒搬桨”。发现之后,为之狂喜,并且更高兴的是,我勉强写出来,还大致不差,只写错了一个字。(《霓裳续谱》有“倒搬桨”)此外大约乃是各地方的土戏、土调集合而成,如“川调”“湖南腔”“河南艳”“吹腔秦腔”,都是一望而知的,又如“放羊腔”“茶山调”“采花调”,大约是云南的牧歌,“倒背古人”“说书调”“红绣鞋”,大约也是明代的小曲。
又云南农村戏曲中,有《王大娘补缸》《乡城亲家》两曲。据李艾塘《扬州画舫录》记扬州小曲云:“于小曲中加引子尾声,如王大娘,乡里亲家母诸曲,又有以传奇中牡丹亭占花魁之类,谱为小曲者,皆土音之善者也。”那么这两曲,是在扬州已经组成戏曲,后来流入云南,又加上许多乡村风俗、方言土语(分量增加二十倍),成为现在流行的灯剧了。赵景深《大鼓的起源》说:“日本‘长泽规矩也’家藏钞曲本目录中有‘颠倒古人名’。”这即是灯剧中的“倒背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