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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时近九月半,然残暑未退,却似比八月中旬热得还要猛烈一些。唯有风掀卷帘才稍显些秋意。连日来,每到傍晚,风又会停歇,就像在关西地区一样,夜越深,越是闷热得透不过气来。

又要写稿,又要晒书,忙得我不亦乐乎。三天来,不曾迈出房门一步。

残暑烈日晒藏书,初冬午后焚落叶,此两件莫过于我独居生活中最大的赏心乐事。晒藏书,能够重拾束之高阁的书籍,回想起当时熟读玩味时的情景,又给自己创造了重新审视世事变迁以及兴趣变化的机会。焚落叶之趣,乃是暂可忘却身处俗尘烦庸之扰。

晾晒旧书的工程,总算告一段落。那日吃罢晚饭,我照例又穿上旧裤子、旧木屐,走出了家门。门柱上的灯已然点亮,尽管天气依旧闷热,日头却是不知不觉已经变短。

不过是事隔三天,一出到门外,却不知为何,好似相去日已远,有种该去的地方没有去的失落感。为节省路上的时间,我从京桥的电车换乘站改坐地铁。年轻时,我也是惯于寻花问柳的人,可像这般心急忙慌地去见一个女人,却是三十年来未曾有过的,此话绝非诳语。从雷门,仍是雇了一辆出租汽车,依旧是停在了那个巷口,依旧还是那个稻荷神社。一抬眼,只见原本四五支脏兮兮的礼佛旗幡,竟已是焕然一新,没有了红色的旗幡,只剩白旗飘飘。还是那条沟,还是那棵无花果,还是那架葡萄藤,只是曾经繁茂的叶片,显得依稀零落。别管是怎样的赫赫炎炎,别管是怎样被人遗忘的陋巷,秋天,仍是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浓郁了起来。

总是坐在窗前的阿雪,今晚一改常盘的岛田髻,精心梳理成银杏髻,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好似有些面目全非。我好奇地走近,阿雪心急火燎地开了门,喊了一句:“我说你呀!”赶忙又压低了嗓音。“好一通让人担心。不过,这下总算好了。”

初时,我还不解其意,未脱木屐,便在地台上坐了下来。

“报纸上都登出来了!我是觉得和你不太像,应该不是你,但也够让人担心的。”

“是吗,”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压低了嗓门,“我不会那么冒冒失失的,一向都很谨慎。”

“到底怎么回事呀?见到了人,倒也放心了。可是该来的人总不来,让人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你不是该忙照样忙嘛。”

“大热天的,谁知道呢。再忙能忙到哪里去呢。”

“今年可真是,热得够可以的。”我正说着,阿雪打断了我:“嘘,别说话!”边说,边一掌按住了叮在我额头上的蚊子。

屋里的蚊子比之前更多了,刺针又粗又尖。阿雪掏出怀纸,擦去沾在我额头和她自己手上的血迹。

“你瞧,这么多。”说罢,给我看过后,把纸揉作一团。

“等蚊子没了,都到年底了吧?”

“差不多吧。说不定还有去年酉市 时活下来的呢。”

“该是水田的缘故吧?”话一出口,我马上意识到时代不同了,“来这儿的客人,也有去吉原后街的吗?”

“是呀,”阿雪说着,听到叮当叮当的铃响,便走去窗口,“阿兼。在这儿呢。还愣着干吗?替我去买两份刨冰圆子……还有,顺便再帮我买些蚊香来。好孩子。”

阿雪就势在窗前坐下,与那些只打探不下本儿的过路客调笑着,还不忘隔着大阪格子,跟我搭讪几句。冰店的男人说了句:“让您久等了。”把阿雪点的刨冰送了过来。

“哎,冰圆子你爱吃吧?今天我请客。”

“这事儿你都记得?”

“当然记得,还是我实在吧!所以说嘛,别再到处拈花惹草了,收收心吧。”

“人不来,就以为我去别家了吗?真拿你没办法。”

“男人不是都这样吗?”

