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梅,暑热袭人。隔壁人家门户大开,以往听不到的动静现在却声声入耳。其中最让我头疼的,便是一板之隔的广播声。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凉快下来,正准备挑灯夜读,须臾,裂帛之声忽起,尖锐刺耳,不到九点那边通常是不会停的。广播声里让人尤为头疼的,是九州方言的政论、三味线伴奏的《浪花曲》,再有就是配着西洋音乐、类似学生舞台朗诵般的念读。更有些人家,好像光是有广播还不够劲儿,竟不分昼夜用留声机播放起流行曲来。为了躲避广播的骚扰,每到夏天,我总是草草扒拉两口晚饭,有时甚至就在外面解决,每天一到六点,准时出门。但离开家并不意味着远离了广播,沿街店铺和人家传来的声音,一样震耳欲聋,但搅在电车、汽车的嘈杂中,听来只是市井自有的噪音罢了。走在路上遇到的这种声音,比起坐守书斋时的困扰,反倒并不令我介意,不失为一种放松。
《失踪》的手稿,由于出梅后广播的骚扰,也停笔搁置了十来天。看样子,我写作的兴致,亦渐行渐远了。
今年夏天和去年、前年并没有什么不同。每天不待日落,便走出家门,其实,并无该去或非去不可的地方。神代帚叶翁 在世时,我会一日不落地跑去银座闲适纳凉,每每都是兴味盎然。然其人已去,街头的夜色之于我已索然无味。加之银座大街上新出现了一个让人望而却步的情况。震灾前,一个曾经出没于新桥娼门的车夫,如今相貌打扮鄙俗不堪,已然沦为一方无赖,乍一看,还以为他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此人常在尾张町一带溜达,一旦瞧见哪个熟识的客人,便会赶上前敲诈勒索。
最初,在黑泽商店拐角处,我给过他五十文钱,这反倒助长了他的邪念。待他故技重演但未能得逞,便一改嘴脸,恶声恶气口出不逊,我因顾忌成为众矢之的,只得再给他五十文钱打发了事。想来被此人得手诈去酒钱的,恐怕非只我一人。某夜,我连蒙带骗把他带到了四辻派出所,没承想,他和当班的警察早已就是老相识了,警察露出满脸的不耐,拒之不受。还有一天,在出云町……不,是在七丁目的岗亭,我看见他和巡警也是谈笑风生。恐怕在警察眼里,我比他这号人还要来历不明。
于是,我把散步的路线改为隅田川的河东,去找住在沟渠旁的阿雪,暂作途中调息。
接连四五日往返于同样的路径,也不像最初那样让人因从麻布远道赶来而感到苦不堪言了。在京桥和雷门的换乘,一旦成为习惯,倒是意未醒、身先动,并不觉得有甚麻烦。交通的拥堵状况和行驶的路线,日日均有不同,对此,我亦了如指掌。其实只要灵活躲避,绕点儿远路,正好可以用来安然读书。
自大正九年戴上老花镜后,我已经彻底改掉了在电车里阅读的习惯。而往返于雷门的远路,又让我重拾旧趣,再次开始了阅读。然我没有读报纸、杂志、新刊读物的习惯,首次出门时,随手拿的是一本依田学海 写的《墨水二十四景》。
长堤蜿蜒,经三围祠,稍成弯弧,至长命寺,一折为樱树最多处。宽永中德川大猷公 放鹰于此。会腹痛,饮寺井而愈。曰:是长命水也。因名其井,并及寺号。后有芭蕉居士赏雪佳句,脍炙人口。呜呼,公绝代豪杰,其名震世,宜矣。居士不过一布衣,同传于后,盖人在所树立何如耳。
在下认为,先儒的文章,会为眼前的景致,多少增添几分情趣。
通常,每隔两日,我便会在散步途中购买一些食品,也顺带买一些礼物,送给那个女人。这样一来,在我寥寥可数的四五回造访中,可谓一举两得。
我不但常买罐头,还穿着掉了纽扣的衬衫和上衣,这让那个女人看在眼里,更加笃定我是独居在公寓里的单身汉。既然单身,夜夜去她那里光顾,便也不足为奇了。可是她何曾想到,我是因不堪广播的骚扰,不得已才离家外出的。况戏剧和活动照片,根本勾不起我的兴致,我只是无处消磨时光而已。她不会想到,我是无处可去才来此一坐的。然此中原委,无需多言,自然处之便是了。只是担心她会怀疑我钱财的来路,于是我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哪知,女人当即便道,客人只要当晚把该付的钱付清了,其他多余的事体,盖不相干。
“这种地方,挥金如土的,大有人在。有个客人待了一个月,还意犹未尽呢。”
“嚯!”我倒是惊奇了。“不用去警察局登记造册吗?要是在吉原,不是立刻就得申报吗?”
