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一。除夕傍晚四点半。
一礼比梢绘在事先约定的地方下了出租车。此处位于郊外的住宅区。眼前的宅子很大,占据了住宅区的一角。宅子是栋两层建筑,东西合璧的风格,大得填满了整个视野,门牌上写着“凡河”。是的,就是这里了。
今晚就——梢绘停下脚步,放松双肩,做了次深呼吸。今晚我的心愿就能了却了吧?那些长期以来困扰折磨自己的谜团,今晚终于可以解开了吧。
岁月如梭,稍纵即逝。梢绘叹了口气。遭遇神秘男人袭击竟然已四年有余。事发时梢绘才二十几岁,就这么茫然地过了而立之年。究竟是谁袭击了自己,至今仍不知晓。甚至连原因都不知晓。
这四年里,梢绘痛感横在世人与自己之间那种令人心寒的温差。对于那次事件,包括父母在内的周围人都已迅速淡忘,不,应该说已经彻底忘了才对。然而,梢绘却完全相反。别说淡忘了,无法释然的恶劣情绪越发浓烈,在心头越积越深。
这应该叫作后遗症吧。那次事件给梢绘造成了巨大冲击,她因此患上了某种社交恐惧症,准确说来,算是男性恐惧症。差点儿被陌生男人突然杀掉,这种经历给人造成的恐惧之深远远超出正常想象。因此,梢绘至今依然单身。事发后虽然先后谈过几次恋爱,也遇到过对她的特殊遭遇表示理解后才开始交往的男性,梢绘也曾为对方的人品而心动,感觉和对方在一起应该会很幸福。但是,她总在最后关头下不了决心。因为她害怕对方就算现在人品温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变成了狂暴的杀人狂魔……尽管梢绘自己也知道这么想很荒唐,但这种妄想就是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差点儿被陌生人突然杀死,原因一直不明。虽说好赖保住了性命,但事实上当时稍有差池自己就会死。那种莫名其妙的极限状态,那种恐怖,不是只用一句“不合常理”就能概括的。没错,只要谜团不被解开,这恐怕会成为梢绘一生的心灵创伤。
不,就算谜团解开,也无法保证梢绘能够从这种痛苦中解放出来,说不定因为谜团解开又要背负别的十字架。假如搞清楚那个男人的杀意源于自己无法承受的沉重感情,该如何是好?自己承受得住吗?谁能断定事件的真相不会对自己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倒不如一直这样下去呢。这种犹豫、惶恐,在四年间也是令梢绘苦恼不已的一个问题。
但是,还是想知道。梢绘决定了。如果可以,还是想知道真相。既然都会痛苦,那也弄明白一切后继续痛苦吧。
今晚总算——今晚就能解开所有谜团了吗?等了这么久,却没有明显进展。可自己为何不觉得失落呢?不过……胡思乱想中伸向呼叫器的手指一下没了力气,梢绘重新打起精神按下了按钮。
“来了——”传来一位男士温和低沉的声音。是双侣澄树。梢绘不禁有些着急,自己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三十分钟,没想到他来得更早。
“啊,晚上好。我是一礼比。”
“你好,马上就来。”
大门很快就开了。门内出现了一位身着西装的高挑男士,是双侣。他二十七岁,比梢绘小五岁。四年前那起事件发生时,双侣好像刚刚从警察学校毕业分配到浴永警署。梢绘躺在医院病床上,头和脖子还缠着绷带就接受了几位刑警对事件经过的问询,还是新人的双侣碰巧也在其中。
“让你专门跑这么远,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是我不好意思才对。”双侣一如既往的温和声音让梢绘一下忘掉了刚刚还萦绕在心头的种种忧虑。“给您添了这么大麻烦,真是抱歉——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不管怎样,要是能帮上忙就好了。啊,这个给我吧。大家都到齐了。”双侣熟练地从梢绘手中接过大衣,收进门旁的衣柜中,接着将梢绘带到了一间宽敞的西式大厅里,“来,请进!”
