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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中来往的这户沟渠人家,位于寺岛町七丁目六十来号,这在前面,已有提及。这片区域在闹市区的西北角,是个并不显眼的所在。倘若把此处比作北里 ,京町一丁目可谓毗邻西河岸了。下面虽是我的道听途说,且不妨听在下班门弄斧,粗略地讲述一下这片闹市区的变迁。大正七八年左右,浅草观音堂后身,盖因拓宽道路,伽蓝一味被缩小。周边名曰射箭场、铭酒场,实为妓馆一类的场所,鳞次栉比,这些铺户虽早已在此赖以为生,但仍被悉数扫地出门,迁至现在京成公共汽车往来的大正道路两侧,四处流动,并无定所。接着,又不断有从传法院大街和江川玉乘 戏棚后面驱赶至此的人,一时间,大正道路两旁,成了妓馆比肩接踵之地。即便光天化日之下,行人也会被扯袖摘帽,一番骚扰。警察署便进一步强化管制,使得妓馆又从车来车往的大路,转进了后街小巷。浅草旧址一带,从凌云阁塔后身,到公园北侧的千束町,但凡有一席门面之地,这些人都会想方设法地蛰伏下来。直到大正十二年的关东大地震,才使得妓馆消停一时,再之后,又是东奔西逃,全部潜伏到了这里。市区重建时,他们成立了“西见番”艺伎行会,虽有一些人就此改行,但这一带却逐渐繁荣起来,遂形成今天这种半永久的状态。当初,通往市内的交通,仅有去往白髯桥方向一条线路,随着去年京成电车的停运,车站附近便成了一派花天锦地的世界,热闹非凡。

然而,就在昭和五年春天,举办了都市复兴节,新辟出一条从吾妻桥到寺岛町的大路,电车也通到了秋叶神社前,市营公共汽车的运营线路,更是做了延长,并在寺岛町七丁目的边缘,设立了公交场站。与此同时,东武铁道公司,也在闹市区的西南方加增了玉之井站,哪怕是到了午夜十二点,仍会有人花上六分钱,从雷门搭车而来。如此一来,市街的格局,里里外外为之一变。此前难以寻觅的深街小巷,现如今却是畅通无阻,反而是之前人流如潮的闹市口,现在变得冷冷清清了。尽管如此,像银行、邮政局、澡堂、书场、活动照片馆、玉之井稻荷神社等建筑,仍是一如从前,保留在大正道路的原址上。在“俚俗广小路”或是“改正大道”等新开的道路上,只见往来云集的出租车和纸醉金迷的夜店,反倒找不见派出所和公共厕所的身影。如此偏僻的新开地,尚且顺势力道,盛衰兴废,何况人之一生乎?

我一见倾心的沟渠小屋——阿雪的家,就在让人怀想起大正开拓繁荣期那片土地的一隅。也便正是如我这般的时运弃子,才能与那里有着某种不解之缘。从大正路过去,入得一条小巷,绕过立着脏兮兮旗幡的伏见稻荷神社,沿着沟渠一直往深处走,便可寻到她的住处。街面上广播和留声机的噪音,被那些只是打情骂俏却不上钩的顾客的脚步声淹没了。能够躲避夏夜不胜烦扰的广播声,除了此地,难道还有其他更好的清净去处?

在这片闹市区,行会有这么一条规定。从女子倚窗而坐的午后四时起,广播和留声机要一律停播,包括三味线,也不能随意弹奏。细雨绵绵的晚上,夜半更深之际,悄然静寂得再不闻“劳驾,让一让”的喧闹,屋里屋外成群的飞蚊,在耳畔嗡嗡肆虐。此时,唯感在这种负郭穷巷里,才特有的寂寥。但这绝不等同于当下昭和时代的陋巷,莫若说更像在鹤屋南北 的狂言中,才能体味到的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和那个时代带给人的阒寂情怀。

总是梳着岛田髻或大圆髻的阿雪,她的身姿,沟渠的污浊,以及嗡嗡的蚊鸣,无不刺激着我的感官,三四十年前业已逝去的昔日光影,恍似历历在目。若是可能,我只想对那位营造出无常幻影、缥缈幻境的人,毫不吝啬地表达我的感谢。比起那饰演南北狂言的表演家,还有擅讲兰蝶故事的鹤贺若狭掾,阿雪可谓有回春之力,能使昨日重现。她难道不是一位更加高明的无言艺术家?

