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一时看不住你们,就要闯祸!
“现在好了,满京城谁还敢穿折枝绣触老太妃的霉头!咱们的衣服是白做了!”
娄二奶奶一回到内院就发脾气,娄二爷看着书等到深夜,刚想上来说话,看到这架势,立刻识相地躲了出去。
“你们老实交代,折枝绣的事,怎么泄露出去的。”娄二奶奶厉声道,找最熟悉的突破口:“娴月!”
“别问我,娘你肯定知道了,谁拿了折枝绣,黄娘子有不告诉你的?”
娴月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慢悠悠拣起点心来吃。
卿云立刻上来打圆场。
“这事怪我。”她永远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是我多事,看蔡婳妹妹可怜,没有好衣服,就想给她送点。
“想了想,送别的怕她多心,刚好咱们折枝绣多出来一件,就给她送过去了。
“她也是寄人篱下,可能没收好,被三娘的人看到了,泄露给荀郡主了,才有了咱们今天被人暗算的事。”
娄二奶奶气得脸发白,手都直发抖。
“你别在这大包大揽,这事不是你一个人揽得下的,你们三个给我说实话,究竟怎么回事。
“我真的要被你们气死了,蔡婳的是大房的侄女,跟咱们八竿子打不着,我都不敢管她,你们敢管。
“让大房知道,心里怎么想,这不是我们在打她的脸呢?这还算了,折枝绣是能随便送人的东西吗?那是你们元宵节要穿的!
“元宵节观灯是什么场合,你们不是不知道,一年就这么一次,京中多少夫人小姐们,早一年就开始准备了,咱们已经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了,好不容易凑出套像样的衣服首饰,你们还作妖,真是不想过了。行,你们自己不为自己考虑,我还操什么心哪!
“四姐,去把首饰箱子搬出来,把头面送去铺子里卖了,让她们元宵节当乞丐去,反正丢的不是我梅家的人!”
她一生气就成了梅家人,父女五人都成了娄家的,听这用词是动了真气了。
凌霜有心插一句“元宵节不就是打扮漂亮给那些纨绔子弟看吗?争奇斗艳个什么劲呢。”
又怕真把自己娘气出个好歹来,只好抿了嘴不吭声。
好在黄四娘早就习惯了,知道娄二奶奶是气话,也没真搬箱子出来,而是端了降火的茶过来,又站在娄二奶奶身后,替她捶着背顺气,低声劝解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之类的话。
卿云也劝着“虽然衣服重要,但咱们家也不是只有这一件好看的,不过换一套罢了,娘别气坏了身子要紧”。
凌霜见她平静下来一些,才道:“其实是我催着大姐去送衣服的,这事主要怪我。”
“你当我不知道?”娄二奶奶立刻开骂:“哪回闯祸少得了你,大过年闹祠堂还不够呢?
“三房早把你干的好事传扬得满京城知道了,你真以为程筠是焊在你身上,摔不掉打不脱的?”
她不提程筠还好,一提程筠,凌霜的气也上来了。但她自己犯错在先,还是忍着道:“好好的提程筠干什么,别把他往我身上安,我可不想嫁人。”
“对,我就知道你不想嫁人,你就是想把程筠甩脱了,你自己一辈子当尼姑去!等名声坏了,我看你嫁给谁去,叫花子都不要……”
娴月按住了凌霜的手。
“折枝绣的事,我也有份,她们俩都是我撩拨的,我也是无聊,想看看大房究竟是什么个情况。没想到三房的手段还真不错,实在是轻敌了。”娴月也上来承认道。
三个都认罪,娄二奶奶简直不知道骂哪一个好了,狠狠瞪了娴月两眼,想要骂她两句,看到她头上戴的山茶花都蔫了大半,做了一天客,人也蔫蔫的了,又有黄四娘在旁边劝着,只得暂时收了神威。
“今天晚了,我先不罚你们,都给我滚回去睡觉去。等我明天缓过来了,一起收拾你们!”
娄二奶奶毕竟是当家主母,还管着诸多铺子,威风实在吓人:“别以为这事能这么轻易过去,三件折枝绣,你们知道价钱,趁早给我描补回来,不然我把你们皮揭了!”
