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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对世界格局冲击有限,百年大变局不会发生实质改变

张宇燕

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所长

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大规模疫情伴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每一次大规模疫情的暴发都会产生严重后果。此次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及全球性蔓延将对世界格局产生巨大冲击与影响。

一、疫情对世界格局的冲击并非史无前例

(一)历史上的前例。人类历史上暴发大规模的疫情并产生严重后果并非史无前例,而是“史有前例”。由远及近来看,14世纪,席卷整个欧洲,被称为“黑死病”的大瘟疫,夺走了2500万欧洲人的性命,占当时欧洲总人口的三分之一;16世纪殖民主义时代,伴随西班牙和葡萄牙等欧洲殖民者而来的天花、麻疹、伤寒等疫病,使拉丁美洲损失了上百万人口,有估计认为95%的美洲原住民死于这些疫病;20世纪初的一战期间,“西班牙流感”可谓是一场空前的浩劫,所导致的死亡人数在5000万至1亿之间,超过了一战中由战争致死的人数。

(二)此次疫情事先有警告。此次疫情不仅事先有警告,而且给出警告的机构具有相当的权威性。由世界卫生组织和世界银行合作筹备的全球备灾检测委员会(GPMB)于2019年7月发布过题为《全球处在危险中》的报告,明确指出目前存在暴发一场席卷全球、可能导致8000万人丧生的大规模流行病疫情的现实威胁。然而,虽有事前警告,但是世界各国在各个层面都缺乏持续的政治意愿去做预防准备。

流行病属于典型的“小概率大影响事件”。即便史有前例,即便警告声不绝于耳,事先要求人们做出牺牲严加防范也并不现实,因为世界上还存在着许多“大概率大影响事件”需要应对。仅就公共卫生健康而言,目前每年全球死于心脏疾病的人数就接近2000万;根据世界卫生组织2018年《全球道路安全现状报告》,近几年全球每年死于道路交通事故的人数就达135万。换言之,在资源有限、概率小且难测的情况下,将注意力集中在“大概率大影响事件”的防范与应对上,既应该是思维底线也有其合理成分。

二、此次疫情对世界经济和政治格局的影响

(一)疫情对世界经济的影响。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无疑对全球造成了巨大冲击,其影响将是深远的。截至6月3日,全球新冠肺炎累计确诊病例超过640万例,累计死亡病例达到37.7万例,几乎已经找不到没有发现新冠病例的经济体了。世界多地停工、停学,“呆在家里”“保持社交距离”成为各种声音中异议最少的共识。

尽管如此,对于此次疫情究竟会对世界经济造成多大冲击,仍是众说纷纭。普遍性的分析是将其与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和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进行对比。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最新发布的《全球经济展望报告》显示,2020年全球经济将出现3%的衰退,而2008年全球经济衰退率在负值到零之间,因此新冠肺炎疫情对全球经济冲击的严重程度明显高于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然而,是否会比大萧条时期情况更加糟糕?目前还难以得出结论。1929—1933年的大萧条实际上一直延续到1937年,美国的失业率在1936年为17%,一年后大概降到14%,高失业率持续了7—8年,峰值曾达到过25%。

尽管历史不等于未来,根据经验进行的预测也有可能误差很大,但严肃的预测仍是我们思考未来的基本依据之一。历史告诉我们,尽管前面提到的几次超大规模疫情突如其来且汹涌澎拜,但持续时间都不是很长,两年左右便销声匿迹,因而对人类的损害虽然影响甚巨但基本都属于短期冲击。经过一段时间修复后人类的发展便会重回原有历史轨道。当然,即使同样是短期冲击,持续6个月和持续12—24个月的后果也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就目前的形势而言,新冠肺炎疫情仍在发展变化当中,全球经济的衰退幅度及持续时间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各国对疫情的应对措施。全球经济虽然在短期内面临巨大压力,但是如果各国采取措施及时得当,疫情造成的影响将在两年内趋于平缓。

如果以1929—1933年大萧条和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作为参照系,那么,此次疫情对世界经济带来的损失将超过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但小于1929—1933年的大萧条。实际上大萧条并未截止于1933年,从高点一路下降的失业率,直到1936年仍然达到16%。

(二)疫情对世界格局的影响。如果我们把此次疫情假定为持续时间为两年左右的短期巨型冲击,那么,就世界格局问题而言,我们首先就需要思考:疫情对当下世界格局造成了什么样和多大程度的冲击?

