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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篇题为《失踪》的小说,我已打好了腹稿。要是能够顺利形诸笔墨,想必不会太过拙劣,对此我颇有几分信心。

小说的主人公种田顺平,约莫五十来岁,是私立中学的英语教员。

种田的原配妻子先他而去,三四年后,他又续弦娶了光子。

光子曾受雇于某知名政治家,给他夫人做贴身女佣,不想遭到老爷的蹂躏,有了身孕。老爷把善后事宜交给了管家远藤处理。给光子开出的条件是,如果她能够平安生产,就每月给她五十元作为孩子的抚养费,一直供养到孩子二十岁成人。但前提是,孩子的户口与东家毫无干系。如若光子别嫁他人,也会得到一笔丰厚的陪嫁。

随后管家远藤把光子接回去,在他家里诞下了一个男婴。没过两个月,又经远藤介绍,嫁给了中学英语教员种田顺平,给他做了填房。其时光子十九岁,种田三十岁。

失去了爱妻的种田,仅靠着那点微薄收入,叹前途黯淡,又哀感中年将至,逐渐变得萎靡不振,活得如一片影子一般,可有可无。后得老友远藤游说,被那母子俩的钱财迷住了心窍,答应下了二婚再娶。那时孩子刚出生不久,户口还没有上报,远藤倒是不辞劳苦,把那母子俩的户口,一并迁入了种田家。因这个缘故,从户籍上看,种田夫妇好像未婚同居了很久,因长子的出生,才不得已奉子成婚。

过了两年,他们生了一个女儿,接着,又有了一个男孩。

为年表面看似长子,其实是光子带来的拖油瓶。自他二十岁成年,那个隐匿多年的生父,再也没有给光子寄送过抚养费。不仅是因为约定的年限已到,还在于那位亲生父亲多年前就已病故,不久,他的夫人也随先夫而去了。

长女芳子、少子为秋业已成年,开销逐年攀升,种田不得不奔波于两三间夜校兼课。

长子为年在私立大学就学期间,作为运动员出外留洋。妹妹芳子女校毕业后,成了活动照片的当家花旦。

续弦光子,新婚初时也有着一张讨人欢喜的圆脸,可不知何时,竟也变成了一个肥满珠圆的胖婆娘。因她是日莲宗狂热的追随者,被信徒推举为团体委员。

种田家有时好似信众的集会场,有时又是女明星的娱乐场,更有时竟成了运动员的练习室。屡屡的高朋满座,即便是厨房里的老鼠也不敢轻易造次。

种田本就性情怯懦,不喜交际,随着年岁的增长,对家中的喧闹更是忍无可忍。妻儿的喜好,对他来说都苦不堪言。于是对家里的事情,他也尽量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可怜他唯有冷眼旁观,这也成了这个软弱的父亲唯一能够采取的报复手段。

五十一岁那年春天,种田被辞退了教职。领到退休金那天,他没有回家,就此遁迹匿影了。

在此之前,种田在电车里偶然邂逅了曾经在他家做过女佣的澄子。得知她在浅草驹形町的咖啡馆里做女招待,种田找过她一两次,借着啤酒买醉消愁。

就在退休金揣进怀里的那天晚上,种田头一次去了女招待澄子借住的公寓,他对自己的事情,毫无保留和盘托出。那一夜,他就住了下来……

之后故事该如何收尾呢?到现在我还有些举棋不定。

家里报了警。警察找到了种田,对他进行了一番规劝。可那放荡的甜头,是人过中年初尝的滋味,借那句老话来说,好比午后的行雨,怎能说停就停?由此可见,种田的下场,即便再如何悲惨,大概也不足为怪了吧。

我为种田梳理着各种深陷堕落的可能,以及其中牵扯到的感情羁绊。刑警抓住他时,该是怎样的心情?交给他妻儿时,又是怎样的窘迫与难堪?如果换作自己,会是怎样?我在山谷陋巷买下女式内衣后的归途,被巡警捉住,在路口的岗亭遭到严厉的盘查,这些经历,对种田的心理描写来说,无疑是再好不过的素材了。

写小说时最让我乐在其中的,便是人物的生活题材,以及情节展开时场景的选择和描写。我曾屡次犯过这样的错误,忽略了人物性格的刻画,而用大量的笔墨去描写背景。

东京市内的一些名胜古迹,震后被打造成了新的街区,由此面目全非。我想把这种状况描绘出来,所以在写种田的藏匿地点时,曾考虑是否设置在本所、深川抑或浅草这些地方。如若不然,安排在与之毗邻的旧郡部某个陋巷里,也未尝不可。

我常去砂町、龟井户、小松川、寺岛町一带散步,自以为对这一带的风物了如指掌,可一旦落笔,顿觉只是浮光掠影,相去甚远。曾经(明治三十五六年前后)我以深川区洲崎游廓一带的娼妓为题,写过一篇小说,某位友人读后评说:“想要表现洲崎游廓里青楼女子的生活,却不描写八九月间的疾风暴雨和山呼海啸,单凭这样的杜撰,未免太过离谱啦。您这位舞文弄墨的作家大人,不是常在那一带流连忘返吗?也该晓得甲子楼上的钟楼,被吹倒过不止一两次吧?”环境描写要想细腻,季节、气候一类都不能等闲视之。不妨看一下拉夫卡迪奥·赫恩 的名篇《奇塔》和《尤玛》,都是很好的例子。