大厅里放着一个暖炉模样的大型取暖器,五名男女聚在周围,姿态各异地蜷卧在沙发或者安乐椅中。室内很暖和,所有人都衣着单薄,手里端着咖啡或红茶杯,看上去很轻松自在的样子。
在众人的注视下,梢绘有点发怵,没想到这么多人为了自己聚到了一起。
“各位,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一礼比梢绘小姐。”梢绘默默行礼,动作有些僵硬,双侣从后面撑着她的背。介绍完后,双侣又一一向五名男女引见了梢绘。
首先是一位穿和服的白发老人。他本就身材矮小,当时又坐在室内最大的一张椅子里,看上去显得愈加瘦小。他眼睛细长,却戴着一副镜框很大的眼镜,双脚悬离地面,上面套着一双松软的拖鞋,看上去仿佛人造玩偶,整个人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这位是今晚为我们提供场地的作家凡河平太先生。”
听了双侣的介绍,梢绘大吃一惊。看到大门口的名牌时她完全没做任何联想。梢绘也熟知凡河平太这名作家,何止熟知,自己还有几本他写的书呢。虽然未曾获得过文学奖,但凡河先生曾连续创作过多部畅销推理小说,是一名卓有建树的大作家。他应该快八十岁了吧,现在除了担任各种新人奖的评审之外,几乎不再发表新作了,听说处于半隐退的状态。梢绘惊呆了,没想到会遇到这么有名的人物。
接下来介绍的是一名中年女士,梢绘感觉有些面熟。这位女士长发染成了棕色,慵懒的眼神令人难以捉摸,这让她的美颇具异国风情。
“这位是矢集亚李沙老师,作家,同时也是随笔作家。”
不会吧,竟然是她!梢绘开始兴奋起来。矢集亚李沙虽然也有几本推理方面的著作,但她从单身母亲的角度发表过很多有关育儿和教育问题的随笔,反倒是这个身份更为出名。梢绘也非常喜欢她的随笔,集齐了她的所有著作。其实梢绘一周前才刚刚买了她的新书。
(哎呀!早知道会遇到她,就带那本书请她签名了……)想到这里,梢绘不禁对当真遗憾的自己苦笑起来。今晚可不是什么轻松的聚会啊,自己竟然还有心情想这些俗不可耐的事情。不过梢绘又想,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是啊。起码证明自己对活着、对人生还非常眷顾啊。)
最近,矢集亚李沙在各种媒体上都隐去了自己的出生年月,但梢绘是她多年的粉丝,知道她今年五十岁了。她最大的儿子应该已经上大学了,可即便她本人就在眼前,也根本看不出有这么大年纪。身上的浅驼色连衣裙不经意地勾勒出身体的曼妙曲线,洋溢着某种淫荡感的姿色与少女般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在她身上完美融合,使她自带一种独特气场。
接下来,双侣介绍的是一位年过五十的男士,虽然不是作家,但经常在电视和杂志上露面,那张面孔梢绘也很熟悉。稀薄的头发梳成了背头,下巴稍宽,面相严肃,身穿暖色调的夹克和高领毛衣,整个打扮颇为时尚却有扮年轻之嫌。
“这位是原县警,现在本地经营一家大型私家侦探社的丁部泰典先生。”
本地电视台新闻节目只要播出搜寻离家出走人士或民间窃听问题之类的特别专辑,他必然会以评论员的身份出现。他好像还写过危机应对和防身术之类的书,不过梢绘没看过。哎呀,连这么有名的人物都特意为自己来到了这里,梢绘虽然心生感慨,但并未因见到丁部而过于兴奋。大概因为这个,梢绘稍稍平静了下来。
在双人沙发上盘腿而坐的是一位和梢绘差不多年纪的女士。波波头,黑色套装包裹着娇小的身躯,乍一看虽有些土气,却遮盖不住她散发出的耀眼光芒。
“这位是浴永短期大学讲师泉馆弓子老师,专门从事犯罪心理学的研究。”
亚李沙已是相当漂亮的美人,但泉馆弓子的美超出了常人。果不其然,她曾是日本小姐,有过一段特殊经历,在东京做过艺人。虽然时间很短,但也曾风光一时。重回学校读了研究生之后,到现在的学校做了老师。她现在也不断接受本地电视台、报纸等媒体的出场或撰稿邀约,在媒体露面的频率比刚刚那位丁部还要高。坦率地说,在梢绘看来,弓子的人气比丁部高多了。刚刚平静下来的迷妹之心此刻又蠢蠢欲动起来。
