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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凶杀案发生在锦绣家园。这是宁城最早的一批商品楼,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建的,质量也不过硬,外墙和过道墙壁上一片斑驳,景观带和过道过于狭窄,被垃圾箱和三轮车等占道,已经沦为贫民窟的样子。这里是老城中心,离市场近,第一批住户早就搬出去了,现在的住户五花八门,作为案发地段,似乎合情合理。

案件发生在3号楼201。死者孙兴旺,四十八岁,无业,孤家寡人。据了解,九十年代他是做海鲜生意的,把宁城的海鲜运到山城屏南,俗称“屏南帮”,赚了好些钱,娶妻生子,也是当时的佼佼者。后来他赌瘾越发厉害,赌红了眼,连老婆的耳环都生生拽下来,连血带肉地拿到当铺去,家也就散了。孙兴旺早些年赌得凶,下手狠,也算赌场上有名有姓的人物;这些年短裤都输没了,没那份硬气,手上也没子儿,只剩些死缠烂打耍赖的功夫,成了赌场上老狗一样的泼皮。东湖市场旁边有个显圣宫,宫庙里常年有老人会组织的麻将场,孙兴旺成天在这里晃着,即便是自己没钱,看牌也能看个一整天。

刀从后背插进去,直透心脏,死得很干净。刀口有八厘米长,显然比一般的匕首和水果刀要大。现场没有留下凶器,也没有搏斗痕迹,也找不到强行入室的迹象,凶手的脚印、指纹也不曾留下。初步推断,这是熟人作案,事先预谋的。案发两天后才被发现,现场没有留下明显的证据。

命案必破,局长牵头,副局长周幸福被任命为专案组组长。这个案子发生在闹市区,一天之内就传遍全城,沸沸扬扬,路过锦绣家园小区的人都瘆得慌,破案压力还是比较大的。

警方走访了孙兴旺的邻居和亲戚朋友,都找不到有效线索。孙兴旺是个烂人,性格孤僻,做事诡异决绝,亲戚什么的都断了联系,甚至有亲戚办喜事都不给他请柬,邻居见了他也是尽量不打招呼。也就是说,对他的生活真正了解的人,极少。那么,谁会杀他呢?图什么呢?讨论的结果,仇杀的可能性比较大。

值得调查的,是孙兴旺手机里最后通话的几个人,特别是最后两个。一个是孙兴旺的牌友,叫黄粱,也是个职业赌徒。孙兴旺在案发前一天跟他通电话,问他要不要到增坂村里去开赌场。在村里开赌场,就是在僻静处打游击战,赌个几天,在闹出动静之前撤走,运气好的话可以赢一大笔,但是这意味着得有一笔赌资。黄粱说自己手上没什么本钱,但孙兴旺说自己这两天就要来钱,找个合作伙伴去捞一笔。黄粱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说过两天看看。这么分析来,黄粱虽然知道孙兴旺手上要有一笔财,有谋财的嫌疑,但是他有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据。另一个叫李玉文,是一家海鲜贸易公司的老板。九十年代末,他跟孙兴旺等合伙做生意,也是“屏南帮”的一员,一直发展壮大,如今公司产品主要销往韩国,算是这一行业的元老。孙兴旺常常跟他要点钱,李玉文人不错,温和,念旧,有时候给钱,有时候也会责骂他几句。他最后一次打手机给李玉文,当然是借钱,不会有别的事。李玉文现在生意不好做,也没以前那么大方了,没有给他,还责怪了他几句,骂他把一个好好的家庭给赌散了之类。在这种表象之下,李玉文是否与孙兴旺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周组长强调,一面调查李玉文,另一面走访孙兴旺的赌友,看看与谁有过节。

与此同时,有一种可怕的直觉在周幸福的脑海中:凶手作案时一刀毙命,不留痕迹,显然不是一个生手。有这样的人在这个城市,让人想想都不寒而栗。

如果凶手没有捉到,绝对是一个地雷。什么时候再爆发?细思极恐。

周幸福身材有点发福,但年轻时毕竟是从刑侦一线上来的,身手还留下坚实的基础,无形中,身材倒成了他的幌子。见过他突然发招的警察,无不称姜还是老的辣。但老周认为自己最厉害的不是身手,而是直觉,或者说,他最恐惧的,其实是自己的直觉。

三天后,案件并没有实质性进展,而崇文街又发生一起凶杀案。

老周接到报案,脑子轰的一声:直觉,狗日的直觉起作用了。

暑假即将过去,天儿还热得不行。老周爱出汗,即便是夜晚,随便在现场站十几分钟,身上已经湿漉漉的。老周知道,这汗是一种内在的紧迫感逼出来的,再加上不管白天黑夜,到处都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不出汗都说不过去。

崇文街是老城著名的风月巷,说是街,其实不大,两边也算是寸土寸金的铺面,食杂店、小饭馆、香火店、五金行、按摩店,尽显老城特色。不管什么店,铺面能淤的都淤出来,头上盖上雨披、阳伞,暗无天日的,把街道挤得像肠子。由于空气不流通,大热天经过此地,各种味儿能让你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但常住此处的人却习惯了。崇文街街道的两边,除了一些巨大的宫庙和老宅子之外,其余是九十年代的自建房,三五层楼的平台,高高耸立,能占的地儿都占了,最后留下幽深的细细的巷子,曲里拐弯,别有洞天。很多流莺在这里招徕生意。凶杀案就发生在这样的巷子里。

死者也是男性,朱志红,三十六岁,县卫生局爱卫办主任。身中两刀,一刀从后背进入,一刀从前胸进入,属于补刀。刀口与上一个案件类似,凶器被凶手带走。案发时间为夜里十一点半,在巷子的中间,当时没有路灯,案发处是一个幽暗的地段。据离案发地最近的凯宾斯基宾馆里的人员介绍,当时确实听到外面有一两声吆喝惨叫,但并没有人出来。这个巷子里不时有一些酒鬼嫖客打架吆喝,住户并不以为意,但是说到凶杀,倒是头一回。

这个巷子四通八达,而且没有监控摄像头,因此从大街的监控探头上,看不到可疑的线索。

根据死者妻子郭霞交代,当天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朱志红还在上网,突然说肚子饿了,要出去吃一碗牛肉粉。他向郭霞要了三十块钱,郭霞说一碗牛肉粉也不至于那么贵。朱志红就感叹,哎呀,你把我管那么紧,有什么好处呢?郭霞掌握了家里的财政大权,每个月只给朱志红三百,主要是烟钱。其他开支,朱志红就得像小孩一样,跟郭霞讨要,免不了被郭霞各种盘问。一个男人被约束到这个地步,朱志红也深感无奈。他在一个发死工资的单位上班,职位上没什么实权,更没什么油水。好在他已经适应了这种状况,因为自己不能请别人,所以也绝少去蹭别人的饭局,除非是好友邀约才出去吃饭。交际少了,人也变得清心寡欲,闲时就上网看看网络小说,特别喜欢看玄幻类,有时候上班也偷偷看,看得如痴如醉。郭霞还说,你别以为看网络小说不要钱,将来眼睛瞎了,后悔都来不及。

朱志红出去吃夜宵,郭霞看他十一点还没回来,也没在意,知道他吃完后喜欢在街上逛一逛,看看热闹什么的,大凡是免费的娱乐,他都乐此不疲,碰到好玩的事儿,还会回家说老半天。因为他手上没钱,郭霞也就无所谓他干吗了。对郭霞而言,管住钱就管住了男人。

这样的一个男人,居然会遭到暗杀。

根据死者身上的刀伤,专案组的意见是,这是一个连环杀人案,凶手为一人,或者可不可以认为,两个被害者与凶手都有仇恨?