“这种地界,兴许会有些人家那么做吧。”
“一直待着不走的客人是干什么的?小偷吗?”
“绸缎庄的。临了还是老板过来把他领走的。”
“卷了钱跑出来的吧?”
“大概是吧。”
“放心,我这方面干净。”听我这么说,女人一副事不干己的表情,也没再做多问。
至于我的职业,她好像已妄自作了判断。
在她二楼的拉门上,贴着四分之一大的和纸,印着多联拼置的浮世绘美人图。其中不乏歌麻吕 的《捕鲍海女图》、丰信 的《出水芙蓉》,记得我曾在《此花》 杂志上看到过这类插图。还有从北斋三卷本《福德和合人》 中,去掉男子、只留下女人的画,于是就此书的内容,我特向她作了详细介绍。更在之后的一次,阿雪与客人共上二楼时,我拿出本子,随手记录了些什么,偏巧被她瞥见,于是她更加坚信我是从事秘密出版业的,并要求我下次再来时,定要拿一本给她。
二三十年前收集来的此种读物,我家里还留有一些,应她的请求,我一次带去了三四本。事已至此,不光我的职业不言而喻,就连“不义之财”的来路,便也算是昭然天下了。由此,女人对我愈发地坦诚相见,全然不再把我当作客人了。
往往这种见不得光的女人,碰到那些离群索居、郁郁寡欢的男人,既不恐惧也不厌弃,反而会从内心泛起一种关切和怜爱,此种事例不计其数,完全没有必要旁征博引,作过多深究。鸭川的艺妓,对幕府官吏追捕的志士,救难解危;寒驿的娼妇,对偷越关隘的赌徒,倾囊相助;歌女托斯卡 ,舍给逃亡的贫士以果腹之食;三千岁 义无反顾,把自己的真情奉献给了无赖汉,至死不渝……
往来于此,让我最为忌惮的,是生怕在这条街巷或是在东武电车里,碰到什么学者或是新闻记者。至于其他人,无论在哪里碰到,或是被跟踪,都没有什么可怕的。至于我自身,从小就被那些秉节持重的人排除于外,亲戚家的孩子,更是疏于走动,而今自是无爱一身轻。即便如此,唯对那些操觚之士忌惮有余。十多年前,银座大街上的咖啡馆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兴起,我曾在此喝得酩酊大醉,一时间,所有的大报小报都对我群起而攻,口诛笔伐。昭和四年四月刊的《文艺春秋》上,竟登出“怎能容他在世间任意逍遥”,但把矛头直指向我。文中,少不得还出现了“诱拐少女”等字样,直把我视同于犯法的罪人,置之于死地。如若让他们探寻到我夜渡墨水河 、东游花柳巷的事实,不知还要怎样地大作文章呢。这才真让人心有余悸。
每晚,不仅乘坐电车时要多加注意,进到这片地界,喧闹的夜店自不必说,街头巷底,但凡人头攒动的地方,我便要左顾右盼,时刻提防。这种心境,恐怕对我写小说《失踪》主人公种田顺平遁世离俗的境遇,是一种必需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