只有最后介绍的那位男士梢绘从未见过。他长发垂肩,穿一条牛仔裤。说是随意,给人感觉更像随便,看上去还像个学生。后来知道他已经三十过半时,梢绘大吃一惊。
“接下来这位是作家修多罗厚先生,专门研究本格推理。”
虽然这么介绍,但梢绘从未读过他的书。据说在业界还算有名,但起码梢绘从未听说过修多罗这个名字。在梢绘看来,在场的人里似乎只有他格格不入。他面带讨好似的笑容,每当换人发言时,都礼节性地将脸转向说话者。那样子与其说是亲切随和,更像因搞不清自己的位置而引起的左顾右盼。
今晚参加聚会的人基本都是“恋谜会”——当然,会名读起来与“联盟”相同——的成员。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据说“恋谜会”是由修多罗厚发起并创建的。其主要目的是让从事推理创作的人互相交流与学习。定期举行的聚会每次都会邀请像丁部泰典和泉馆弓子这种与犯罪相关领域内的权威做讲师,有时也会围绕特定事件交换意见。常规成员与常驻讲师平时还要多一些,加上只来一次的人,“恋谜会”大概由三十人构成。顺便一提,双侣是通过原县警丁部泰典得知“恋谜会”的。
“那么,今晚计划出席的人都齐了。”把梢绘安置在座位上后,双侣可能为了继续做主持就一个人站着环顾了一下四周,“今天麻烦大家了。我想不必再说一次了,今天聚会的目的是想借助大家的聪明才智,解开四年前连环杀人案留下的谜团。”
“能够被案件负责人直接点名并委托,我们感到非常荣幸。”修多罗厚面带微笑地看了下四周。声音有些沙哑,莫非感冒了?不过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
“话虽如此,但这不是我作为警察的委托。”双侣客气地强调,“前几天我也说过,这个聚会顶多算我个人兴趣恰巧与诸位的求知欲不谋而合的结果。”
双侣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但事实并非如此。其实,今晚的聚会是在梢绘恳求下双侣举办的。
都是去年春天的事了。梢绘卷入的连环杀伤案已经淡出了媒体与大众的视野,开始陷入迷局。梢绘无暇哀叹世人的三分钟热度,却无法理解为何这一事件迟迟得不到解决。犯罪嫌疑人的画像根据梢绘的证词被绘制了出来,其身份也应该早已据此被确定了呀。
四年前,也就是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事件刚过不久,在梢绘的协助下,袭击她的年轻男人的画像被顺利地绘制出来。没过多久,包括双侣在内的几位搜查官就拿着一张彩色照片登门拜访了梢绘。
看到照片时的震撼令梢绘永生难忘。照片上的人正是那天企图杀死自己的年轻男子。
不管怎样,梢绘也就在那天见过那个歹徒一面。虽说那张脸想忘也忘不掉,但梢绘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将他的容貌描述清楚了。老实说,梢绘对画像能起多大作用也半信半疑。对她来说,警方带来的照片简直就是魔法般的好消息。就算画像画得再逼真,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找到那个男人吧。
不愧是警察。日本的警察果然优秀。梢绘对双侣等人甚至心怀敬重。这样一来,解开所有谜团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吧。那一阵子梢绘坚信如此,并期待着……
“这么说的话,可能听起来像是狡辩,”双侣苦笑着继续说道,“正如各位所知,四年前发生的那起神秘连环杀伤事件至今仍未解决。作为经办此案的警察,我真是惭愧至极。不管怎么说,最令人痛心的是,虽然有赖在座的一礼比小姐协助,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但其行踪至今还未查明。”
梢绘此前曾求过双侣几次,“如果下落不明,至少也告诉我他的名字吧”。但双侣无论如何都不肯相告。当梢绘看到那男人的照片时,立刻明白了其中缘由。