第一个反应就是,两个被害者有没有关联。根据对其亲友的查访,两个人应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目前更查不到两者有一致的仇人。

朱志红为什么会死在花柳巷中?

根据特勤人员的线索,当时在凯宾斯基的小姐月蕊终于承认,朱志红是她那天接的嫖客。月蕊很快就被带到局里问询。她接的嫖客有两种,一种是回头客,另一种是随机的。朱志红是随机的,当时在巷口碰见的,谈了谈价格,本来是四十元,朱志红说三十,月蕊看他人长得还利落,就带上楼了。哪知道朱志红磨磨蹭蹭,干两下就停下来,问七问八,跟查户口似的。月蕊不胜其烦,态度也不好,想把他赶下床了事。朱志红就批评道:“服务态度这么差,我要投诉。”这句话让月蕊印象很深刻。

这句话确实像朱志红的口气。根据单位的反映,朱志红是个相当讲政治、讲原则的人,对于上级下来的文件,每次都会自己认真研读,读通了、读透了,再传达,非常仔细。他自己由于文化程度不太高,对于文件精神的掌握总是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精力,单位里加夜班就数他最勤,敬业精神有目共睹。对于落实上级精神,工作更是精细,大家觉得走走形式就可以的东西,他可不,非要一个个摸底检查,认为思想比行动更重要。搞思想工作、传达政策这种事情,有点务虚,朱志红就是能把它做实,同事里有态度差的,他也能做通思想工作,让每个人打心底为人民服务,这一点让大家都心服口服。

问题是,这样一个认真负责、家庭美满的人,怎么可能去嫖娼?连见多识广的周幸福都比较诧异。越是矛盾之处,越有内容,这是常识,朱志红有什么难言之隐,乃至有没有凶手的线索?周幸福觉得可以深挖。

审讯室里,月蕊脸上的线条有点僵硬,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仔细看来,表情充满无知乃至对生活的漠然,给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贱的感觉。要是表情能柔和一点,笑容能深情一些,打扮有一点品位,周组长觉得她其实是一个颇有韵味的少妇,绝不至于当一个最低档的站街小姐。

“渴了吧?”周幸福递了一瓶水过去。

月蕊确实口渴了,迟疑地看了一眼周组长,咕咚咕咚就往嘴里灌水,样子相当粗鲁,脖子上一动一动的,就跟有喉结似的。

“有孩子了吧?”周幸福淡淡问道。

城北的站街小姐,有两种,一种是有点年纪的妇女,最高的年龄能到五十岁以上,坐在小旅馆前揽客,对于门前经过的男人,不分老少,都问一句:“要吗?”主要的客户群体为民工、老人。还有一类是年轻的小姐,并不直接站台,而是客人有需要时,旅馆老板用电话联系,随叫随到,做完一单拍屁股走人。后者稍贵,在细分市场上与前者区别开来。月蕊属于前者,她们大多是生过孩子的妇女,吃这碗饭各有各的来路。

月蕊木然地点了点头,迷茫地看着一脸慈祥的周组长,不明白这个人突然跟她唠叨家常做甚。

“应该上小学了吧?”周幸福继续微笑着问道。

“二年级了,刚考完试,语文是一百,数学差了点,九十五,昨儿刚跟我通电话。”似乎话匣子被打开,月蕊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如数家珍地说道。当然,也许这些话她憋在心底好久了。

“孩子的爸爸呢?”周幸福问道。

这种女人,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离婚了,自己养孩子;一种是婚姻仍在,但瞒着家人出来干这种事。

“死了。”月蕊坚决道。

周幸福看了看她的神情,道:“说的是气话吧?”

月蕊眨了眨眼睛,周幸福从桌子上抽了一张纸巾递过去。月蕊的眼睛瞬间红了,眼泪就显而易见地渗透出来——女人是有了纸巾自然就有眼泪的动物。眼泪如一款神奇的化妆品,月蕊整个人突然生动起来,从侧面看过去,居然有钟丽缇的味道。

“我刚刚怀孕,他就出去搞女人,还理直气壮。我气得想死,但是为了孩子,不能死,而且还不能生气,生气了会影响孩子的发育。我就假装不生气,生了孩子以后,我刚刚能起床,就跟他打了一架,办了离婚手续。他还有脸皮说离不离都一样,孩子还是他的孩子,老婆还是他的老婆。离婚后还不给抚养费。好,你到处吹嘘说老婆还是你老婆,我就让你戴绿帽子,每天都戴,一戴就几顶,让你嘚瑟。”月蕊怒气冲冲地控诉,语气鲁莽快速,这些话显然在她嘴里说了不止一次,“你们警察应该去抓这种坏男人,别老找我麻烦。”

周幸福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否则她就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没完没了,他稍微转移话题道:“你干这个就因为报复男人?”

“为了孩子。”月蕊语气转弱,泣道,“我没文化,也干不了别的。”

“哎,就是去饭店刷刷碗也可以吧。”周幸福一副官腔道。

话一出口,周幸福就有点惭愧。一方面自己代表的是警方,一个社会的正面形象;另一方面,自己需要了解和剖析人性,了解人,了解人的欲望,这才是破案的关键。而这两方面往往背道而驰。躺床上张开腿就能赚钱,和在饭店刷碗赚辛苦钱,很多人都会在嘴巴上同意后者,行动上同意前者——懒惰是人的天性。这么一分析,自己的话就很可笑了。

“刷过了,不好挣。”月蕊认真道,“你去刷刷就知道了。”

周幸福心里微微一震:自己这辈子还没刷过一只碗,却奉劝他人过刷碗人生,真是无耻,比卖淫无耻多了。

“我们聊聊朱志红吧,就是那个死者,可怜的人。”周幸福道,“你见过他几次?”

“就一次。”月蕊迟疑道,“但也不一定,我总不能记住每个客人。”

“他跟你见面第一句话说什么?”

“他进了房间,先不说话,看看我的脸,摸摸我腰上的肉,嘴里啧啧的,不知道什么意思,应该是嫌弃我。我说老板怎么啦,他说不值呀,不值三十呀。我都火了,不夸张地说,我是这一片长得最好的,别人都劝我不要在这里做,打扮打扮去发廊里,还有什么夜总会,价格贵好几倍呢。我想我这人没什么文化,上不了台面,哪里做不是做,就将就了,没有客人对我不满意的,他倒是嫌七嫌八的……”

“说正题,你火了,然后怎么着?”

“然后我说你不满意就算了,别摸我。他就批评我不好,然后就跟你一样,问我哪里人呀,家里几口人呀,为什么要来做小姐呀,也说怎么不去刷碗呀……”

老周有点害臊,直接问道:“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所有的表现都很异常。”

“我是说跟被杀有关的线索。”

“这我可不知道,这种人怎么会被杀呢,他杀别人才对。”

“其间他有没有与外人联系过?”

“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在我身上的时候,接过一个电话,对,接过一个电话,打着官腔。”月蕊道。

“他说了什么?”