“圆子都快把人噎死了。吃东西的时候,咱们还是心平气和,好好的吧。”

“与我何干。”阿雪故意把勺子弄得叮当响,隆起的刨冰山被她搅得一塌糊涂。

一位闲客在窗口探头探脑。“喂,姑娘,不请我吃吗?”

“给你尝一口吧,来,张嘴。”

“放了氰化钾吧?我还惜命呢。”

“穷光蛋!还好意思说。”

“再说一遍!阴沟里的臭婊子。”那人撇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阿雪也不甘示弱,回敬道:“呸!你个垃圾!”

“哈哈哈哈。”后面跟上来的闲客,捧腹大笑着走了过去。

阿雪挖了一勺冰放进嘴里,看着窗外,带着节奏随口喊着:“悠着点儿走,慢着点儿过,老少爷儿们。”看到有人止步张望,便又娇滴滴地说:“就您一个人?进来吧,刚开张,来吧。”有时她又很会看人下菜碟,摆出一副大度的模样:“没问题,进来吧,不满意再走不迟。”聊过几句,话不投机,那人还是一走了之,阿雪的情绪似乎并未受到丝毫影响,从融化的冰水中舀起剩下的那粒圆子,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之后,又点上了一支烟。

对阿雪的性格,之前我也有所陈述,她无忧无虑,并不沉沦在自己不堪的境遇里。其实,这些不过是我独坐居室一隅,一边不出声地摇着把破团扇轰蚊子,一边透过门帘观察到的那个坐在店头的阿雪,一切仅限于我的揣测。或许我看到的只是一些表象,只是其中的某个侧面而已。

然而,我可以断言,自己的观察绝不会有误。不论阿雪的性格如何,窗外的路人和窗内的阿雪之间,被一缕为之调和的丝线,紧密联系在一起。阿雪表现出的快活,不受境况左右而郁郁寡欢的性情,若真是我的判断有误,这一误差,不妨也可解释为那股丝线调和出的产物。窗外是公众,即是凡尘,窗内是我自个体,两者之间并不存在显著的对立。可究竟是因何才会如此呢?其实阿雪还是年轻的,还不曾失去一般常人的感情。坐在窗前的她,身体虽已不净,但仍有自己的人格。倒是从她面前而过、走进此巷的人,才卸去伪装,丢掉了矜持。

年轻时起,我便沉湎于花街柳巷,对此自己不以为过。有时,我也会为情而动,想尽量满足女人们的意愿,将其接进家中,令其当家立纪,然而最终还是以失败收场。此类女子,一旦境遇改变,便会不觉自己的卑微下贱,摇身一变,不是成为不可救药的懒婆娘,就是变成难以驾驭的悍妇。

不知什么时候起,阿雪也有了借我之力因人成事、改变自己命运的想法,她是想做懒婆娘抑或是打算做悍妇了吧?若是不想让阿雪的后半生成为懒婆娘或悍妇,就该给她一个真正幸福的家庭。但恐怕我这种饱受挫折的人无法胜任,唯有那些风华正茂的人,才能把控得了这一切。现如今,即便我道出个中理由,恐怕阿雪也无法理解,她看到的只是我双重人格的一个侧面。若要把我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展现给她,让她了解到其中的不足,其实并非难事。之所以我知而不言,兀自犹豫,实是因为于心不忍。这绝非我偏袒自己,只是我不愿看到阿雪一旦从自己的误解中恍悟过来,会流露的那种心灰意冷、哀痛欲绝的神情。

阿雪就像一位女神,能让我那颗疲惫不堪的心灵,仿若重温起令人怀恋的逝去时光。假若阿雪的心里没有我,哪怕我丝毫没有感觉到她的温存,那久置书桌上的草稿怕是早已片甲不留了。阿雪像是一位不可思议的激励者,让那位被世人遗忘的老作家,完成了或许是他的封笔之作。每每望到她那张脸,便会由衷地想对她表达我的感激。可从结果来看,我不但欺骗了不经世故的她,还占有了她的身体,玩弄了她的感情。我知道自己罪不可赦,我对此深感歉意,同时也为自己的明知故犯感到悲哀。