“我想无须再次说明了,一礼比小姐是歹徒的第四个目标。幸运的是,她活了下来,可歹徒至今生死不明,说不定会再次袭击一礼比小姐。当然,现在的安保措施很周全,但不难想象一礼比小姐每天依然会被不安所困扰。为什么自己差点儿被杀?搞不清其中原因是她最大的苦恼。”
正因如此,去年春天,梢绘哭着恳求双侣,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可以暂且不谈,但能否只告诉自己那个男人盯上自己的动机是什么。当然,梢绘没指望警察已经弄清了这点。实际上,犯罪嫌疑人还未抓捕归案,案情依旧迷雾重重。双侣没有立即回答,而这也在梢绘意料之中,直接向他哭诉并非为了寻求结果,不过是一时冲动之下的行为罢了。可双侣竟然对她说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给我点时间”。
“说来惭愧,我们至今还没搞清楚歹徒的犯罪动机。坦白说,这样下去可能会以抓不到嫌疑人结案,真相可能会永陷迷雾之中。我们希望事件被彻底解决,也很想消除一礼比小姐的不安,可遗憾的是,我们还得侦办其他案件。不,我绝对没有找借口的意思,关于这起神秘连环杀伤事件,直到现在,专案组还在寻找嫌疑人的行踪。我们会拼尽全力。只是,目前我本人已经被调离专案组。”
这也正是梢绘对警察最不满的地方。其他警察对这起事件是否重视抛开不论,关键是他们根本不把梢绘的诉求当回事。至少他们给梢绘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他们有时甚至会直截了当地说,都安排了警卫,没有必要过度担心,或者明确表示再担心也没用。
唯独双侣澄树是个例外。可能他是在女性众多的环境下长大的吧,年纪轻轻似乎就相当理解女性心理,不知不觉他就成了梢绘唯一信任的警察。可警方并不体谅梢绘的心情,竟然把双侣调离了专案组。即便如此,双侣依然会在工作之余抽出时间与梢绘见面,继续听她倾诉。梢绘对这唯一的安慰一直心存感激,可没想到他会帮自己帮到这种程度。
“所以我呢,说是赎罪可能有些不妥,不过去年春天以个人名义与梢绘做了约定。我虽然帮不了她多少,但会拜托各方人士从不同于警方的角度思考这起案件。这也是今晚聚会的目的。我已经通过丁部先生向大家提供了警方到目前为止获得的所有信息,并且对事前提出要单独调查的各位成员也提供了尽可能的帮助。当然,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
说是为大家提供帮助,但双侣不过是一介警察,就算得到了前任警官丁部的协助,但一切都得在暗中进行,工作推进势必烦琐又耗时。从与梢绘约定好开始,到实际召开这次以探讨案件为名目的聚会,中间隔了一年多的时间。
“和一礼比小姐约定时,还想着世纪交替之前得做些什么,没想到就这么迎来了新世纪。我不禁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心里想着至少在二〇〇一年结束之前完成这件事,因此除夕之日勉强工作繁忙的各位特意集中在这里。”
如果可能的话,双侣似乎还想召集更多的成员,但毕竟是在除夕,有空的也就这五个人。但梢绘根本不在意“只有”五个人,她真心觉得能召集到五个人已经很了不起了。是今天本来就有空,还是对案件感兴趣特意抽空前来?大家或许各有到场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今晚能够成功举办聚会无疑是双侣个人的功劳。
话说回来,梢绘悄悄环视大厅。这个宅子的确相当气派,难道凡河先生独自一人住在这里吗?从刚才开始,那群作家中最年轻的修多罗厚就像在自己家似的走来走去,还给梢绘端来了一杯咖啡,可没有看到一位像是凡河家人的人,也感觉不到其他房间有人的样子。梢绘完全不清楚凡河平太的家庭成员构成,可偏偏在除夕之日以这种形式开放自家,也只能猜测凡河是独居了。不过,也可能是除他之外的所有家人趁这个时候集体去海外旅游,准备在国外迎接新年吧,凡河最初也打算同行,可由于对探讨案件感兴趣,便一个人留了下来。对,也有这种可能。
“嗯,不好意思,双侣先生——”双侣刚刚说过的话引起了梢绘的关注,她突然插了一句,“您刚刚说……向大家提供了警方目前为止获得的所有信息,对吗?”