“我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就想快点完事,他实在折腾太长时间了。”

“你好好想想,他用什么口气说话?”

“……想起来一点,他好像挺不耐烦的,最后还说一句,老大,你别逼我呀。”

一个瘦得跟鹭鸶一样的女人突然闯了进来,她一眼就瞅见了月蕊,并迅速扑过去,似乎想要把她一口吃下去。老周的身子像个陀螺,迅速启动,在最后一瞬间控制住了这只鹭鸶。这个瘦女人是朱志红的妻子郭霞。因为朱志红的猝死,她已经悲伤过度而无力了,这一扑也许是她身上最后的一股劲儿,然后她就倒在老周的手上,虽然两只眼睛瞪着,像要弹出来似的,但是身体已经瘫了。

郭霞把手抬起来,指着月蕊道:“婊子,你还污蔑他,我杀了你,死的应该是你……”

老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关于调查月蕊的事,由于会对死者以及单位造成不良影响,已经下令封锁消息,特别是对家属。但是在这个小城里,真的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眨眼间工夫,最不该知道的人就知道了。这也难怪,有时候在破案中,小道消息也是很管用的。

月蕊在公安面前低头顺眉,郭霞一闯进来,似乎触动了她自信的机关,她跳着走到桌子对面,突然间换了个人似的,也高着嗓门喊:“自己管不住老公,还好意思来丢脸,你凭什么小看我们,我们也是人!”

这话把郭霞彻底击溃了。她想起身做最后一搏,但身体的某个弹簧松了,靠在老周手上弹不起来,手上还有一些余力,抄起桌上一个茶杯,朝月蕊扔过去。杯子滑行一下,倒在桌子上,黄色的茶水流了一桌。办公室变成菜市场了。

老周下令把月蕊送出去。月蕊因为卖淫被拘留。

郭霞在喝了一杯红糖水后身体恢复了一些。她歇斯底里道:“周局长,你们要给老朱正名呀!”

老周点了点头。以他的经验,他知道不能进入这种莫须有的话题。他盯着郭霞的眼睛,问道:“朱志红平时称呼谁老大?”

“江四鸣。”

连续两起杀人案,引起的恐慌不亚于地震。机关单位里的谈资是关于杀人的,拌面店里的食客也交头议论。市里召开专项会,本着命案必破的原则,既给予一切警力配合,也要求局里下军令状。老周熬了两天两夜,一直在开讨论会。由于凶手目标单纯,就是把人杀死,有备而来,下手狠,速度快,案发现场隐蔽,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这无形中增加了难度。更令老周担心的是一种预感:朱志红绝对不会是杀手的最后一个目标。

凶手为何杀人?

警方走访了大量人员,包括两个受害者的亲戚、邻居、朋友,这些信息的组合,还是让人对杀人动机一头雾水。

案情研讨后的办公室里,喝剩半瓶的矿泉水、味儿特重的半缸烟蒂、丢在桌子上的烟盒、分析案情的图纸和笔,乱糟糟的一团,可以看出连续作战的痕迹。由于开着空调,窗门紧闭,空气一团糟。老周把门打开,总算呼吸到一口没有味儿的空气,突然间灵感闪现。

“安全,你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老周注意到案情讨论中并不怎么插嘴的李安全,这个小伙子到了警队后,性格有点闷,不太合群,也不太说话,但是老周觉得他思想有点深度,考虑问题的角度也颇有个性。

“我在想,不管什么动机,看来凶手对两名受害者是有备而来的谋杀。对于孙兴旺,凶手肯定是熟人,毫不费力地入室,趁其不备而刺中要害部位。对于朱志红,我想凶手是跟踪、守候,在隐蔽的时间和地点动手,必然是长期熟悉朱志红的生活习惯,因此,还是从受害者的熟人入手。”李安全分析道。

周幸福点了点头,这一点他考虑过。可是在走访的两名受害者的熟人中,居然没有一个有交叉的。如果能找到两起谋杀案的交叉动因,那便意味着可以缩小范围。

“我担心的倒是,以凶手的不明动机,恐怕朱志红不会是他最后一个目标。”李安全说出自己的忧虑,这一点与周幸福不谋而合。

周幸福点了点头。两起连环杀人案就够令人震惊了,要是再发生一起,想想就不寒而栗。

“你跟我去走访一下江四鸣。”周幸福道。

李安全看问题,有出其不意的角度,周幸福觉得让他作为自己的助手,或许能形成互补,至少会有所启发。刑侦这种职业,貌似在破案,其实是在看人,把人的本性看清楚,案件就能瓜熟蒂落。从这一点来说,对涉案人员的洞察非常重要,透过表象的洞察力,相当重要。

正是将近五点的时间,快下班的点,小城里有些人会提早下班,去幼儿园接孩子,或者到菜市场买一把菜,路上的摩托车和行人多了起来。周幸福道:“要不我们去吃点东西,这点儿不上不下,去人家里可能稍早了一些。”

“为什么不去他单位?”李安全这句话一出口,其实就知道答案了,自语道,“嗯,对,去家里,信息量更大。”

小城市的好处就是,去哪里都很近,想吃什么都方便。公安局左边的巷子里,有一家牛肉粉,白天是不让摆摊的,专门摆夜市,牛骨汤烧得香,牛肉片有嚼劲,摆了几年,居然摆出名气。有了名气但没有名字,人家只能叫“公安局旁边的牛肉粉”。两人一转角,看见牛肉粉居然开张了,篷布挂在上头,边上支起三张桌子,滚烫的牛肉汤香气四溢,看来最近城管抓得不是很严。

两人坐了下来,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点了两碗牛肉粉。周幸福抓起一把蒲扇使劲儿扇,一方面是热,一方面是赶苍蝇。苍蝇长年累月待在巷子里,打跑了还来。

“你人这么年轻,名字倒是有点老气呀。”周幸福道。

李安全刚来不久,周幸福倒是可以趁这个机会多了解。周幸福觉得李安全的名字跟自己的一样,讨巧而老气,自己是六十年代生人,他这八十年代生人可不该呀。

“我这名字呢,根据我爸说,大概有两个意思,一是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最后侧切才出来,要不是现代的技术,估计两条命都没了,我爸一看,活了,一颗心放下来,说,啥也不比安全重要,就叫安全吧;另外呢,安是我李家的辈分,不叫安全也是叫安猫安狗的。”

“哎,这么看来倒是合适不过。”周幸福笑了。他觉得安全这个家伙貌似闷葫芦,其实蛮幽默的。

“你对凶手杀人的动机有何看法?”周幸福问道。

“有一部小说叫《香水》,杀害每个女人的动因,是女人身上的体香吸引了凶手,这种原因很难找到共性,所以我认为,两个受害人与凶手的纠葛,未必有很明显的关联。”

李安全的分析合情合理,那么这两个案子虽然是连环案,但在侦破方向上,只能暂时各个击破。

牛肉粉端上来了,李安全对瘦子老板叫道:“你把风扇转过来一点。”有一架立式风扇是对准操作台的,老板转了一下,终于可以让老周放下蒲扇腾出手来吃东西了。

“对孙兴旺案件的走访,我觉得有两个线索有点意思,一是孙兴旺家的对门,住着一对年轻夫妇,男的在市场卖海鲜,女的在家带孩子。他们是跟孙兴旺离得最近的租户,不过半个月前才搬进来。女的说其实孙兴旺人不错,看见孩子都会逗弄,好像特别喜欢孩子。他们最后一次见孙兴旺,也就是孙兴旺被杀的前一天,孙兴旺心情挺好,哼着小曲儿,在门口碰到孩子,还说这孩子真可怜,都没什么玩具玩儿,明儿给她买个车什么的,对门女的拒绝一句,他还说你别当我是玩笑,过两天我真买,这孩子真像我孩子,黑。女的觉得他说话有点不清楚,就走开了。还有一个线索就是他死的前四天,打电话问原来的生意伙伴李玉文借钱,李玉文拒绝了,还跟他说年纪大了,得想想自己老了怎么办。他回答说,好,你不帮我,行,我自己也有办法。你觉得孙兴旺这两点表现跟凶杀有关系吗?”

