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妮亚刚刚在浓烟弥漫的巴黎火车站下了火车,那种惯有的奴隶压迫感就忽然消失了,她的心脏和肺叶都觉得舒服,呼吸到自由国度的空气,这在玛妮亚还是头一次。玛妮亚住进了姐姐布罗妮亚的家。
因为很兴奋,所以她觉得事事无不稀奇:在行人道上逍遥散步的人们能用他们愿意用的言语说话,是稀奇事;书店能不受限制地卖世界各地的书籍,也是稀奇事;而最稀奇的,乃是那些微微斜向市中心的平直大路,从那里可以走向一所大学敞开的大门。
这是一所多么著名的大学啊!这所大学,几世纪以前人们就把它形容为“宇宙的缩影”。她记得一位伟人曾说过:“最著名、最杰出的学校在巴黎,它叫做索尔本!”
四轮马车走过塞纳河,周围的东西都使玛妮亚心醉:那条雾蒙蒙的河的两个支流,那些庄严而又优美的岛屿,那些古迹,那些广场……终于到了!这个女学生拿起她的皮包,提起毛料裙子的裙褶,匆忙中,她不留意撞了邻座的一个人,她羞怯地用迟疑的法国话道了歉。然后,由车上急急走下,脸色紧张地向索尔本大学的铁栅跑去。
这座知识殿堂,在 1891 年的时候,样子很特别:几年以来索尔本大学一直在改建,现在像一条正在换皮的巨蟒,并不时传来嘈杂的建筑声。这种忙乱情况,使学生们的生活增添了一种别致的混乱。在工程进行中,学生们由一个教室移到另一个教室上课;在一些旧屋里,也不得不设了几个临时实验室。
玛妮亚,用自己一点一点积蓄起来的钱,取得了听课的权利:她可以在布告上的复杂时间表里列着的无数课程中,选她愿意听的课。她在一些实验室里有了自己的位置。那里有人领导,有人指导,她不必盲目摸索着运用各种仪器做简单的试验了。玛妮亚现在是索尔本大学理学院的学生了。
事实上,她已经不再叫玛妮亚,她在入学注册单上是用法文写的玛丽·斯可罗多夫斯基。但因为她的同学不会说“斯可罗多夫斯基”这个很难说的字,而这个波兰女子又不肯让人随便叫她玛丽,她就一直很神秘地没有名字。一些年轻人在那个回音很响的走廊里,常常遇着这个女子,衣服穿得朴素寒俭,脸上神气沉静严肃,头发柔软而且光亮。他们都觉得惊讶,转过身来,彼此问着:“这是谁?”回答总是空泛的:“这是个外国人,她的名字简直没法儿念!上物理课的时候,她永远坐在第一排。”那帮年轻人都用眼睛追随她,直到她那优美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然后说一句:“美丽的头发!”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索尔本的学生们,只认识这个不与人交往的同学的金色头发。
但是此刻这位青年女子对这些青年男子毫不感兴趣,她被几个严肃的先生迷住了,他们都是“最高学府的教授”,她要夺取他们的秘密,她要从他们的身上汲取自己所需要的知识。
每次上课,玛丽总是到得很早。这个波兰女子坐在凳子上,脸上带着赞赏的微笑,她那饱满的宽宽的前额下面,极浅的灰色眼睛发出幸福的光芒。怎么会有人觉得科学枯燥无味呢?还有什么东西比支配宇宙的不变定律更醉人?还有什么东西比发现这些定律的人类智慧更神妙?与非凡的科学知识相比,小说显得多么空虚,神话显得多么缺乏想象力啊!
这个青年女子的灵魂中涌现一种冲动,要向那无穷无尽的知识前进,要向无尽的科学世界挺进!