“正是。”
“嗯,那个,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您真的将所有信息都提供给大家了吗?”
“至少我没有刻意隐瞒任何信息。可以这么认为。”
“也就是说,信息也包括被当作犯罪嫌疑人的少年的名字和身份对吗?”
双侣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些都是梢绘一直想知道,但怎么都无法得知的信息。她的意识一下模糊起来,对眼前这五个轻易得到信息的人,甚至产生了类似嫉妒的感觉。她随即又恨起了双侣,但自己无法责备他。因为四年前梢绘看到的照片中,那个年轻男子穿着灰色的运动上衣,梢绘当时就知道了,那是当地浴永高中的男生校服。
“不管怎么说,”双侣可能察觉到了梢绘的心情,有些抱歉似的说:“问题的焦点在于歹徒的动机是什么。如果不知道嫌疑人身份,大家就无法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所以,一礼比小姐……”
梢绘发觉双侣说话的语气中透着一丝严肃和紧张,于是抬起了头,与双侣目光交汇。
“我再次请求你,今晚这里的谈话内容不要透露给任何人。当然,也请你相信在座的诸位都是口风很紧的人,我也请专家确认过,这座房子里没有被人安装窃听器之类的东西。”
看到丁部泰典点了点头,梢绘猜测检查工作应该是他做的。
“你今晚在这里听到的一切,不管你觉得多么微不足道,也请你保证不要对其他人泄露一句,可以吗?”
“我绝对不会泄露。”被双侣再三叮嘱,感觉好像不被信任似的,梢绘心中有些不快,不过她也能理解双侣如此做的原因。“说到底,我只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这种倒霉事。”
“明白了。那么,在请诸位发表自己的看法之前,我们稍微回顾一下事情的经过。”
看到双侣拿出了一张照片,梢绘倒吸了一口气。那正是四年前看到的那个年轻男子的照片。
“非常抱歉,请允许我再次确认一下。一礼比小姐,四年前的十一月六日晚,在‘福特公寓’袭击你的歹徒是这名男子吗?”
“是的……”
梢绘的声音不禁颤抖起来。这远比四年前在病床上躺着看照片时紧张得多,当时的恐怖感再度鲜明地复苏了。对她来说,这张照片终生难忘。穿着浴永高中校服的年轻男子,不,应该称他为少年。这张脸占据了梢绘整个视野,被扼住脖子的情景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成熟并发酵。
即使现在偶尔也会梦到,那个拼命想逃出,却一直在泥潭中挣扎的噩梦,而且噩梦总是伴随着臭味。被袭击时还没有意识到,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仿佛脂肪和血液交融的臭味竟在记忆深处扎下根来。那是年轻男子的体臭。梢绘感觉臭气仿佛从照片中散发出来,强忍住了吐意。双侣则用低沉慎重的语调对她说:“他的名字叫口羽公彦。”
“口羽……”
“有印象吗?”