“假设有关的话,第一,说明孙兴旺自己去找筹钱的路子了;第二,说明他筹钱的路子有眉目了。再进一步大胆假设,凶手是他熟悉的,借着筹钱的名义进入他家,然后开始杀人。”李安全的脑子确实转得快。

周幸福的思路被他触发,大为兴奋,道:“这样看来,也就是说凶手本意是不愿意给他钱的,但是没有办法,名为给钱,实为灭口,那么说明凶手有把柄在他手里?”

“是呀,如果这样看来,凶手之前必然跟他有过联络,那么他的手机里应该留有联系号码。”李安全进一步推理道。

“照理来说是这样的,但问题是,跟他手机有通话联系的人非常有限,也都有不在场证明,所以,假设只能是假设。”周幸福摇头道。

“其实不然,想杀他的人可以不用自己动手,雇用他人,所以不在现场并不能被排除,特别是有钱的人,比如李玉文。”李安全分析道。

周幸福点了点头,道:“那是,李玉文一直没有被我排除出去,这人的口碑是很好,豪爽大方,下一步要调查他有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孙兴旺手上。”

两人聊了片刻,把牛肉粉呼啦啦吃完,打了一辆车,五分钟就到达宁川小区。这个小区是单位的集资房,只有一栋楼两个门,剩下的是草坪和停车位,特别好找。两人摁了402的门铃,但没人回应。

“没有下班?”李安全问道。

“估计是。”

“要不要打他手机?”

“没有必要。”

周幸福需要的就是突击,打探对方的瞬间反应。李安全当然知道这个意思。李安全环顾楼梯,可以判断这栋楼房应该建了有个七八年,楼板和墙面比普通的楼要厚实,因为上楼颤抖的程度不一样。这种集资房,由于施工期间住家自己会监督,没有偷工减料的可能,甚至有些标准定得高,质量是没有问题的。

清脆的鞋跟声响起,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走上来,她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披肩长发,而且头发黑且密,一张瘦脸掩映其中愈显白皙,甚至有点苍白。她肩上背着一个黑色的挎包,手里拎着一塑料袋排骨,显然是下班后从市场上捎带的。

“你们是?”她见两人站在自家门前,震惊而困惑。

“我们是公安局的,想跟江四鸣同志了解一些情况。”

周幸福说完,掏出证件。她的手抖了一下,一袋排骨居然掉在地上。她慌忙捡起,道:“江四鸣还没下班,你们可以去单位找他。”

虽然她表面保持着礼貌,但可以看出,她不喜欢外人打扰她的家。周幸福并不理会她的情绪,得知她是江四鸣的妻子,叫吴燕,便委婉要求进屋等待江四鸣。这不算过分的要求,于情于法,吴燕都不便拒绝,两人便跟着吴燕进了屋。

客厅很大,阳台宽敞,屋子被主人收拾得干干净净。这种干净并非普通的洁净,似乎有一种过分的整洁,家具少而空旷,沙发上蒙着白色的沙发罩,让人不忍坐下。薄薄的电视机立在电视柜上,孤零零的。厨房的铝合金灶具反射着洁白的光。

吴燕把排骨放在灶台上。周幸福搭讪着进去,眼光掠过灶台,一眼看到抽插式刀架上插着三把刀,一把是标准菜刀,一把是小小的水果刀,另外一把大小介于两者之间,应该是形如匕首的剔骨刀。

“最近肉价好像涨了,这排骨多少钱?”周幸福唠叨家常。

“三十来块吧。”吴燕把排骨块儿倒在菜篮子里,好像并不急于处理。

“三十几块你不知道?”

“记性差。”吴燕洗了手,擦干,摸了摸头,道,“不好意思,我头晕,得进去躺下,你们自便。”

照理来说,吴燕应该给两位沏茶,这是起码的礼貌。她没有这样做,一方面有可能不欢迎两位客人,还有一种可能是真的不舒服。吴燕皮肤苍白,应该属于先天柔弱的那种,体质不会很好,但是两个公安人员的到来,显然使她不安,甚至是受到惊吓,这一点两人都能觉察到。

吴燕说完,便自顾自地走进房间,看来真是头晕得不行了。周幸福此行的目的是江四鸣,本想通过跟吴燕的闲聊,了解一点江四鸣的行踪,和江四鸣自己的说法对照,以寻端倪。但吴燕不上这个道。

周幸福从刀架上拔出剔骨刀,看了一眼,用手机拍了照片,插入。

两人反客为主,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

“吴燕身上,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周幸福问李安全。

“她身上有一种病态。”

“我觉得有点问题,一个女人,怎么会不记得自己买的肉是三十几块呢?”

“难道她知道一点什么?”

“我也有这样的直觉,她一直怕被我们看出破绽。”

“看来江四鸣身上大有文章。”

两人像蚊子一样嘀咕片刻,门一响动,江四鸣就回来了。第一眼瞅见两个大男人在自己家里,他吓了一跳。还好他俩出来时都换了便服,否则更是让人吃惊。江四鸣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北方口音,说起话来很豪爽,确实有一种大哥风范。他在宁川公司担任部门主任,宁川公司是国企,旗下有电力、房地产等业务,是当地的大型企业,待遇还是蛮优渥的。

两人说明来意后便单刀直入了。关于朱志红被杀的案件,江四鸣也在第一时间就得知消息了,对两人的走访和提问并不意外,反而有一种从容与热情。

“朱志红在案发当天的晚上,十点左右,跟你通过电话?”周幸福问道。

“是的,是我打给他的。”

“能告诉我是什么内容吗?”

“其实是一些私事,跟案件无关的。”江四鸣道,“不过我这样的回答你们一定不满意,具体一点说就是我们原来合计投钱做一件事,临了他决定撤出,我觉得他不地道,说了他几句。”

“你当时在哪里通话?”

“楼下草坪。”

宿舍下面有一块公共绿化带,周围用篱笆围起来,草坪上有几张石凳、石桌,以及单杠、双杠等运动设施,配备相当不错。唯一不足的是,小区里有两户人家养狗,草坪上打羽毛球的孩子们偶尔会踩到狗屎。

“为什么不上楼呢?”周幸福道。

“当时我喝了酒,在楼下抽了烟上来,我妻子她有点洁癖,不喜欢我在家抽烟。另外呢,打电话不想让女人知道,你知道什么事让女人知道总是很麻烦的。”

“打完电话你就上来了?”

“打完电话,我就继续抽了一会儿烟,坐在石凳上吹了吹风,大概有半个小时吧,才上来,这是我的习惯。”

“草坪上当时有别人吗?”

