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阿雪走后,我独坐在半挂的蚊帐下,驱赶着蚊子,不时留意着长火盆里的炭火和水壶。这地方有个风俗,无论夜晚多么炎热,只要客人一进门,就要马上端去茶水。因此,家家户户向来水火不断。

“喂,劳驾!”有人敲窗,小声叫着。

我恐怕是个常客,正自犹豫开不开门,待观察一下,却只见那人已从窗外伸进手来,拉开门闩,进到了房内。他穿了件发白的单和服,腰上系着条布带,土里土气的圆脸上,留着一撮髭须,看年纪是个五十来岁的人,手里拎着一个包袱。从他的模样和打扮,我便一眼断定,是阿雪的老板来了。于是,不待对方开口,我便自先说:

“刚才在门口碰上阿雪了,说是要去看大夫。”

老板模样的人好像早已心有定论,说:“要走吗?再等会儿吧。”那人看我在这里,竟也是见怪不怪。他解开包袱皮,取出小铝锅,放进橱柜。看他带来夜宵,更可断定是老板无疑。

“阿雪这里,成天价座无虚席,还真是挺不错的。”

我想总得说些什么客套话,算是打招呼吧,因此只是那样说了一句。

“啊,是吗?谢谢。”他像是不知该如何对答,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接着就盯向了火盆,查看着火势和开水。两人虽是相对而坐,他却不曾看我一眼,毋宁说是要回避交谈,只把脸侧向一旁,我自然也就不再吭气了。

像这种老板和嫖客之间的照面,往往双方都会感觉十分尴尬。想必在那种出租屋、召妓茶寮或是艺伎馆里,娼家主人与客人之间的情形,也不相上下吧。但凡双方有所交谈,若非因女人起了事端,引出什么纠纷,否则哪里说得上话。

平常,阿雪总是会在门口点上一盘蚊香,今晚好像还不曾燃过,一时间,屋里蜂拥的蚊子狂轰滥炸,不仅叮在脸上,连嘴里也敢飞进。坐了一会儿,那位看似土生土长的老板,竟似也不堪忍耐,伸手去拧隔扇门旁的电风扇,可电扇兀自不转,兴许是坏了。好不容易从火盆的抽屉里找出了一点零星的蚊香,两人不觉松了口气,相互对视了一眼,我便趁机说:

“今年无论哪里,蚊子都很猖獗,天气也格外热得不同寻常呀。”

“是吗。这里本来是块填埋地,大概当初没填瓷实吧。”主人总算勉为其难开了金口。

“要这么说,路铺得还算不错呢,起码方便了。”

“话是这么说,可规矩也没少立。”

“那倒是。记得两三年前从这里过,帽子也被拿走不让戴。”

“可不是,我们住在里头的这些人,更是头疼,有事儿都不让你随意出入。虽是跟姑娘们打了招呼,可总不能挨个盯着呀,没办法,最后只好采取罚款的办法。要是见谁出了店门去揽客,罚款四十二元。到公园那一带拉客,更是不允许的。”

“那样也要罚款吗?”

“嗯。”

“罚多少?”

我拐弯抹角想套出些话来,探听一下当地的情况。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安藤。”说着,一张纸片从窗口塞进来。阿雪刚好回来,顺手把那张纸放在了长火盆的抽屉柜上。我瞄了一眼,是张油印的搜捕抢劫犯的通缉令。

那张纸,阿雪看都不看,竟自对主人说:“老板,大夫说了,这颗牙,明儿个是肯定要拔的了。”说着朝他张了张嘴。

“这么说,今晚这顿饭就省了吧。”说着,便站起了身。我掏出钱,故意让他看见一样,递给了阿雪,一个人先上了二楼。

二楼是一间带窗户的三铺席房间,放着一张矮茶几。此外还有两间房,一间六铺席和一间四铺席半的。这房子本来只是一个大开间,被隔成了里外两间,楼下只有一间起居室,既无厨房,也无后门。二楼靠着楼梯口是那间四铺席半的房间,墙壁只是薄薄的一张纸板,一墙之隔,里面的丁点儿动静和交谈声,都听得真真切切。我常要按住耳朵,忍俊不禁。

“啊,又坐那里。多热呀。”

刚上楼的阿雪,径直来到三铺席有窗的房间,把褪了色的印花窗帘拉到一侧。“到这里来坐。这风好舒服。哎呀,又闪电啦。”

“嗯,是比刚才凉快点儿。好风。”

虽说窗户正下面被遮阴草帘挡住了视线,但举目四望,巷子里的光景却一览无余,沟渠对面那户人家的二楼,倚窗而坐的女子的脸以及来往路人的身影,倒是出乎意外,放眼能看得很远很远。屋顶以上,阴云密布,看不到星星,大街上的霓虹灯映红了半壁天空,让本就暑热的夜晚愈发蒸腾起来。阿雪拿来一个坐垫,放在窗棂上,坐了下来,望着天空凝视了一会儿。“喂,我说,”突然,她握住了我的手,“假使我还清了债,你会娶我吗?”

