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坐菱花镜前,铜镜中是一位美貌妇人,她的眼波没有生机,深不见底,看不见眼泪,也看不见笑意。
她年纪不大,还不到三十,然而从她神色来看,仿佛已是历经沧桑,见惯世事。
敛裙起身,眼前是一堆珠光宝气,耀得人睁不开眼。恍惚间,一切,仿佛是回到了自己出嫁的那一天——也是如此,满屋的绫罗绸缎,珍珠翡翠。狻猊双瓶白瓷尊、嵌玛瑙蓝晶金项链、玉飞天佩、镶金边白玉杯……真是奢华的大婚之礼。
父亲虽位极人臣,然而家中诸事朴素,少有见过此等盛大场面。
忽然定睛看到那灿烂珠光中的一个木盒,原是暖玉制的棋子。端过盒子,打开,纤纤玉手轻轻触摸,果然是通人温的棋子,不愧棋中珍宝之称。只是,这玉做的棋子是否也是和人的心一样,能知冷暖无常呢?
手捧棋盒,嘴角勉强牵过一丝笑容,暗暗嘲讽:自己到头来不过也是这样一颗棋子而已。
看着桌边的另一个盒子,不用打开,她心中已知晓,那是隋朝乐平公主的金印。
这手中明明曾经是掌管周朝的凤印,现如今,她只能是前朝的皇后,当朝的公主,一切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诸事未能改变。
纵使是拼尽全力将这金印砸了粉碎又如何,往事长已矣,来世不可追。
回不去了啊。
她从柱国大将军的女儿,到皇后,又成为太后,最后又变成公主,命运仿佛总是在跟她开玩笑,一次次将她推向不知名的境地。
多想自己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抉择,如果可以回到那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她想继续做父亲杨坚的好女儿,嫁得一户好人家,“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和丈夫举案齐眉,为父亲分担忧愁;如果可以选择不用成为皇后,她想也不至于落得几个人共分皇后的头衔来得荒唐,她和他也不用去做一对剑拔弩张的夫妻;如果可以回到皇儿登基那一刻,她不想选择成为皇太后垂帘听政,可惜父亲却需要自己来做幌子;如果可以回到诏书颁发那一天,她想砸了公主的金印,毁了眼前的一切。
只可惜,她不能。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默默接受。
在父亲眼中,她不过是巩固权势的工具;宣帝宇文赟心中,她不过是他诸多女人中不太显眼的那么一个,只是因为她的身份提醒他不得不太过冷落她;在幼小的儿子心中,她不过是跟外公一起篡夺这宇文家族江山的人……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一边是养大的儿子,一边是亲生的父亲,容不得她做决定,江山早已变了颜色,她的父亲,亲手夺了她儿子的皇位。
而她,又从那个不情愿的太后变成了意料之外的公主,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是可以自己做决定的呢?
再也回不去了。恰如千年之后,上海滩那位临水照花的女子在自己的小说《半生缘》里所说的 。
光阴流转,一切都再不复如昨。
只是这周朝的江山,隋朝的江山,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不过是如浮萍一般,从一个时空漂流到了另一个时空,真正与自己有干系的人或事怕是没有了吧。
故而此后的她心中的信念全都崩塌,终身拒绝再嫁。心中放不进任何人了,或者说不知道该放进何人,更不想再一次成为政治的工具。就这样吧,平平淡淡地过完余生,与此便了结了。
小时候第一次看她的故事,对杨坚的做法十分不明白: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皇帝,等到皇帝驾崩亲生外孙登基之后却夺了外孙的江山,真真是吊诡且残酷。可怜他女儿白白做了一场政治牺牲品。
后来才发现,原来真的有句话叫“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杨坚这样的心里恐怕是这样想的吧。权势诱惑的不可抗拒,还有什么不可以放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