“我拿起太阳来,再扔出去。”听到一位安详庄严的学者说出这样短短的一句话,以前那些年的挣扎和受苦都是值得的了,玛丽感到幸福极了。
“我也要拿起太阳来,再扔出去!”这句潇洒诙谐富有深奥哲理的语言在玛丽的心中重复着一千遍一万遍,以至于鼓舞着她的一生。
布罗妮亚家的一场家庭紧急会议,决定了玛丽将要搬到学校附近去住,那儿更靠近大学、实验室和图书馆。第二天早晨玛丽就开始找房,去看每一所出租的顶楼。玛丽和布罗妮亚之间,许多年前就已经产生了一种很伟大的精神:牺牲、忠诚、互助。布罗妮亚正怀着孕,身体很沉重,仍然亲自捆扎她妹妹的一点可怜的物品,把它们堆在一辆车上,以便短途搬运。
自从玛丽自动放弃了姐姐供给她的食宿,就不得不自己支付所有的费用。她的进款分成一小笔一小笔来支出,她有一点积蓄,她父亲给她每月寄来 40 卢布。在 1892 年,一个异国女子怎么能够一个月只用 40 卢布在巴黎生活呢?这只合三个法郎(法国货币单位)一天,而她必须支付自己的衣、食、住、书籍、纸墨等费用,还须缴大学学费。她有意地把分心的事都从日程中除去,不参加朋友聚会,不与别人接触。
为了得到安静,她用 15 法郎租了一个住房的顶楼,像是仆人的住房。那是极小的一间斜屋子,有一个天窗透进光线,由此向外望,可以看见一方天空。屋里没有火,没有灯,没有水。玛丽把她所有的东西布置在这个地方:一张折叠铁床,上面铺着她由波兰带来的褥子;一个火炉,一张白木桌,一张厨房里用的椅子,一个脸盆;还有一盏煤油灯,上面罩着简单的灯罩;一个水桶,她用来到楼梯平台的水龙头那里去装水;一个碟子大小的酒精炉,三年里她就用它做饭;两个碟子,一把刀,一把叉,一个汤匙,一个杯子,一个有柄平底锅;最后是一把开水壶和三个玻璃杯。
姐姐夫妇来看她的时候,她就照波兰规矩,用这三个玻璃杯倒茶。她没有仆人,一天一小时打扫屋子的女工费用,已远远超过她的支出预算。但其实,琐碎的家务事她并不擅长。
玛丽不承认自己会冷会饿,她不去烧那装着弯曲烟筒的火炉。在写数字和方程式的时候,她不知不觉手指渐渐麻木,两肩也颤动起来。只要有一碗热汤,有一块肉,她的体力就可以恢复,但是玛丽不会做汤!
她不能用一个法郎再费半小时的工夫去做肉片!她差不多没有进过肉铺,更不用说饭馆,那太贵了。一连几个星期,她只吃抹了黄油的面包,喝茶。当她想打一次牙祭的时候,就到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去吃两个鸡蛋,要不然就买一块巧克力糖,或者一个水果。
这种饮食,使健壮的玛丽很快就患了贫血。她时常由书桌前一站起来就头晕,刚刚到床前躺下就已人事不省。醒过来的时候,她还常常自问为什么会昏过去。她觉得自己有病,但是她对于疾病也和对于别的事情一样,极为轻视。她一点儿没有想到,她是因为身体虚弱而晕倒的,也没有想到她唯一的病乃是饥饿。
她也从不向姐姐夫妇说起这种生活。每次她去看他们,他们问她烹调手艺进步如何,问她每天的食谱,她总是以简单的话回答。若是她的姐夫说她气色不好,她总坚持说是因为用功过度。然后,用一个表示不关心的手势,推开这些忧虑,开始和她的外甥女玩。这是布罗妮亚的女儿,她很爱这个孩子。
可是有一天,玛丽在一个同伴面前晕倒了。一小时后,玛丽的姐夫登上楼梯,进了顶楼。面色苍白的玛丽,已经在读第二天的功课了。他检查她的住所,尤其注意察看那干净的碟子和空的平底锅,在屋子里他只找到一种食物:一小包茶叶。
最后玛丽不得不说实话了:从前一天晚上起,她只啃了一把小萝卜和半磅樱桃。她用功到清晨三点钟,睡了四小时,就到教室里去了。她回到家里,吃完剩下的小萝卜,然后就晕过去了。
20 分钟后,玛丽在姐姐家一口一口地咽下姐姐夫妇命令给她的药:一大块带血的烤牛肉和一盘油煎的脆马铃薯。好像奇迹一般,她的脸上有了血色。当晚十一点钟,布罗妮亚亲自给她熄灯。几天工夫,因为吃得好,照顾得好,玛丽经过适当治疗,体力恢复了。然后,牵挂着快要举行的考试,她又回到了楼顶,答应他们说她从此会好好照顾自己。
但是,第二天她又开始了喝风过日子。
卢布,最早为沙皇俄国时的货币单位,其名称依然沿用至今。