“没有,我们草坪不对外开放,比较晚了没什么人。”

“之前你跟谁喝酒?”

“李师江,我同事。”

周幸福与李安全对视了一下。在周幸福问询时,李安全一直在录音,并且在记录本上记下一些细节。

“根据我们的一些消息,你跟朱志红在电话里有语言冲突?”周幸福突然加重语气,很显然,要给江四鸣施加一些压力了。

“不算冲突吧,但确实是不愉快。”

“他当时在电话里求你?”

“对,他想撤,我不让他撤,他就哀求我。”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你能把具体情况告诉我。”周幸福客气而严肃道。

江四鸣一脸正色地犹豫片刻,突然笃定了似的拒绝道:“不,我有权利保护自己的一些隐私,况且这与案情无关。”

周幸福也一愣,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么彻底,话题一转,微笑道:“你以前当过兵?”

“是的,我是转业干部。”

周幸福会心地点了点头,算是一个小插曲。如果不是在部队待过的人,很难有这样坚决的态度,或者说,一种斩钉截铁的气质。

“朱志红叫你老大?”周幸福继续抽丝剥茧。

“是的。”

“这种叫法江湖味很浓呀,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说来话长,还在部队的时候,我们三个特聊得来,形影不离,只差穿一条裤子了。那时候年轻嘛,文化程度也不高,就觉得什么桃园三结义很酷,相当于拜了把子,我年纪最大,司法局的周亮老二,朱志红最小,平时就这么老大老二老三地叫。还是当时不懂事,没有什么政治觉悟,只觉得这么叫亲热,后来参加工作了,觉得这么叫不合适,可都改不过口来。”

“现在你们仨关系还那么好?”

“那是肯定的,年轻时的好友,就是一辈子的好友,朱志红突然遇害,我的心跟刀割了一样。说句实话,你们这么调查我,我是挺憋屈的,当然,我也知道你们是破案需要,唉。”

“能理解就好。”

周幸福点点头,掏出烟盒,还没抽出烟来,就被江四鸣一把推回去,道:“我妻子是不允许在家里抽烟的,一点儿烟味就会让她咽炎发作。”

周幸福有些尴尬,把烟重新放回口袋,道:“哦,这么严重,那她在公共场所就要很小心了。”

“嗯,她很少参加公共活动,连单位聚餐都推托不去。”

“你在家也难受吧。”

“我得刷完牙才能上床。”

“嗯,过敏性咽炎确实难受,一沾烟味儿就发作。”周幸福附和道,“对了,朱志红被杀之前,还有另外一起凶杀案,死者叫孙兴旺,你认识吗?”

“不,从来没听说过这人。”江四鸣斩钉截铁道。

“我们刚才进来的时候,你夫人身体不舒服,你现在去看看要紧不。”周幸福关切道。

李安全知道,周幸福说这话有所指,显然他想从吴燕身上找点佐证。

“没事,她血压低,经常这样。”虽是这么说,但江四鸣还是往卧室里走,显然真心在乎吴燕的状况。

不到片刻,吴燕便和江四鸣一起走出来,一头长发掩住脸部,但脸色没有先前那么苍白了。她穿着拖鞋,朝两位警察点了点头,似乎不愿多说话,径直往厨房去了。江四鸣凑过去道:“你要是不舒服,我来烧菜。”吴燕像触电一样,一甩手把江四鸣的手拍开,道:“你别动排骨。”江四鸣讪笑着出来。

两个警察告辞,并感谢江四鸣的配合。江四鸣送到门口,周幸福握着他的手道:“你这名字倒是起得很有意思。”江四鸣豪爽笑道:“我家兄弟四个,一鸣二鸣三鸣四鸣,我是老幺。”周幸福道:“老幺得宠呀。”江四鸣道:“那可不是,数我最顽皮,不过也数我有出息。”他挥了挥手,像是把两只苍蝇赶出去。

在楼下的草坪,两个人环顾了一下环境,并在草丛中翻捡到几个烟头。陈旧的烟头已经被踩扁,沾上了泥土,它必定知道抽烟者当时的心态,只是不能开口。

“江四鸣这人,你有什么感觉?”周幸福问道。

李安全皱着眉头想了片刻,道:“是个狠角色。”

“具体点。”

“脑子快,行动干练,敢于犯禁,脑子里没有条条框框。”

在周幸福问询的同时,李安全一直在观察,脑子里对江四鸣已经形成一个感性的印象。这种印象,虽然不足以成为证据,但对于串联各种证据乃至微不足道的蛛丝马迹,具有一定辅助作用。也就是说,断案需要的是客观证据,但取得客观证据却需要主观上的直觉,直觉好像吸铁石,能把磁性的物体联系在一起。

“假设,江四鸣有作案时间吗?”周幸福又问道。其实,他问的问题,在脑子里已经有答案了,只不过他需要另一个人的想法来比较与佐证。

“有,假使他在这里打过电话,骑摩托车到达案发地点不到十分钟即可,来回绰绰有余。”

确实,作为对朱志红知根知底的人,如果江四鸣在手机通话中知道朱志红的地点,迅速跑去伏击,得手后跑回来上楼睡觉,在时间上没有问题。因为目前江四鸣提供的时间,根本不能作为不在现场的证据。

“我倒觉得吴燕的疑点更多。她一见到我们,脸上的表情就有很明显的变化,并且一直采取逃避的方式,拒绝交流,不客气地说,她似乎知道某种内幕。”李安全说出他观察已久的结论,对于心理与行为的关系,他浸淫颇深。

周幸福完全同意李安全的看法,吴燕的行为肯定是不正常的,至少她对警察的出现,有一种逃避心理。

“假若江四鸣作案,回去以后被吴燕发现端倪,吴燕虽然厌恶,但毕竟是夫妻,也有替他隐瞒的可能。”周幸福接着李安全的逻辑分析下去,“总而言之,对他们身上的疑点不能掉以轻心,现在最关键的是证据,证据必须从另外一个人身上突破。”

“周?!”李安全道。

周幸福点了点头,两人的思维总能合拍。

李安全进入警队后,其实感觉自己并不适合这一份工作。一些案情分析会,他总是插不上嘴,一是因为他的表达能力不强,不能做到口传心声;二是他的思维跟别人的反应不太一样,他的想法总会转个弯,比别人慢一拍,但会想得深一点,在即时反应上确实会差一些,没法融入集体讨论。他觉得自己更适合干一份安静的工作。

但这次和周组长一起调查,似乎让他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周幸福也似乎发现了李安全的闪光之处,有点委以重任的意思。这不禁让李安全产生更深的疑惑:“难道我真的适合当刑警?”