黄四娘见她松了口,连忙把三个人都推到门口,让她们回去暖阁睡觉。
隔壁楼阁上,灯火通明,像是三房母女在说笑,开心得很,毕竟今天是打了个大胜仗,也许是看见了她们的灯笼,有个丫鬟忽然抬高了声音骂道:“小玉,你别跑,小贱人,不给你一下你也不明白,还蹬鼻子上脸的,你到今天才知道你姑奶奶的厉害吧!”
这话说完,顿时又响起一阵笑声,碧珠的声音尖脆,玉珠娇嫩,都十分清楚,连娄三奶奶的笑声也混杂在其中。
“别理她们。”卿云拉住两个妹妹,一路劝解她们:“没事的,娘明天就消气了,不是多大的事,重新选衣服也来得及。”
“嗯,大家一起穿松香莲黄,又整齐又好看。”娴月懒洋洋地道。
晚上谁都没睡好,卿云是个天生的操心命,家人要是生了气结了疙瘩,她比本人还着急,总要想办法解开了才罢,但这次的疙瘩跟她自己有关,更是加倍操心了。
娴月体弱,坐了一天本来就有点酸疼,夜里又咳了几次。
凌霜则是憋了一肚子气,偏偏早上起来,娴月还惹她。
早饭直接是送进来的,卿云去给老太太请安,回来就被关住了,黄四娘守在门口,亲自送早饭来,说:“夫人生气呢,说要让你们闭门反省,你们三个乖一点,这几天横竖也没什么宴席,就好好在家待着,等陈夫人家的樱桃宴,夫人自然就消气了。”
娴月乐得不起床,连头都是在床上梳的,不出门正好不梳髻,散着乌云般的头发,穿着一件小衫,在床上分析:“多半是蔡婳泄露出去的。”
“不是她。”凌霜道:“可能是从她那泄露出去的,但一定不是她自己泄露的。”
“对的,我看玉珠那手帕子粗糙得很,蔡婳妹妹很懂刺绣,一定不会绣成那样子。
“况且折枝绣的名声坏了对她也没什么好处,我们还有别的衣服,她可没什么好衣服穿了。”卿云也说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嘛。”娴月梳着头道:“况且是不是她本人泄露,有什么区别呢,她反正是守不住东西的,大家知道就行了,别和她来往。”
“她寄人篱下,守不住东西就该死吗?”凌霜淡淡问道。
“不该死,但也没什么用。你心里对她有这个评判就行了。”娴月也不退让,反而冷笑道:“我知道你上赶着和她做朋友呢,可惜人家不愿意跟你当朋友,人家自己还泥菩萨过江呢,你看她理你吗?”
“君子和而不同,就像你跟我也有分歧,这不是很正常?”凌霜道。
娴月的脸彻底冷下来了。
“是,我们有分歧,你还留在这干什么呢!
“去找你的蔡婳去,最好你也过继到大房去,姐妹俩一起当苦瓜瓤子,整天哭兮兮,那才有趣呢!”
凌霜懒得跟她吵,起身走了,黄四娘拦她不住,只能算了。
凌霜不管在暖阁外探头探脑的三房丫鬟,径直去了大房,也不去佛堂找大奶奶,直接去了蔡婳屋子里,蔡婳正对着窗户描一幅图,见人进来本能地要藏,看见是她才松开手。
凌霜也不说话,只往椅子上一坐,拿出本书开始看。
跟着蔡婳的蔡姨对她昨天解救蔡婳十分感激,泡了最好的茶送上来待客,还赶不上三房里平时自己喝的一半好。凌霜道声“多谢”,蔡姨从来没得到她们这些小姐如此尊重,顿时更加钦佩她,倒退着出了门,带上门,自己守在外面,让她们说话。
凌霜在椅子上坐了半天,蔡婳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你是来兴师问罪来了?”
“你有什么值得我问的罪吗?”凌霜反问。
蔡婳脸冷下去,不说话了。
其实她和娴月倒有点像,但她更小巧些,有种文弱气,像兰花,娴月精致艳丽,像盛放的芍药。主要是性格做派,连有些神情也像。
凌霜看完小半本书,见她又开始描图了,才道:“我知道不是你故意泄露的折枝绣。”
“有区别吗?”蔡婳反问:“反正是从我这流出去的。
“实话告诉你吧,我不仅这一次不可靠,下次也不可靠,我永远都不可靠,你也别往我这跑了,小心连累了你的大好前程。”
这话简直和娴月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凌霜顿时笑了。
“我有什么大好前程,我怎么自己不知道?”