第一,加快了现有“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变化速率。变化中蕴含着不变,不变中孕育着变化。此次疫情虽然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变量,但并未从本质上改变世界格局的演进方向,而是加快了现有“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变化速率,主要表现为以特定方式在某些方面加速或延缓了在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开启的历史进程。百年变局的两大特征——“东升西降”和全球化趋势并没有发生根本性改变。“东升西降”是指中国和西方国家实力对比发生的变化,尤其是中美之间,两个规模如此庞大的国家,其中一个综合实力迅速上升,另一个实力依旧超强但显露疲态。与此同时,在疫情的影响下全球化进入崎岖甚至险峻路段,出现逆全球化的可能性增大。

冷战结束标志着美苏两极结构让位于单极世界,标志着一个地域上较完整、规则上较统一的世界市场首次现身于人类历史。随之而来的全球化加速向深度和广度迈进,其间“一超多强”格局也逐渐定型。“9·11”事件作为冷战后历史进程的一个“巨扰动”,在给既成世界格局冲开了一道裂痕的同时,也给风风火火的全球化投下了一道阴影。尽管如此,世界仍沿着冷战结束形成的历史惯性在原有轨道上继续前行。如果说“9·11”事件对冷战后世界进程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迟缓全球化的速度上和转移霸权国关注的问题焦点上,那么2008年暴发的国际金融危机的影响则主要体现在大国实力对比和全球化转向上。2009—2019年,世界上两个最大经济体之间的经济实力接近速度如此之快(从35%升至66%),与其他强国之间差距拉大之明显(中国GDP占世界第三大经济体日本GDP的比重从91%升至274%),在历史上恐怕绝无仅有,进而开始动摇“一超多强”格局。与全球化齐头并进的保护主义则将行进在平坦大道上的全球化带入到了崎岖路段。

如果以冷战结束、“9·11”事件和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作为参照系,那么,此次疫情对世界格局的影响程度,大体上介于以柏林墙倒塌为标志的冷战结束和“9·11”事件之间,即小于前者大于后者。

第二,世界产业链的“客观”断裂与“主观”断裂。此次疫情作用于现有历史进程的加速力或迟滞力,突出地体现在全球化进程中形成的世界产业链的“客观”断裂上。从冷战结束以后到2008年,全球逐渐形成了链条越来越长、分工越来越细的产业链,但是产业链的分布是不均衡的,也愈发呈现出脆弱性和不稳定性。在此次疫情冲击下,客观上出现全球产业链断裂的事实,表现为许多企业停工停产,大量订单被取消,物资、人员和服务等要素的跨国流动因控制病毒传播而停顿,不同经济体之间的贸易和投资受到不同程度影响。随着各国应对产业链危机的举措相继出台,本国、双边或区域等小范围“自力更生”局面便有可能逐渐形成,其惯性势必延续到疫情结束,乃至最终常态化。那些决心以更大规模和更高水平向世界开放的经济体,出于将产业链断裂风险最小化的考虑而采取的防范措施,在一定条件下也可能使产业链进一步走向“脱钩”。这种为了规避“脱钩”风险却又强化“脱钩”的事与愿违机理,可称之为“脱钩悖论”。

如果说“脱钩悖论”描述的是产业链“客观”断裂的现象,那么,相对于此,某些国家主观上采取的主动割断产业链的行为则更值得警惕,不妨把这种行为称为产业链的“主观”断裂。冷战结束后的20年全球化特征之一,在于分工和专业化生产在全球铺开并创造了巨额贸易收益。中国从中获益颇丰,成为全球产业链的主要基地,并从一个单纯的垂直分工参与者逐渐变为高科技的平行竞争者。美国对华政策自冷战后期以来奉行的是接触政策,其核心是将中国纳入由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并通过让中国承担责任来改变中国,美国既要继续享受中国在全球价值链中提供的中低端产品好处,又要规避或阻止中国在高端科技尤其是数字高科技领域的赶超。这一策略可以简洁地用一个中文词加以概括:“规锁”( confine)。“规锁”的基本意思有两个:一是用一套新的国际规则来规范或限定中国在高科技领域的行为;二是借此把中国在全球价值链的位势予以锁定,使中美在科技层级上维持一个恒定且尽可能大的差距。中国成功控制住新型冠状病毒的传播,为最终战胜这一人类共同敌人做出了巨大贡献与牺牲。然而令国外部分人士担忧的是,中国抑制病毒传播初战告捷显示出中国在不远的将来实现“弯道超车”的可能性大增。鉴此,带有浓重民族主义和保护主义色彩的保证“产业链安全”呼声在其他主要经济体尤其是美国鹊起,并大有让“稳定”盖过“利润”的势头。原来美国国内主张通过建章立制把中国锁定在全球产业链中低端的势力,在产业链“客观”断裂的现实面前也已改变态度,开始在主观上推动本国产业链重新配置,甚至主张与中国实现产业链全面“脱钩”。这是中美关系在此次疫情中的一个显著变化。

在全球产业链“客观”断裂和“主观”断裂共同发挥作用的背景下,美国和中国正在开始形成两个“异质”的全球化动力之源。

三、疫情之后世界格局的四种可能情形

基于此次疫情是持续两年左右短期巨型冲击的粗略假定,思考世界格局的另外一个问题则是:未来世界格局因冲击的力度和形式而显露出的最可能的演化路径是什么?