地点是在蓝色家人咖啡馆,一个闹中取静的场所,虽然落地玻璃窗底下就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但是拉上深绿色的窗帘,绝对是个幽静的所在。这个城市喝咖啡的人绝少,不成气候,咖啡馆里卖得最多的是啤酒。李安全入乡随俗,叫了四瓶啤酒,与周亮面对面坐着。

“你们刑警队办案,都这么舒坦。”周亮把绿色小瓶直接对嘴吹,看来也是好酒之徒。

“想得美,这可是我个人掏腰包。”李安全道,“朱志红这个案子影响很大,直接到单位去找你,我不是怕给你惹风言风语嘛。”

“说的也是,谢了。”周亮把瓶子跟李安全碰了一下,“不过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随便问吧。”

李安全跟周亮虽然不算朋友,也不是熟人,但都是公检法系统的,在这个小城市里,也算是听说过彼此名字的。

“朱志红被杀一事,希望你能提供一点线索。”李安全单刀直入。

“我是司法人员,如果有确切的线索,我能不主动联系你们吗?”周亮说话不躲不藏,倒是一个爽朗的人,“破案是你们的事,有什么尽管问,我知无不答。”

在李安全看来,要么周亮是一个明亮爽利的人,要么是一个做好防守布局、浑身是壳的对手。既然如此,李安全觉得不能贸然发问,须得先做一番周旋。

“朱志红居然到崇文街去嫖娼,作为要好的朋友,你觉得震惊吗?”李安全装作很世故地问道,其实作为警察,他根本见怪不怪。

周亮没有立即作答,而是又叫了两瓶啤酒。从职业的角度来说,李安全知道周亮想借这个缓冲时间,来考虑李安全发问的意图。

“我们能看到的别人的生活,都是冰山一角,活到这把岁数的人,见到这些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可怜。”周亮道,“我这个兄弟,自从结婚之后,过得太憋屈。”

“之前你知道他有这爱好吗?”李安全继续发问。

“这种私密的事,怎好知道。”周亮道,“我们之前一块喝酒,一块玩耍,但他婚后,这样的日子就比较少了。”

“朱志红出事前夕,江四鸣曾在电话里骂他,你知道这回事吗?”李安全开始收口。

“知道。”

“因为什么事?”

“这件事,你应该问江四鸣,他最明白,我并非亲历者。”

“这个我当然会调查清楚。江四鸣现在有很大的嫌疑,所有的口供,必须得到佐证,希望你配合。”李安全语气突然变得严肃有力。

“江四鸣不可能是凶手,这一点我敢打包票。”周亮突然激动起来,“我们三人是拜过把子的,虽然平时有些口角,但都是兄弟之间的口角,心里却是有彼此的,绝不可能到拼命的地步。”

由于周亮的声音加重,李安全不由得看了看周围,还好生意惨淡,没几个人,并未引起他人的注意。

“他们争论的这件事也跟你有关,所以你是绕不过的。”李安全盯着周亮。

周亮还在迟疑,似乎有隐情,喝了好几口啤酒,道:“这件事其实跟案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是跟我们的身份都有点关系,或者说,是我们三个人的一个秘密。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你们得替我保密。

“我们哥仨许愿,捐给报恩寺一尊观音石像,三万块钱,三人平摊。石像雕好了,临了朱志红似乎反悔,说自己不捐了,江四鸣就是因这个事儿骂他。”

李安全紧盯着周亮:莫不是江四鸣和周亮串通好了,生造出来的一串说辞?江四鸣与朱志红说的话,除了当事人之外,并无第三人知晓。

“捐佛像这种事,是好事,又何必躲躲闪闪,当成秘密?”李安全追问道。

“唉,我们毕竟都是有公职的人,还是党员,这种事要严格说起来,毕竟是封建迷信的事,党纪不允许的。”周亮也有苦衷。

“你们是佛教徒?”

“算是信佛吧。”

“这笔钱对你们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那可不是。”

“那一定有具体原因。”

“也算是因缘际会,我们跟住持宗山法师有一面之缘,才有了这次捐献的机会。另外,我们都想在仕途上有点发展,算是一种期望吧。”

周亮的手机响了,家里打来电话,三岁的孩子发烧。

“江四鸣不可能因为这点事对朱志红下手,他是表面很强悍其实内心柔软的一个人,你们如果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那纯粹是浪费时间。”

周亮走的时候,留了这么一句话。李安全想想也有道理。

但是周亮匆匆一走,李安全又觉得他有所隐藏。比如捐赠佛像这种事,是随心的,朱志红经济有困难,不捐便不捐了,江四鸣为何又如此愤怒?逼捐的话,倒失去了信佛的本意。李安全觉得这里面颇有玄机,具体是什么,自己一时也想不清楚。回去跟周组长探讨之后,应该再去见周亮一面。

另一方面,李安全走访了李师江,那天跟江四鸣一起吃饭的同事。假如江四鸣是凶手,那么在杀害朱志红之前,李师江有可能看到蛛丝马迹。

“江四鸣在饭局上有提到朱志红吗?”李安全问道。

“没有。”李师江回答。

“你跟江四鸣这么要好,总知道他有什么痛苦。”

“那当然,你指的是精神的还是肉体的?”李师江反问道。

“都说说。”李安全觉得有线索。

“唉,还是别说了,这关系到一个男人的尊严。”李师江犹豫道,“而且,这些跟案件根本没关系,倒是泄露了个人隐私。”

“不要卖关子,我是警察,你提供的消息我自有分寸。”

“有一次我跟他去北京出差,他差点死掉——别看他壮实得很,其实很虚弱的。”

“什么病?”

“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就是喘不过气,要死要活的。你也知道,这跟案情没什么关系。”

“那他精神上的痛苦呢?”

“唉,谁精神没有一点问题。你要问,不如去问观音菩萨。”

看来李师江对江四鸣真不错,说话躲躲闪闪,四处为江四鸣的“尊严”着想。李安全听了半天,也没听出这尊严到底是什么。

一些人不以为意的小事,在另一些人看来,却是天大的面子。

周亮死在车里。他的人还在驾驶室内,胸口中刀,刀口与前两名受害者一样,方式也一样,都是一刀毙命的专业手法。看起来应该是凶手在后排,左手掐住他的脖子,右手持刀插入左胸,手法相当利落,时间也应该很快。作案后凶器带走,车门把手上也未留下指纹,看来是有备而来。

周亮的儿子因患肺炎,住在二院的儿童病房。周亮下班之后来病房照看,直到晚上十点之后丈母娘来接班,如此三天了。医院里面有几个车位,只供医院员工的车以及救护车停靠,病人的车只能停在右边的巷子里,车多的时候路边一溜排到山脚下。巷子的一边是水果店、花圈店和食杂店,另一边则是医院的围墙,周亮的车就停在围墙边。到了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停在此处的车就陷入围墙的阴影里了。晚上停在这里的车基本都是过夜的车,人很少,在此杀人,是绝佳选择。

李安全完全被凶手的逻辑震惊了。在得知周亮被杀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原来的逻辑根本是无稽之谈,凶手杀人的理由如天外飞仙,根本不讲道理的。

就李安全涉猎的案件,特别是刑事案件,在现实中所谓高智商犯罪,其实很少,这几年的几起凶杀案件,大多是激情杀人,因为金钱或者情感的纠纷,积怨决口而演成凶杀,凶手很快就能锁定。李安全看的那些罪案小说,觉得与自己的生活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是这一桩连环杀人案,一下子打破了李安全的优越意识。这几桩案件的杀人目的明确,手法简单利落,而且凶手熟悉被害者的踪迹,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本地的人。但动机呢?