六月末的一个傍晚,尚未出梅。清早起来便是晴空万里。白日漫长。吃过晚饭,仍不见夜幕降临,我放下筷子,旋即出门。千住也罢,龟井户也好,任由脚步的带领,想尽可能走得更远一些。我先坐车到了雷门,去往寺岛玉之井的电车刚好开了过来。

过了吾妻桥,沿着一条宽阔的马路向左转,驶过源森桥,再一直走下去,经过秋叶神社,又开了一会儿,车在轨道道口停了下来。道口两侧的栅栏前,停着几辆出租车和脚踏车在等候货车缓缓驶过。想不到路上行人却稀稀寥寥,只有一些穷人家的孩子,仨一群俩一伙凑在那里嬉戏玩耍。下车一看,从白髯桥去往龟井户方向的大路,正好交叉成十字。四周的空地,野草丛生,成排的住家,屋檐低矮。每条街道都大同小异。这些路都是通往哪里的?孤寂之感,不禁油然而生。

在我看来,种田先生抛妻弃子,隐遁世外,躲避在这种陋街僻巷,又与玉之井的繁华地界相距不远,这样收尾岂不顺理成章?我走过一条小巷,拐进了一条岔道。在这条窄胡同儿里行路,倘使骑了脚踏车或是腋下夹着个包袱,都难以错身。每走上五六步就要拐个弯,两侧尽是些带耳门的出租屋,鳞次栉比,倒还干净。看似下班回家的人,有身着西服的男人,也有女人,独自或是一前一后走在路上。闲荡的狗,脖子上都挂着身份牌,看上去倒没有那么脏兮兮。再走不多远,就到了东武铁路玉之井车站的旁边。

铁轨两侧,树木繁茂,葱葱茏茏,遮盖着一幢偌大的别墅。从吾妻桥过来,像这样古树林立、蓊然森茂的地方,倒是不曾见过,看样子别墅已年久失修。蔓草牵丝攀藤,压低了竹林,沟沿上的矮篱,开满了夕颜。何等的风雅,不禁使我驻足凝望,流连忘返。

一提到寺岛村的土地爷白髯神社,人们马上联想起第五代菊五郎 的别墅。不承想,今天居然在这里与那残庭深院不期而遇,难免让人摅怀旧之蓄念。

沿着铁路,是一片辽阔的草地,上面立着土地出让牌,草地一直连绵到架着铁桥的河堤。这一带,本是京成电车的沿线路段,去年才被废弃,摇摇欲倒的石阶上是已荒弃的玉之井车站,杂草掩映,荒草萋萋。从这里望去,颇有一番城迹遗址的古拙意趣。

我拨开夏草,登上河堤,一切尽收眼底。刚来的小路、前面那片空场,以及新开地,都在眼前一览无余。河堤另一侧,铁皮陋屋,参差杂乱,横七竖八中偶然可见孑然而立的澡堂烟囱。一牙初七八的上弦月,静静地悬挂在头顶。一抹晚霞在天际尚未散去,月色已按捺不住,吐露出夜晚独有的辉华。铁皮屋宇间,随着霓虹灯的闪烁,飘来了收音机里的广播声。

在石头上,我直坐到天光彻底昏暗下来。堤坝下,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边二楼室内的一片狼藉,我才沿着草间的足迹,走下了大堤。哪承想,这里已经到了繁华街的中段,正好可以斜穿玉之井闹市。挨挨挤挤的商铺杂乱相连,小巷穿插其间,路口尽是些“穿行无阻”“安全通道”“京成公车近路”,甚至“少女街”“闹市口”的字样,上面还都设有照明。

我东游西逛转了一圈,在一个立着邮筒的巷口烟铺里买了一包烟,正等着五元找零时,突然一个穿着白色罩衣的男人喊了一句:“下雨啦!”他边喊边跑向了对面,掀开关东煮的门帘冲进了店。紧接着,系着围裙的女人、街上的路人也纷纷跑了起来。还不待我意识到周遭的变化,只听一声竹帘还是什么被劲风吹落的声音过后,一时间就风卷尘沙,纸屑群魔乱舞、漫天飞扬了。少顷,一道闪电凄厉划过,沉闷的雷鸣震耳欲聋,大滴大滴的雨珠已然从天而降。刚才还是那么晴好的一个傍晚,不知天公何时竟然变脸。

出于多年来的习惯,我出门少有不带伞。无论天气再好,毕竟还是梅雨季,那天我自然也是随身带着伞和包袱皮。我不慌不忙地撑开伞,从伞下望着天空和街景。冷不防,后面传来一个声音:“先生,借光,就到前面,不远。”一个脖子抹得雪白的女人钻进了我的伞。一闻头发上散发出的味道便知是刚梳好的,低矮的大岛田髻上,垂着一条长长的银丝带。我这才想起,刚刚经过了一间玻璃门大敞的女子发髻店。

风狂雨骤,刚结好的发髻上银丝乱舞,让人看着不禁为她心疼。我赶紧把伞靠近了些:“我穿着西服呢,不碍事。”

说实在的,挨家挨户都是灯火通明,我们两个人挤在一把伞下,多少让人有些局促不安。

“好了,不远了,就在前面。”女人抓着伞柄,另一只手毫无顾忌地拎起了和服下摆。 E35laLQ74X+kmAm1m/NG5PWptnG0Vtsg/a7b/hByCAHzsrDgbaAE3fV66r2t9fC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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