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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民谣

民谣,不论在欧洲,在中国,都被人看做是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呢?因为它是人民的声音。民声,神声也。所以我们研究民谣,应该有一种严肃的态度和严格的选择。既然如此,那么一般荒淫猥邪的曲调在排斥之列。所谓排斥,并不是像王柏删淫诗或朱子斥淫诗的办法,而是要认真的选择。第一我们要正名,正名即是用逻辑的方法去确定民谣的性质与范围。民谣是什么?民谣是人民的生活和思想产生出来的歌曲。在这里所谓“民”,是指能劳动的人民;由这一些人民劳动生活里发生的快乐或痛苦的声音,方能叫做民谣。在这一个定义之下,那一些都市中所产生的淫猥的曲子,不能叫民谣。我们看三百篇中有男女相悦之什,而无实淫之什,可以知道恋歌和淫词是不同的,正如恋爱和实淫的不同。宋元时商业发达,在那些发国难财的不顾君父之仇的奸商和官僚的提倡与培养之下,豢养着一些失业的流氓帮闲者,编出一些新词,给妓女去劝酒,其中找不出点亡国破家的声音,也找不出点人民生活的剪影,因为他们没有国家种族的观念,只有荒淫,只有颓废,只需要刺激性欲的东西。

但是相反的,花部的小曲(即明代的代表作品小曲)倒反是从人民生活中产生出来的曲子,是集团的创造,表现民众真心的作品,可以配称作民谣;因为它的作者真是“人民”,而不是“氓”。“人民”的生活,是复杂的:有国家,有社会,有家庭,有劳动,有男女恋爱,有各种各样的生活。

明代的小曲,是从各地方农村中产生出来的,它的方面复杂,而荒淫的成分很少。即使有荒淫的成分,也是入了都市以后才受传染变形的;而它的本身却是一种天真素朴健康的牧歌,是真正的民谣。

焦循《花部农谭》序说:“梨园共尚吴音,花部者,其曲文俚质,共称为乱弹者也。乃余独好之,盖吴音繁缛(指昆曲),其曲虽极谐于律,而听者使未睹本文,无不茫然不知所谓。其琵琶、杀狗、邯郫梦、一捧雪十数本外,多男女猥邪;如西楼、红梨之类,殊无足观。花部原本于元剧,……其辞质直,虽妇孺亦能解;其音慷慨,血气为之动荡。郊外各村,二八月间,递相演唱,农叟渔人,聚以为欢,由来已久矣。”云南的农村戏剧,即是属于花部,其中多是描写农民自己的生活:有喜剧,有悲剧,但是淫词很少;即使有一些淫词,也是流入都会后所感染的恶习。正如焦氏所说:“自西蜀魏三儿倡为淫哇鄙谑之词,市井中如樊八郝天秀之辈,转相效法,染及乡隅,近年渐反于旧。”(《花部农谭》序)足见淫猥之词,是由都市感染到乡村,而乡村的戏曲,大体是健康的,仍然是离不了他们的生活,所以又渐反于旧。但是封建迷信的东西,也还不少。

花部中最淫荡的戏曲也有几种,而最猥亵的莫过于《打花鼓》。李家瑞先生《打花鼓》引秦荣光《上海竹枝词》记嘉道时气习云:“花鼓淫词蛊少孀。”又引《海陬冶游录》云:“又有花鼓戏,皆淫媒色饵也。”其实据我的观察,《打花鼓》是一部“悲哀的曲子”;流入都会以后把悲哀的影子缩小,把淫荡的光圈放大。我把云南农村戏曲“打花鼓”的开场抄在下面:

“自从呀哈那年生下个朱大祖呀。我们十年天干九年荒,天干十年不下雨。井底开裂树头干,三月清明下大雪,七月秋风下早霜。蚕豆穿成素珠卖,灯盅打米过日光。大户人家有米卖,小户人家卖儿郎。只有夫妻无有卖,身背花鼓上云南,人人说是云南好,手中无钱到处难。”

考朱太祖出世,正当元顺帝时,连年干旱,刘福通、徐寿辉、韩山童、韩林儿、芝麻李等都起兵,而凤阳是被郭子兴攻破的,人民连遭干旱,饥饿穷困,逃亡到异乡,卖唱谋生。李家瑞《打花鼓》说:“凤阳人到处去打花鼓,是迫于饥寒的。”谷剑尘说:“花鼓戏,因为雍正救济泗州水患,全力注重高家堰地方,而淮水大患,集中凤阳,人民流离,以唱花鼓戏为生,后来变迁到城市去。”(《民众戏剧概论》)

花灯中登场的人物,十之八九,都是穷困善良的农民。他们生活艰苦,但他们热爱他们自己的生活。在戏曲中,隐隐的透露出他们所受的困苦和灾难,但是反抗斗争的人物和词句,却是很少。正如鲁迅先生评论《楚辞》的话:“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因为在封建淫威之下,即使有了反抗挑战的戏文,绝对不能演出,更很少能保存下来。这方面戏文还有待于将来的搜集。

还有一点,花部的曲调是各地方农村中产生出来的牧歌,到了都会就变化了。冯梦龙所搜集的“挂枝儿”,还有散见在其他的文学史中所引的“挂枝儿”“闹五更”“金纽丝”“劈破玉”“鼓儿天”等,有许多是活泼新鲜的调子,但有许多也是感染了都会气息的。

《缀白裘》所收“梆子腔”,有“花鼓”,其中“凤阳歌”一曲比云南流行的单调得多。

打花鼓是饥饿流亡之曲,在云南的农村戏曲花灯中,无意之中也保留下一些不平之鸣,如:

“樵子讲不完山中之苦楚,我渔翁说不完海中之饥塞。”(《打渔》)

“山中树木分长短,世上人儿分高低。”(《打渔》)

“香供在佛桌上,尿壶放在床脚底,同是一般泥做的,怎么高的高来低的低。”“大老爷坐在轿子里,四个大帮来抬起,一般都是娘所生,怎么高的高来低的低。”(《放羊》)

“小小钢鞭二尺五寸长,上无老子下无娘,十字街头招姊妹,久走江湖过日光,到黑到晚没得半升粮。”(《打霸王鞭》)

“天地做房屋,日月做灯烛,盖的肚囊皮,垫的肋巴骨。”(《劝赌》)

“床板杠断肋巴骨,到晚来一家大小睡处。”(《劝赌》)

由于封建淫威,这一类的词句,留下的太少。从上面这些句子,多少透露出农民的一些怨恨来。

从这些句子,可看得出农村穷苦的情况,花灯中的人物,多半是这些穷人。 w7KmNI9PK2isMXl/i1GYut9qx1OkKYrG0bXZFMOBf+fSF5nCDCHPiWTh1J8D7K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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