如果找不到确切动机的话,那么可以假设一种动机,就是变态杀人狂。难以从动机入手,那就从证据入手。可恨的是,凶手对这个城市太熟悉了,没有一处探头能找到蛛丝马迹。

案情研讨的结果,一致得出结论:从江四鸣身上入手。

李安全有一种假设:倘若江四鸣和朱志红之间有一个秘密,导致江四鸣杀了朱志红,那么这个秘密周亮也必定知道。周亮可以答应替江四鸣隐瞒,但是江四鸣很难相信周亮在警察的围攻之下能够隐瞒得住。这时候灭口周亮,秘密就可以永远是秘密。

根据鉴定科的调查,江四鸣家里的刀具刀口大小倒是与凶器吻合。但是这种尺寸的刀具很普遍,并不能作为证据。再一次去江四鸣家里走访的时候,李安全把刀带了出来,但刀具上查不出被害人的血迹。

周亮遇害的这一天,江四鸣有不在场证明,他跟一伙朋友在喝茶。恰恰这种明确的不在现场举证,引起了李安全的怀疑:江四鸣如果下手,势必雇凶杀人。

江四鸣从海滨酒楼出来时,脸已经通红,说话的嗓门也很大。一伙人拉他去第二场,他好像不太愿意,在酒楼门口推托几个回合之后,江四鸣就独自沿着戚继光路往家走。

李安全在酒楼不远的地方,大概隔了三十米,跟踪江四鸣。

由于职业关系,江四鸣应酬很多,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一般情况下,先吃饭,再去喝茶,两场活动后,回家,这是小城市的生活节奏。当然,吃饭喝茶也可以当成工作的一部分,这是特色。

戚继光路是一条连接旧城和新区的老路,饮食、娱乐场所一般在新区,而江四鸣住在旧城,这条路是他的必经之路。戚继光路的中段有一座凉亭,凉亭里供着一座观音像。夏天里很多街坊老人在凉亭下唠嗑乘凉,人气很旺,即便夜深了还有流浪汉躺在廊凳上。现在天儿冷了,人们坐不住,观音像前清冷寂寥。

这一段路也就五六百米,打车也不尴不尬的,走回去还可以消消食。行人稀疏,但是也不易觉察到被跟踪。

大概是酒劲儿有点上来,江四鸣在凉亭中坐了下来,点了一根烟,看了一眼观音像,突然灵机一动,把烟插在香炉上。然后自己又点了一根,坐下来慢慢抽上,眼睛盯着观音菩萨,貌似在祈祷什么。一根烟抽完,江四鸣起身,这时手机响了,接完手机后,他叫了一辆出租车,钻进车里,急速前开,在右边一拐,进入主干道。李安全想叫车跟上,一时之间,却连摩的也没有,只一转眼,江四鸣的车就不见了。但李安全还是以职业敏感,记下了车牌号。

李安全赶忙手机汇报。周幸福沉吟片刻,此刻摆在面前的是两种方案。一种是即刻联系江四鸣,但会打草惊蛇。另一种方案是继续跟踪。周幸福当机立断,马上查车牌号,很快找到出租车司机的联系号码。出租车司机的回复是,九点半从戚继光路上车的客人,在南际花园小区门口下车。李安全突然记起来,南际花园正是周亮的家。

李安全急忙以查线索的名义进入周亮家,果然江四鸣也在。

周亮被杀,家里少了一根顶梁柱,孩子又在生病,一切都乱了。江四鸣是周亮的拜把子哥们儿,自然有要事都到,这几天他也确实帮了不少忙。现在孩子的住院费没了,便叫了江四鸣过来商量。周亮家的孩子叫周小亮,可爱得很,就是出生时呛了羊水,体质有点差,三天两头吃药。本来呢,要认江四鸣为干爹,但是江四鸣自己还没有生孩子,这个干爹可当不得。尽管如此,江四鸣还是十分疼爱这孩子。

“现在被杀的是你的两个铁哥们儿,你应该能想到一些线索。”李安全问道。

“唉,这确实是我几十年来遇到的最奇怪的事,难道他们俩有个什么共同的仇人?没有呀。”江四鸣拍拍脑袋。

“显然,这是熟人作案,你们朋友圈里的,你再想想。”李安全提醒道,他盯着江四鸣的表情。有些事情,语言上可以瞒得天衣无缝,但是表情上却瞒不过。

江四鸣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脸色一变,道:“你们不会怀疑到我吧?”

李安全没有立即回答,看江四鸣脸上的变化。江四鸣的脸上出现恼怒,但是恼怒里似乎还隐藏着什么。按照李安全的表情学知识,江四鸣是有秘密的。

“不,我们一切都要讲证据。”李安全说。

晚上回到局里汇总情况,深夜研讨。另一路人马是盯梢吴燕的,主要是小胡。吴燕在文体局上班,是个很闲的工作,下班之后,她并不着急回去,而是在东湖市场逛了一圈,买了一袋骨头回家。

周幸福和李安全对视了一下。那天他们去江四鸣家里登门查访,吴燕也是买了骨头。

“有什么非正常的地方吗?”李安全问道。

“这个,硬要说的话,就是她在肉摊前停留许久,有个将近二十分钟,正常情况下不至于讨价还价那么长时间,当然,女人嘛,有时候钻牛角尖,也是正常的。”小胡说。

“摊主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偏瘦的屠夫,有点络腮胡,在那儿卖肉有些年头了吧,我以前就见过。离得远,听不见他们聊什么,不过看样子好像很熟,吴燕应该是熟客。”

“既然是熟客了,买点骨头又何必啰唆半天,也有可能在谈其他事。”李安全质疑道。

周幸福赞许地朝李安全点点头。直觉上,由屠夫立马联想到遇害者的刀口,剔骨尖刀。另外,一般的凶手会把凶器留在现场。在谋杀之前就决定把凶器带走的人,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那把刀很有辨识度,很容易让人想到刀具主人的身份。

当然,这只是一种直觉。但是如果把所有凶杀的要素连在一起的话,也会形成一条假设的证据链:如果是江四鸣作案的话,为杀人灭口,他可以请吴燕作为帮凶,而吴燕则会雇用职业屠夫来执行,这样的逻辑也是有可能的。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江四鸣的秘密,则事关重大,直接关系到事业与家庭的前途。江四鸣的公司同时也是投资公司,有地产之类的项目,他个人身上有何秘密也说不清楚的——从他对神明如此亲近来看,他身上应该是有死结的。

周幸福当即下命令:查清该屠夫的身份,对江四鸣和吴燕继续跟踪,寻找蛛丝马迹。

李安全在当地的一中毕业。他在中学的时候,成绩很好,还担任学习委员,是优秀学生干部。按照他的成绩和表现,本来是名牌大学的种子。但是在临近考学时,出现了一些纠纷,班主任也换了,情绪波动大大影响了高考的发挥,最终表现大失水准,选了第三志愿,进入省公安专科学校。可以说,当警察是误打误撞的。现在想起来,他也忘记自己当初的理想是什么了,只能记得第一志愿是北大中文系。中文系能干什么,他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想做的是用脑用心的工作,绝非现在这样风风火火的。有时候案子急的话,几天都不回家。

唯一好的是,成为一名公安人员,一方面入校以来的锻炼使体质增强;另一方面,似乎消除了多愁善感的毛病,当然也未必是消除,总之是人要开朗很多。相对于其他同事来说,还是比较内向,但跟自己以往的性格来比,已经是进步多了。