今天晚上,阿雪倚窗说出的那番话,让我本就苦闷的心,更加沉重起来。为了避免这一切,唯有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趁现在离开,也许还不会使阿雪心里,留下过多的悲哀和失望。我还没有问过,也没有机会去问阿雪的本名和身世。今天就此一别,机不可失,反之则要承受无法测度的悲伤。夜越深,这种莫名的心境,倒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此时,突然刮起一阵风,从大街上吹进巷子,左冲右撞,最后又从小小的窗户钻进了屋内,摇响了坠着铃铛的帘栊。我那颗被追迫的心,随着叮叮当当撞响的铃声,被搅得更加苦不堪言。这声音,与窗棂外传来的叫卖风铃声不同,这声音,独在这一方天地间,可以听到。夏末秋初的持续高温,我浑然不觉,恰是那一阵铃声,才让我猛然惊觉,秋深夜渐长。不知是否为我的心理作用,街上行人的脚步声,也显得越发清幽。对面窗户里,一个女人的喷嚏声,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

阿雪离开了窗口,走到饭厅,点燃一根香烟,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说,明天你能早点儿来吗?”

“早点?你意思是傍晚吗?”

“再早点。明天是星期二,体检日,十一点就能结束,之后一起去浅草好吗?四点左右能赶回来就成。”

其实我觉得去去也无妨,正好可以小酌一杯,算是不露声色地离别饯行。只是担心被新闻记者或是某些文人撞见,又遭口诛笔伐,遂答道:

“去公园的话,我多有不便。是打算买点儿什么吗?”

“想要买一块手表,而且眼见着就要穿夹衣了。”

“是呀,成天喊着太热了、太热了,可眼瞅着就快到秋分啦。夹衣要多少钱?是在店里穿吗?”

“是呀。再怎么着都需要三十元吧。”

“只要这些的话,我身上就带着呢。自己去定做一件岂不更好。”说着,我掏出钱包。

“你……没开玩笑吧?”

“让你觉得不舒服了吗?不必介意。”

阿雪喜出望外睁大了眼睛,我久久凝视着那张脸,我想永远记住它。我从钱包里掏出纸币,放在了矮桌上。

有人在敲门,外面传来了老板的声音。阿雪正待说什么,忙又闭嘴,把纸币塞进了和服腰带。我站起身,与进屋的老板擦肩而过。

我来到伏见稻荷神社,这里的风不同于里巷,从大街上迎面直扑而来,吹乱了我的头发。除了到这里来,平时出门我总习惯戴帽子,被劲风如此一吹,我便下意识地抬起手,这才发觉没有戴帽子,不禁泛起一丝苦笑。旗幡的旌竿几乎要被狂风刮断,旗帜与路口关东煮摊位上的布帘,被风撕扯着,猎猎翻飞。沟渠拐角处的无花果树和葡萄藤叶片,在废弃的房屋阴影里沙沙作响,发出枯枝碎叶般的动静。来到大路上,我猛然抬头,仰望着广袤的天际,银河清晰可见,繁星点点,气象森然,显得格外清冷、澄净。一种难以言状的孤寂感,悄悄涌上心头。从人家屋后驶过的电车与警笛声,被狂风传送过来,愈发加深了这种凄凉和冷寂。每次我取道白髯桥方向回家,不是从隅田町邮局那一带走,就是从那家叫“向岛剧场”的活动馆附近,随意拐进一条岔路,顺着陋巷在里面迂回穿梭,最后从白髯明神神社后面走出来。往往八月末、九月初之时,每到夜晚,雨后初霁,清澄的夜空,便会挂上一轮明月,照亮街巷,总会勾起对从前光景的怀想。多少次,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言问桥的山岗一带。然而今夜,没有月。河风刮来,寒意袭人,一到地藏坂车站,进了候车室,我便连忙蜷缩进板壁与地藏菩萨之间,躲避着冽冽风寒。 ad49cGlXCHiS7XYwZCDrGAZ2XdPKCOQ4EbbFBV9Awp8jxwrCkS9U/bouSJRr8B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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