“没有。”
这个名字梢绘还是头回听到。虽然知道双侣没有别的意思,但梢绘还是感觉双侣在责备自己,有种情绪从她心头升起,说不清是焦躁还是气恼。反正都要告诉我,为什么不在四年前说……直到现在才让我知道。梢绘愤愤地想。当然,就算四年前知道了那个少年的名字,若被问到有没有什么头绪时,自己的回答也和现在没什么两样,可是……
“案发时,他是浴永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十六岁。啊,不对,准确说来,连环杀伤事件发生时他应该读二年级。不过这么说得他当时正经上学才行。”双侣的措辞比较委婉,“我想不用我再强调了,警方之所以一直没有公开口羽公彦的姓名,是因为他还未成年。”
“可他现在已经成年了呀。”修多罗掰着手指插嘴道,“当然,那也得他现在还活着才行。”他若有所思地又加了一句。
不会吧?难道他想说那个人已经死了吗?听到修多罗的话,梢绘颇为震惊,整个人都沉不住气了。
双侣完全不顾梢绘的反应,点头说道:“没错。如果他现在还在某处活着的话,是这样的。好了,我们接着把案件再回顾一次。大家另当别论,不过我感觉对一礼比小姐来说,有很多情况都是初次听闻,包括一个事实,即嫌疑人在案发时才十六岁,不,准确说来是十七岁,还是一个读高中的青少年。”
当时是个高中生……梢绘近乎茫然地听着双侣讲话。尽管在四年前看照片时就隐约知道了这点,但亲耳听到有人这么说,她的内心还是不由生出一种别样的震动。十六岁。才十六岁?当时才十六岁的少年?那孩子为什么偏偏对我……
“首先,四年前——一九九七年二月十七日。我想得从这天说起。”
“嗯?”梢绘有些不解,“二月……为什么是二月?”
而且,为什么是十七日呢?双侣接下来的回答打消了她的疑虑。
“那天,口羽公彦无故旷课。自此之后他便不知所踪,直到现在都下落不明。”
“这么说来,那天就是这个少年行迹不明的开始对吧?”
“严格说来,口羽公彦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在那天前的两天,即二月十五日,星期六。”
最后一个看到口羽公彦的人是他还在读初中的二弟,名叫兼人。顺便一提,口羽家有六口人,分别为祖母、父母,还有以口羽公彦为首的三兄弟。
“那天,公彦从学校回来后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下午四点左右,二弟兼人到公彦的房间去借英语词典。兼人在证词中说,他事后想起来,哥哥当时好像有些闷闷不乐,他说了要借词典,哥哥也心不在焉,因为前一天是情人节,他就想或者哥哥在学校里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吧。不过只靠弟弟的证词也难以准确判断公彦的心情。”
傍晚七点左右,兼人发现哥哥不在他自己的房间了。当时他以为哥哥可能去找朋友玩了,就没太在意。妈妈奇怪哥哥为什么不下楼吃晚饭,兼人便说哥哥身体不舒服正在休息,就这么糊弄了过去。顺带一提,他们的父亲当时因为工作原因不在家。
第二天,也就是十六日,星期天。看样子公彦前晚没有回家,兼人单纯地以为哥哥大概是在朋友家过夜了,看到哥哥没下楼吃饭,兼人故伎重施,为哥哥找了个适当的借口,骗过了家人。
接下来的一天,十七日,星期一。认定公彦留宿在朋友家的兼人想当然地以为哥哥从朋友家直接去了学校,也没跟父母说明哥哥的情况就去上学了。但实际上公彦并未在学校出现,由于没有看到公彦的病假单,班主任便联系了家人。无论在家中,还是在学校,身为长子的公彦都被认为是一名认真的好学生,母亲没想到他会无故旷课,因此十分不解。她想不到儿子会去哪里,心中没有一点头绪。那天,兼人放学回家后向家人坦白了一切,大家这才发现公彦从周六傍晚开始就下落不明了。