但他总是有所担心:公安是自己一辈子要吃的一碗饭吗?总觉得自己有哪一点跟这份工作不匹配。

但是那天晚上使他信心大增。

也就是跟踪江四鸣的第三天,还是在观音亭附近,大概是每次江四鸣晚上回去,凡是经过戚继光路,都会在观音亭停一下,这是他的习惯。就在他点烟的时候,一个人影从观音像的阴影处冒出来,朝江四鸣背面扑来。江四鸣似乎警惕性很高,在感觉到风声时身子躲了一下,再转头时,那黑影已经把刀刺向他身前。

“啊——”江四鸣一边躲闪,一边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李安全在不远处。这次的跟踪他不仅增加了一个人手小胡,而且配了一辆摩托车。他在瞬间启动,轰鸣声像狮子的低吼,朝观音亭冲去。大概是四十米不到的距离,凶手见状,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江四鸣,就往巷子里跑。李安全的摩托车已经开到最大马力,狠狠撞了上去……

案件以前所未有的压力笼罩着警局,笼罩着整个城市,最后的破案像捅破一个气球,“噗”的一声,一切谜底揭晓,使人怅然若失。

凶手背面被李安全的摩托车头撞击,左腿骨折,当场被擒拿。其身份倒是在预料之中,叫刘德寿,三十多岁,清瘦有力,留着络腮胡须,一脸阴郁,在东湖市场卖猪肉多年。

周幸福亲自审讯。

“知道你犯什么事了吗?”周幸福从头开始。

“知道,杀人。”刘德寿倒是一脸坦然,并不在乎的样子。

“杀了谁?”

“孙兴旺、朱志红、周亮,还有江四鸣,不知道杀死了没有。”

“为什么要杀人?”

“有仇。”

“什么仇?”

“孙兴旺曾骂过我,往我身上吐痰。江四鸣来我这儿买过猪肉,我们发生过冲突,结果他叫来朱志红和周亮一块打我。”

“这算仇吗?”

“在你看来这不算仇,对我来说,就是仇。”

“你就为了这点事杀这么多人?”

“是呀,这些人都是社会的垃圾,杀了替社会除害。”

“你把杀人过程说一遍。”

“这几个人我都跟踪许久,对他们的行踪都比较熟,每一个杀人地点都是我亲自选择,现场不留任何证据。本来我想杀了江四鸣后就收手,老老实实当个屠夫,以后再也不杀人了,但还是被你们逮住了。我没什么可说的,杀人偿命就是了。”

凶手承认,行凶的刀具就是杀猪的剔骨刀。每一次杀完人他都把刀带回去,次日在案板上继续使用。

本来以为是一场高智商的犯罪,但是以这样竹筒倒豆子的方式收场,确实令人失望。李安全在旁听,老是有一种不现实的感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刘德寿属于变态性质,也许有杀人的嗜好。不管如何,案件结局总有点不对劲。

江四鸣左肩中刀,肩胛骨上被划了一道,虽然在住院,但并非致命伤,恢复得不错。李安全来探望的时候,他的精神状态很好。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凶手被抓到,令他欢欣鼓舞。吴燕在一旁照料,她做了鲈鱼汤送过来,对于伤口愈合很有好处。见了李安全,她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安,就跟第一次她见到周幸福和李安全一样。

“身体怎么样了?”李安全问道。

“不是要害部位,没有关系。”江四鸣道,“托你的福呀,那天还好你突然出手,要不然也不知道结果怎样。”

江四鸣对李安全感激不尽,那天晚上要不是李安全骑着摩托车冲撞,江四鸣势必再中几刀,生死也未可知。

“不过,你怎么就会在我附近?”江四鸣也不是傻瓜,提出他的质疑。

“你的两个铁哥们儿遭了毒手,那么你有可能是下一个目标,这是我们刑侦上的逻辑。”李安全冷静道,“不过事实也不出我们预料,凶手供认,你和他在东湖市场曾经发生过冲突,有这么回事吗?”

江四鸣愣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寻找记忆,道:“你不提这事我早就忘了。大概一两年前了,我去那儿买筒骨嘛,吴燕身体虚,我们经常买筒骨炖海带的,结果你猜他怎么着,明明案上有呢,故意不卖给我,我就火了,说了两句,他把杀猪刀指向我,就这么一件事。”

“听说把朱志红和周亮也卷进来了?”

“我捋一捋。”江四鸣费劲地回忆着,把细节一点一滴地挤出来,“当时是这么个情况,周亮开车,约我和朱志红一起去一个饭局,经过东湖市场,我想顺手把筒骨买了,拿回去给吴燕。我跟卖猪肉的吵上后,周亮和朱志红赶紧过来,他们的车就停在路边。朱志红脾气暴躁,看见卖猪肉的人挥着尖刀张牙舞爪,把他的肉板都掀掉了,我们也抄了其他的家伙,有叫嚣,但没有动手,后来警察来了。我觉得那个家伙有点变态,狂躁,跟疯狗似的。当然我也没把这事当成一回事,这就是他想杀我们的原因?”

“从他的口供来说,就是这个原因。那么,你们经常在他那里买肉吗?”李安全把目光转向吴燕。

吴燕正在收拾床头柜上的餐具,不掺和话题,但是认真地听着,觉察到李安全是对自己说话,突然颇为尴尬,勉强道:“多数吧,我们算是熟客。”

“那你了解这个人吗?”李安全继续问道。

“不了解,只知道他在那边摆摊好多年了。”吴燕回答,她的话里总是有一点紧张与勉强。

“也就是说,在你们买肉的过程中,从来没有聊过更多私人的事?”

“没有。”吴燕摇摇头,眼睛并没有看李安全,突然,她好像被惊醒似的,问道,“那孙兴旺为什么被杀呢?”

“据他的口供,他跟孙兴旺做过邻居,也有口角之争,就这样结下的仇恨。”

“那可真是个心理变态。”吴燕松了一口气,叹道。

“你经常买肉的话,刘德寿知道你们是夫妻吗?”李安全继续问道。

吴燕脸色煞白,好像身体中有一股暗流涌到胸口,突然摁住胸口,十分难受,有些歇斯底里地叫道:“你别再问我了。”

说罢奔向卫生间,好像要呕吐的样子。江四鸣与李安全面面相觑。

江四鸣赶紧到卫生间门口,敲门道:“你怎么啦?”

“你别进来,我吐一会儿。”吴燕在卫生间带着哭腔道。

李安全离开病房后,直奔警局。破了此案,周幸福顿感释然,一身紧绷的肉松弛了下来,一见李安全,脸上笑起了褶子,道:“安全,这次破案,你立下汗马功劳,我们决定给你申请一个三等功。”

“我总觉得是误打误撞,受之有愧。”李安全说了真心话,不过随即低声道,“周队,我总觉得这个案子还没完,有继续查下去的必要。”

“你可别画蛇添足了。”周幸福制止道,“这个案子圆满得不得了,你不知道,我这胸口是落下多大一块石头。”

“你有见过一个人,因为口角就连续杀人的吗?”

“心理阴暗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不评论,我们只注重证据,这个没有破绽的结案,你等着领赏了。”

李安全摇了摇头。他说服不了周幸福,也说服不了自己,眼前浮现刘德寿受审的模样,坦然而颓废的眼神,总觉得似曾相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案件之后,巨大的浓雾笼罩着他,他有一种窒息感。 o1WxFs399cTBW/vGuLh7eCm/z12r+xiwmexFd2Pae33H/hjD5hOYfCMWamOtgH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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