沟渠里的飞蚊声不绝于耳,我借着昏暗的灯光,久久凝视着阿雪。看她小心翼翼地抱起饭桶,盛好饭,又风卷残云般呼噜作响地吞咽着茶泡饭,眼前恍若浮现出青春年华时那些心上人的倩影,以及她们居住过的地方。不仅是自己的女友,便是连朋友的女友都一同回想了起来。那个时候,还没有繁衍出如今这些新名词,不会把男朋友直呼为“他”,女朋友直接叫“她”,两人的居所,也不会称之为“爱巢”。对相好的女人,不是叫“你”,也不会说“您”,只是“喂”一声,便足够表达个中的情绪。丈夫管老婆叫“他娘”,老婆管丈夫叫“他爹”。

即便是在今天,过了隅田川东去,沟渠里的蚊吟声,好像与三十年之前别无二致,依旧倾诉着这片偏乡僻壤的寂寥。然而,这十年来,倒是东京话,真是有所不同了。

除寒舍,墙边一隅帷帐卷,

暑热炎焰依旧。

怎消得笼棉帐纱橱,秋日毒。

幽居沟渠河岸,

枯坐陋室,纨扇秋暑难消。

补罗帐,九月依旧。

渣斗中,饥蚊腾,盘旋营营绕耳。

残蚊影,细雨痕,墙上可数。

把酒翠纱帐中,只可叹时已暮秋。

这是某夜在阿雪家起居室里,看到一顶蚊帐,心中翻涌出的昔日旧作。想来,这是在明治四十三、四十四年左右,其时为躲避父母的反对,亡友哑哑君 与恋人,隐居在深川长庆寺后的大杂院里,我常去造访时写下的词句。

那夜,阿雪突觉牙痛,抱怨说自己刚离开窗口,躺下才睡,又不得不从蚊帐中爬出来。因无处可坐,遂与我并肩倚在了门槛上。

“怎么来得这么晚。让人家好一番苦等。”

自从她妄自认定我从事的是某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后,言谈举止已不拘于亲昵,倒不如说有些放肆了。

“抱歉了。是虫牙吗?”

“突然疼起来的,搅得人头晕眼花。你看,肿了吗?”说着侧过脸来让我看。“我说,帮我看会子家好不好?我去牙医那里看一下。”

“在这附近吗?”

“就在检查站前面。”

“就是公营市场那边喽。”

“你这家伙,整天游手好闲的,还什么都知道。好不正经。”

“哎哟,别打,这么狠。我还指望着这个身子板出人头地呢。”

“那就劳驾啦。要是等得太久,我就先回来。”

“就是说,让我枯坐帐外,望眼欲穿地等待啦?真拿你没办法。”

女人的谈吐,愈渐粗鄙无礼,我也入乡随俗,随着她的口气,一味地附和了起来。这并非是我刻意隐藏身份,只是觉得,不论身处何地,对方是谁,但凡与现代人交往,就像到了国外要说外语一样,得使用相同的语言与之分庭抗礼。如果对方说“俺们家乡”,我也会用“俺”代替“我”。插个题外话,与现代人交往,较之这种口语,书面语的使用,其实更让我头疼。尤其是回复女人的手书,常要把“我”写成“姑娘”,“但是”说成“但”。而且凡事都加上“性”字,诸如“必然性”“重要性”,等等。说到底,这与信口开河的玩笑话自有不同,一旦要人付诸笔墨,那种让人难以容忍的厌恶感不禁油然而生。曾经所有的恋恋情深,都已一去不复返!恰似那一日,我晾晒东西,偶从旧物中发现一封柳桥花妓——深居向岛小梅町的一个女人写来的书信。那时的书信,盛行候文 体的特殊格式,女人一旦研砚执笔,即便她胸无点墨,也会自然而然咬文嚼字地特书起来。在此,且不论是否遭人哂笑,权且抄录于此。

久疏问候,冒昧来函,深感为歉,恕不敬之罪也。此乃妾之私事也,盖因所居局促,挪至下书地址矣,特此奉告也。虽颇难启齿,现有一事相商,如能会晤,万望拨冗一叙,妾身恭候大驾,故不敢辞矣。面晤之时,心盼之切,甚幸甚幸。

〇〇手示

竹屋渡口,下有澡堂,名曰“都之汤”也。或可问寻菜店,亦未尝不可。望风和日丽时,邀哑哑君同往,妾在堀切 畔,相望恭候也。晌前甚宜矣。特此奉上。祈盼大驾光临。不必复信耳。

文中“迁至”写为“挪至”,“午前”写成了“晌前”,笔误之处,实乃东京下町土话发音的缘故。如今竹屋渡口与枕桥渡口,均已废弃,遗址亦不复存在。我那已逝的青春,该去往何处寻觅? v6f+mOVImprlS359yiZCZIMydnqHxn8yLsDYukbit/E7qsEFazwr4rcU/ONMDUp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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