“口羽公彦的父母那晚请求当地警察局搜寻长子的下落,但没能找到。他既没有从家里带走多少行李,手头也没有太多钱。就算是离家出走,也没发现他留下什么信件。父母和两个弟弟把所有能想到的亲戚朋友都找遍了,也没发现他投奔了哪一家。因此,最开始都以为口羽公彦被卷入到某个事故或者事件之中去了。”
公彦失踪的那个春天,学校开始了新学年。那一年,出生在六月份的公彦十七岁,成了二年级的学生。虽然依旧生死不明,但浴永高中当他还活在人世,保留了他的学籍。不过熟人之间已经开始流传一种绝望般的猜想——他已经死了吧。就在这个关头,连环杀伤案发生了。
第一起案件发生在那年夏天,在八月七日到八月八日之间。
“架谷耕次郎,四十三岁,在浴永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工作,遗体于一九九七年八月九日星期六被发现。根据尸检结果,可以推定死亡时间在前两天的八月七日晚上九点到八月八日凌晨三点之间。”
架谷耕次郎死于窒息,颈部被包装用的塑料绳勒着,头部留有被钝器击打的痕迹,可以断定是在被凶手剥夺抵抗能力后遭到的绞杀。
“架谷是有家室的人,但一九九七年案发当时,他离开了小自己两岁、曾任护士的妻子与两个孩子,独自一人生活。处于所谓夫妻分居状态,也可以说离婚是迟早的事。顺带一提,据架谷夫人所言,分居的原因是架谷发生了婚外情。”
架谷耕次郎的遗体在他独居的租赁公寓(浅黄之家)八〇八房被发现。由于前一天无故缺勤,医院同事感觉可疑特意前来查看,发现他仰卧在房间的换鞋处。当时,尸体上穿着鞋,房门也没上锁。可以据此推断,架谷是在八月七日晚回家途中被凶手跟踪,随后遭到了袭击。
八〇八号房室内没有被翻动过的明显痕迹,但被害人在被击打头部昏倒,进而遭到绞杀时,室内地板上留下了疑似凶手穿鞋进入的脚印。是篮球鞋留下的鞋印。
“凶手的第一份犯罪声明是在八月十一日,星期一,首先寄给了媒体。送到报社和电视台的信封中还有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人的几根毛发。信上是打字机打出的几个字:‘架谷耕次郎,第一人’。”
送到报社与电视台的毛发在与尸体毛发的截面相互比对后,发现那确是被害人架谷耕次郎的毛发。
“神秘的连环杀伤案件就这样拉开了帷幕。当然,虽然凶手声称这是‘第一人’,但在此阶段警方也难以判断案件是否会继续发生,所以当时就发布了封口令,严禁内部人员透露任何有关被害人毛发的信息。”
然而,事与愿违,警方虽然希望此案为偶发事件,但第二个月,即九月四日,又出现了新的被害人。
“第二名被害人为浴永小学六年级的学生矢头仓美乡,当年十二岁。她的尸体在自家附近的胡同中被一位邻居发现,时间是下午六点左右。”
矢头仓美乡与架谷耕次郎相同,也是在遭钝器击打头部后,又被包装用塑料绳勒住颈部,死因同为窒息。尸体被发现时身上还背着书包,着装也较为整齐,完全没有遭到性侵的痕迹。
“尸检结果显示,被害人是死后立刻被发现的。四点半后,同班同学表示在小学校门附近看到过死者,由此可以判断死者在放学途中遭到了凶手的袭击。犯罪行为发生在五点前后。”
之后,凶手再次将犯罪声明寄到了报社和电视台,时间为九月八日,星期一。小塑料袋里装着几根稍长的毛发,截面的比对结果显示毛发为矢头仓美乡的头发。装在同一信封内的信上依然是打字机打出的几个字——“矢头仓美乡,第二人。”