(一)疫情之后世界格局演化的决定力量。疫情冲击下的各经济体内部情势演化,是影响未来世界格局走势的重要决定力量。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美国等主要发达经济体为了挽经济大厦于将倾而施行非常规政策,在收到短期效果的同时为下一次危机埋下了种子。这便是表现为“三低三高”(即低增长、低利率、低通胀和高债务、高资产价格、高收入差距)的脆弱经济在疫情出现时一触即溃的基本原因。面对股市巨幅震荡,主要经济体尤其是美国采取了无底线的救市行动,并暂时稳定住了金融市场。然而,这种带有饮鸩止渴性质的做法非但没有解决以“三低三高”为表、以深层结构矛盾为里的痼疾,反而让现有包括经济风险和社会分裂等在内的痼疾得以延续和强化,从而让目前的危机成为未来大崩溃前的一次真实预演。对一些国家特别是那些中低收入脆弱国家而言,此次疫情可能对其基本民生带来摧毁性冲击,并可能产生社会失序、政府失能、边境失效的局面,甚至不排除生物病毒和社会动荡同时跨境传播的可能性,进而给日益脆弱的全球产业链以沉重一击。

(二)疫情之后世界格局可能出现的四种情形。透过产业链看未来,世界格局走势大体上有四种可能情形。

第一,丛林战争。疫情将现存多边或诸边抑或全球或区域体系冲垮击碎,世界各国以邻为壑,甚至进入丛林战争状态。世界各国各自为政,全球化全面倒退,呈现碎片化。霸权国家将更加肆无忌惮,强权即真理成为处理国际关系的基本准则,从旧秩序废墟中形成新秩序将持续数十年。所幸此种情景出现的概率极低。

第二,国际多边体系加快进入瓦解与重构过程,区域经济一体化合作机制加强,可能成为替代多边化和推动全球化的重要一极。由发达国家主导的全球化进程,其基础在于二战后美国精心策划并打造的国际体系。当前美国放弃使自身获益颇大的国际体系,推行单边主义和保护主义,深层原因在于美国认为,中国这样一个大国的崛起已经开始威胁到美国的全球主导地位。与此同时,全球问题不断恶化所凸显的全球治理赤字日益扩大,客观上为国际体系的重建提供了巨大需求。多边或全球体系全面坍塌或名存实亡,全球化借以前行的多边合作与区域合作两个轮子只剩下一个,以主要国家间博弈为特征的世界多极化呈现出区域集团化态势。区域主义本身同时也将进行重组,有些地区合作机制会得到加强,有些会被创立,有些则被改组,而且不排除有些将走向消亡。2019年《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 15个成员国整体上结束谈判,标志着世界上成员结构最多元、发展潜力最大的区域合作机制取得重大突破,区域间紧密合作的趋势不断上升,有可能成为替代多边化和推动全球化的重要一极。

第三,平行体系的现实可能性上升。这一观点最早由基辛格提出,他认为以中国和金砖国家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将从现有的世界经济体系中脱离出来,与以西方七国集团为主导的经济体系互相平行。随着主客观脱钩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平行体系并存的现实可能性在上升。世界有可能出现两个(或三个)形态的平行体系,它们以产业链“脱钩”为标志,结果是肢解或淡化了多边体系,其划分标志多重,主要包括对体系规则的理解和执行、经济体社会政治经济制度,也涉及地域与文明背景等因素。如果按照经济实力、科技水平、人口规模和人力资本等指标衡量,平行体系又可进一步区分为平衡的平行体系和不平衡的平行体系,亦即各体系综合实力对比总体上旗鼓相当或强弱明显。

第四,全球化将得到进一步巩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观念更加深入人心。新冠肺炎疫情作为全世界共同的敌人,特别是其带来的短期巨大冲击让人类开始警醒,深切感受到所有人都在同一条船上,早就结成一个命运共同体。我们应该做并且能够做的,就是携手并肩巩固、完善和创新现有全球多边体系,进一步巩固全球化的进程。

在疫情结束之后,历史将回归常态。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人类正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上。尽管疫情加剧了逆全球化的趋势,但做出选择的还是人类自己。主导国家间的博弈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人类的生存、发展与安全的程度与方向。尽管就目前态势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任重道远,但疫情已经昭示:除了同舟共济、并肩前进,人类没有其他选择。 BVr0KB4AF9pfap654/XQ6V90nYxURU0Nt9Bsf5omvUN8ZznBgOBaA/uJ2enSv19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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