“我这种人?怎么可能?”

“你是说,你没有资格讨老婆?”

“饭都吃不饱,哪里有什么资格?”

阿雪不说话了。和着巷子深处传来的小提琴曲,她用鼻音哼唱了起来。我不觉想去看看她的表情,可她却像要故意避开一样,忽然站起身,一手抓住窗框,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外。

“要是能再年轻十岁……”我在矮茶几前坐下,点上一支烟。

“你到底多大了?”

我抬头看向转过脸来的阿雪,她那常挂在脸上的单侧酒窝,又浮现了出来。看到此处,说不上为什么,我心里总算踏实了下来。

“马上就到花甲之年喽。”

“什么?你快六十啦?还挺硬朗的嘛。”

阿雪不住地盯着我看。“我看你呀,也就四十不到,三十七八的样子吧。”

“我是庶生子,真实的年龄,其实并不清楚。”

“就算四十,也还显得年轻。瞧你的头发,绝对看不出来。”

“如果四十的话,那就是明治三十一年生人啦。”

“你看我多大了?”

“看上去像是二十一二,或许二十四吧。”

“你呀,竟会说好听的。我都二十六啦。”

“记得之前你说过,你在宇都宫做过艺伎是吧?”

“嗯。”

“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对这一片儿了解吗?”

“我在东京待过一段时间。”

“是因为急着用钱吗?”

“那倒不是……那会儿我丈夫病死了,而且……”

“刚开始做这行那会儿,着实给吓着了吧?毕竟和做艺伎不一样。”

“那倒没有。当初我是知道才来的。做艺伎,开销比挣得还厉害,靠它还债,是没个头儿的。再说,既然已是沦落风尘花柳中,能多挣点儿,岂不赚了。”

“能这么想,倒是不简单。你真是自己这么认为的吗?”

“当艺伎的时候,妓馆里一位姐姐的熟人在这一带做营生,我是听她那么说的。”

“即便如此,还是很了不起呀。等你熬出了头,也就可以单干了。还是能攒一点儿就多攒一点儿吧。”

“我这个年纪,还是适合干接待客人的活。不过,往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你说是不是?”

被她一直盯着,再次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难不成是因为……这让我有些如鲠在喉,这回轮到我想两眼望天顾而言他了。

街上的霓虹灯反射在天际,刚才还只是一道一道的闪电,这时忽起一道锐利的电光,直刺人眼,却是听不见半点雷声,风也骤然停了下来,黄昏时的闷热,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好像要下雷阵雨了。”

“我说,从上次梳好头发回来……都过去三个月啦。”

这句传入我耳朵里的话,“都过去三个月啦”,尾音里拉长的“啦”,竟似包含着无限的柔情,仿佛要让我追忆起遥远的过去。若换作“已有三个月”或“有三个月了”这类肯定的语气,听上去不免会觉得是再平常不过的谈话。但这么一个拖长的“啦”,与其说是感慨而发,不如说是在期盼我的回复。可我连“是呀……”这么一个简单的答复,都欲吐辄止,只得报以眼神,算作回答。

在巷子里转悠的男人,阿雪每天不知接待多少,但不知为什么,对我们的初次邂逅,竟能念念不忘,在我看来实属不可思议。想来,无非是通过回想初次的相遇,使自己心情愉悦起来罢了。然而,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种地方的女人,竟把我一个年已蹉跎的老人,看作只有四十来岁的人,不但如此,且对我抱有好感,心生爱恋,抑或是与之相近的一种柔情和温存。

这里,我几乎夜夜都来,个中理由,前面已陈说再三:为小说《失踪》作实地考察,躲避广播的骚扰,对银座、丸之内一类首都闹市圈的厌恶等,当然还有其他一些理由。可无论哪条,向这个女人,都是不可言宣的。阿雪的家之于我,无非是夜晚散步途中的一个休憩地而已。也正是为了自己的权宜之计,我便随口扯了个谎。我并不是故意去欺骗她,只不过开始没有澄清这个误解,或许也可以这么认为,我随性而为的举动和话语,把那个误解凿实了,进而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唯有这一点,我是罪责难逃的。