“正如刚才所言,警察为了锁定凶手,同时也为了防止模仿犯罪与借机犯罪等情况的发生,从一开始就对内带毛发的犯罪声明秘而不宣,彻底执行封口令。因此,几乎可以确定,这两起案件为同一凶手所为。”
第三起案件发生在第二起案件的一个月之后,即十月二日。被害人名为寸八寸义文,独自住在老旧木质公寓“姬寿庄”的二号房,当年七十八岁。“寸八的遗体是在该公寓一楼他自己的房间中被发现的。十月三日,公寓管理员早晨打扫卫生时注意到他的房门半开着,随即发现了尸体。”
尸检结果显示,寸八寸义文同样是窒息而死。先用钝器击打头部以剥夺被害人的抵抗力,再用塑料绳勒住颈部的杀人手法,与前两起案件如出一辙。尸体倒在房门附近,由此判断被害人也是在开门时遭到了袭击。死亡时间推定为十月二日晚七点至十二点之间。
公寓的门廊处,以及二号房的地板上,都留下了好似凶手穿鞋踏过的痕迹。与前两起案发现场相同,痕迹也是篮球鞋鞋印,再次证实这一系列事件的凶手为同一个人。
“寸八寸先生靠低保生活,没有亲人,无依无靠。性格虽不算孤僻,却没有相熟的朋友。每天独来独往,独自散步,独自在公园里读书。”
叫作口羽公彦的少年为何盯上了这位孤独的老人?这个四年间不知思考了多少遍的疑问再度令梢绘焦躁起来。不,何止寸八寸,还有叫作架谷耕次郎的医生,叫矢头仓美乡的小学生,然后还有我。究竟为什么?她默默环视着聚集在大厅里的每张面孔,心想:这些人真的能给出答案吗?
“十月六日,星期一,报社和电视台再次先后收到装有被害人毛发的犯罪声明。声明中写道‘寸八寸义文,第三人’。”
“接着,第三起案件发生后的一个月,十一月六日——”修多罗将手臂抱在胸前朝梢绘望去,“在座的一礼比小姐遭到了袭击。”
“是的。犯罪现场为她当时居住的‘福特公寓’一〇六室。遗漏在现场的哑铃上沾着几种血迹,分别与架谷耕次郎、矢头仓美乡、寸八寸义文,以及一礼比梢绘小姐的血型一致。后经DNA鉴定,确实为四人的血迹。报告还指出,哑铃上还沾着一处不属于四人的血迹,应该是凶手口羽公彦所留。想必是一礼比小姐用哑铃反击时击伤对方留下的。”
“也就是说,凶手为了使被害人失去意识,一直使用同一个凶器。”如果已经提供了事件的所有信息,那在座的诸位应该很清楚了呀。也可能是双侣为了再次确认事实吧。修多罗频频点头。“凶手行凶使用的塑料绳每次都勒在被害人的颈部留在了现场,原来这些塑料绳也是同一种啊。”
“没错。”
“而且,从遗留在现场的手册上也检测出了指纹对吧?”
“是的。指纹与在口羽公彦家采集到的指纹一致。还有一礼比小姐奋力反击,从凶手口袋中抽出手册时留在上面的指纹。除此之外,没有检测出其他指纹。顺便一提,那是浴永高中的学生手册。”
“警察之所以能查出口羽公彦这个少年,那本学生手册发挥了很大作用吧?我记得警察在搜查过程中很快锁定了他呢。”
“正是这样。根据一礼比小姐的证词制作了画像,还有就是浴永高中的学生手册。围绕这两点进行了调查,结果迅速锁定了失踪的那名高中生。”
什么呀。梢绘有点失望。原来是这样。说来很理所当然的经过,但在四年前,梢绘对警察锁定凶手的手法和速度感激不尽,犹如看到了魔法显灵一般。现在感觉那时的自己真滑稽。
“后来拿到了这张照片,经一礼比小姐确认后果然没错,对吧?”
“正是。”
“换句话说,连环杀人案的真凶为口羽公彦,警方对此坚信不疑。可以这么认为吗?”
修多罗的语气听起来仿佛真凶另有其人,对此,梢绘很是惊讶。但双侣不顾梢绘的愕然,从容不迫地点头道:“是的。我们只对这点坚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