“我知道你订亲了,和程筠是吧?”蔡婳淡淡道:“怪不得你这么敢呢,反正你是铁打的前程,不需担忧了。”
“你要是真这么认为,那我今天真是白来了。”凌霜并不生气,只是平静道。
蔡婳不说话了。
也难怪娴月酸溜溜,一口一个“好朋友”,她识人太准了。
谁也不知道,在外面看起来唯唯诺诺人尽可欺的蔡婳,在凌霜面前竟然还会主动挑衅,所谓朋友的判断标准,其中一条就是展露在别人面前没有的样子。
蔡婳并不硬顶,只是继续去描她的画,但也许是越想越气,过了一会儿,又道:“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我没有可怜你。”
“也不需要你多管闲事来帮我。”
“我知道你不需要我帮,你自己能解决。”凌霜直接点破她:“你昨天从一开始就知道玉在荀文绮手里,她只是想欺负欺负你就还给你,但你那几句话都是故意拱火,她被架上去了,不好意思把玉拿出来,只能话赶话,等你逼她发了誓,再叫来文郡主,从她身上翻出玉来,她就和文郡主一起丢脸。”
蔡婳眼中神色有瞬间的震动,显然没想到凌霜能把她琢磨得这么透,但很快恢复如常。
“那又如何,还不是被你拆解开了?”她言下之意,有点怪凌霜的意思。其实以她的城府,不会看不懂凌霜是为她好。
但人都是这样,越是心里亲近,越是有恃无恐,像娴月就把对别人生的气全往凌霜身上发。
“我只是觉得可惜。
“虎落平阳被犬欺,虽说是她们欺人太甚,但你是金玉一般的人,何必去跟荀文绮这种人碰个两败俱伤。
“平时你装装可怜,把她跋扈刻薄的名声传扬出去,也就够了。”凌霜平静道。
娴月嘲讽她们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其实也不全是嘲笑。至少凌霜是把蔡婳看懂了的。
而蔡婳也没少观察凌霜。
“那你呢,你真觉得自己能置身事外一辈子不嫁人?”她看着凌霜的眼睛问道:“你知道程筠也是玉珠碧珠的目标对吧?
“如果你不想嫁程筠,更要尽早谋划,别早不打算,到最后又没办法,委委屈屈又嫁了个别人挑剩下的,那才真是一无所有呢。”
“娴月也是这么说的。你们俩真想到一起去了,不过她正生我气呢……”
“气你什么?觉得你不该为我打抱不平?”
“气我不该和你做朋友。”凌霜坦荡得很。
她这种开门见山的脾气对于她们这种人真是克星,果然蔡婳也买账,没有接话,但浑身的刺也收起不少,眼睛瞟了一眼凌霜:“你看什么书呢?”
“外面书库拿的,《庄子》。”凌霜递给她看。
“你怎么进去外面书库的?”
“翻墙。”
凌霜说着十分荒唐的回答,蔡婳无奈笑了,她翻了翻那本书,欲言又止。
凌霜索性挑明了。
“其实你的字比你的画好。”她坦诚道:“我开始还以为是大奶奶写的,因为一定是个女人,但后来猜应该是你。
“荀文绮真不配和你斗,我这些天把你的注释看了几遍,你知道吗?能注庄子的人,要是是个男人,早考状元了。”
她说的是书页上用蝇头小楷批注的小字,十分俊秀,看不出一点脂粉气。
旁边有另外个字迹歪歪扭扭的,也想学着写注解,胡言乱语不知所云,留的名字是三房的娄天麟。凌霜在下面批注四个大字:狗屁不通。
蔡婳抚摸着书页,垂着眼睛,像是要笑,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书库有个小门。”她忽然道:“就在佛堂后面,前些年下雨,砖墙倒了,垒起来之后,很容易就钻过去了,走两步路就到了书库的小门。你以后不用翻墙了。”
凌霜顿时笑了,蔡婳也笑了,她身上的防备像是终于放下了。
“让文郡主和荀文绮丢人,不是我的计划。”她用平静语气说着最吓人的话:“我跪下去的时候在摸荀文绮的裙子,我知道她的裙子是劈线绣的,手帕也是,我没见过劈线绣,要摸一摸才好模仿,我不知道我的玉能不能找回来,但我保证,她的手帕一定会带着情诗,出现在外面某个男人的手里。”
她说完,看向被她的后招震惊了的凌霜,问道:“所以,这是你心目中注庄子的人该干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