不仅在东京,即便是在西洋,除了花街柳巷以外,我对该社会的其他问题,也几乎一无所知。究其缘由,我并不想在此赘述,也没有必要去细讲这些。倘若各位有雅兴,想要了解一下敝人乃何许人也,不妨翻阅一下我在不惑之年写过的访谈《正午过后》、随笔《妾宅》、小说《未竟之梦》之类的拙文,大体能够找出些答案。虽是如此,盖文章拙劣冗长,通篇累牍,恐不胜其烦,不如在此摘录一段《未竟之梦》。

他之所以能十年如一日、乐此不疲地出没于花街柳巷,正是因为他太了解那块地方,深知那里的黑暗和邪恶。倘若对于纨绔子弟,世人也像称颂忠臣孝子一般去赞扬的话,他倒宁可不去听那谄媚阿谀,甘愿把家宅拱手相送。他对正派妻女的哗众取宠、开明社会的尔虞我诈义愤填膺,而这恰可化作一股推动力,驱使他迈向了本就了然于心的黑暗和邪恶。换句话说,与其坐拥白璧微瑕,莫若去寻那残败之美。正如贝阙珠宫里,也会发现鸟粪鼠便一样,伤风败俗中,美丽的人情之善与感动的泪水之情,却是触手可及。

众位读罢,想必能理解,为什么我不怕与那些倚着臭水沟、伴着嗡嗡蚊吟的女人们深交,更不在乎她们的美丑,甚至未曾谋面便已先自对她们心存好感了。

为了能够与她们深交,至少不让她们对我敬而远之,我觉得还是暂且先隐藏起自己的身份为好。若是被她们得知我的身份本不适合出入于此地,于我来说,心下该是何等失落呢。我想尽量避免让她们误解,不要让人以为我只是居高临下,像看一台大戏一样,睥睨着她们贫贱的生活,借以从中取乐。因此,唯有隐匿身份,别无他法。

其实早有人说过,我不该来此种地方,有例为证。某日晚间,在改正道路尽头,市营公共汽车的公交场站附近,我曾被巡警叫住盘查。我向来不喜张扬,打着什么“文学家”“作家”一类的名号,更讨厌别人用此种眼光看待我,因此对于巡警的盘问,我照例只答是无业游民。巡警脱去我的外衣,检查了随身物品。素来,我夜晚出行时,以防遇到盘查,总会随身携带私印、印章证明以及户口本副本。那天正巧钱包里还有打算明晨付给木匠、花店以及旧书店的钱,大概有三四百元现钞。巡警见状,大吃一惊,转呼我为有钱人。“这种地方,不是你这种有钱人该来的地儿。赶紧离开这里,出了什么岔子,可就了不得了。要想来的话,改日再来。”见我还磨磨蹭蹭,他干脆举手帮我拦下一辆出租汽车,特意为我打开了车门。

不得已,我只好坐上车,沿着改正道路,在环形路绕了一圈。也就是说,我绕着迷宫一样的外廊走了一圈,最后在伏见稻荷神社的巷子口找地方下了车。从那以后,我买了一张地图,查好线路,深夜再也不从派出所门前经过了。

为初次邂逅的事情,刚才阿雪道出的那句感叹,我却无言以对。我想至少可以用烟雾来掩饰一下自己吧,遂掏出了香烟。阿雪那双黑漆漆的明眸,始终凝视着我。

“你长得可真像他啊。那晚看到你的背影,我甚至都吓了一跳……”

“是吗。我就是那种大众脸,总让人觉得与谁相似。”我尽力掩饰着长舒一口气的心情,接着问:“像谁?你死去的丈夫吗?”

“不是。是当艺伎那会子的事儿……我曾想,要是两个人不能在一起,我就为他而死。”

“人一旦被爱情冲昏了头脑,都会有那种念头的……”

“你也有过吗?像你这种人,不会那么意气用事吧。”

“你是觉得我太冷静啦?人不可貌相。可别小瞧我。”

阿雪只是泛出笑靥,并未作答。突起的下唇嘴角右侧,那只酒窝自然地凹陷着,使阿雪的脸看上去总似少女般天真烂漫。然而这一晚,那露出的笑靥,竟似强人所难,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为打破尴尬,我于是问道:

“牙又疼了吗?”

“没有。刚才打了一针,已经没事儿了。”

又是一阵沉默,幸好此时一位老主顾模样的人敲响了店门。阿雪倏地起身,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透过围蔽向下张望。

“哎呀,是阿竹呀。快上来!”

阿雪奔下楼,我随后跟了下去,躲进厕所,暂避一下。待客人上了楼,我才蹑手蹑脚走出了门。 TrOC+ZKDQTjVBhHLkX6ppEK2AfIL9s1c50YcVrUkyGCDdJ/RIY8gnslWrQy6INUg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