一个学士学位是不够的!玛丽决定考两个学位:一个物理学学位,一个数学学位。她以前订的要求很低的计划扩大并且充实起来,其速度快得她都没时间、更没有胆量向远方的父亲透露。
但无论玛丽如何不爱交际,每天总不免要遇到一些人。有些小伙子对她很友善而且真挚,这个波兰女子被包围了。迪金斯卡小姐是一个很可爱的热情女子,自告奋勇充当了玛丽的护卫。
玛丽让迪金斯卡小姐去抵御那些她不感兴趣的追求者,她自己则去接近那些不献殷勤并且可以一起谈功课的人。玛丽没有工夫结交朋友和谈情说爱,她爱的是数学和物理学。她的头脑很精确,智力惊人地清晰,没有任何事情的混乱能破坏她的努力。支持着她的是一种铁石般的意志,一种狂热求完善的情趣,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固执。她有步骤地、耐心地达到了她自己的目标。1893 年,她先得到了物理学学士学位。1894 年,她又得到了数学学士学位。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激动。她从同伴的贺喜声中脱了身,从人群中逃脱,跑远了。现在假期已经开始,回波兰的时候到了,回家的时候到了。
贫寒的波兰人回家,是有固定规矩的,玛丽都一一遵行了。她把床、火炉、用具都存放在一个在巴黎留着住屋的同胞那里。她退掉自己住的顶楼,在离开它之前把它完全打扫干净。她买了一些预备在路上吃的食物,然后,计算一下还剩多少钱,再走进一家大商店去买一点小摆设和一条围巾。在波兰的风俗中,出国的人带钱回家是可耻的!要用完所有的钱给家里人购买礼物,然后一文不带在巴黎火车站上车。
2000 公里之外,在铁轨的那一端,有父亲斯可罗多夫斯基先生、约瑟夫和海拉,有一个家,有饿了可以任意吃饱的食物。对于玛丽来说,那里是世界上最为温暖的地方。
但是,回家之后到哪里去筹钱回巴黎呢?40 卢布接着 40 卢布,她的积蓄已经用完了。而且她一想到父亲为了要帮助她,连很多人生的享受都放弃了,就觉得十分惭愧。这时,忽然出现了一个奇迹。
那个曾经用伞保护她、使她不受爱慕者包围的迪金斯卡小姐,现在又给她一次更及时的帮助。她确信玛丽的前途不可限量,在华沙用尽一切办法,替玛丽请求“亚历山大奖学金”,这种奖金是供给成绩好的学生在国外继续深造用的。
600 卢布!够用 15 个月了!玛丽虽然很知道如何替别人求助,自己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求这种补助,尤其没有勇气去办必需的手续。现在,“亚历山大奖学金”来得正好!玛丽刻意节省,试着使那 600 卢布能多维持一些日子,以便在教室和实验室里可以多留一段时间。更令人钦佩的事,发生在多年以后:
几年之后,全国工业促进协会约请她进行一项技术研究,她又同样刻意节省,从这第一次收入中省出 600 卢布来,送交“亚历山大奖学金委员会”的秘书。这个秘书大吃一惊,因为委员会的纪录中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玛丽为什么要归还这笔奖金呢?原来,玛丽接受这笔奖学金的时候,是把它当作对她的信任的证据,当作信用贷款来用。在她那坚毅的灵魂里,她觉得把这笔钱留得太久是不诚实的,因为这笔钱此刻也许可以成为另外一个贫寒女学生的救生圈。
英勇奋斗的大学四年,并不是玛丽最快乐的日子,但在她的眼里却是最完美的日子,离她仰望的人类使命的极峰最近。这个 26 岁的波兰女子能够无视她所忍受的贫困,能够安于她的贫贱生活,这绝对是一种奇迹!
巴黎,也记忆下了玛丽寒窗苦读的每一个日子——
每当天一黑,她就跑到图书馆那个幸福的“收容所”去避难,那里有煤气灯和暖气,不用担心寒冷的煎熬。她端正地坐在一条长凳子上,贪婪地翻着一页又一页书刊,直到晚上 10 点钟图书馆关门。
“小姐,该回去了。”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把她从思索中拉回来时,她才惊奇地发现,偌大的一个图书室,只留下她孤零零的身影。
在一声声“对不起”的道歉声中,她仓促把书放回架上,夹着笔记本急急忙忙地跑出图书馆。回到家里,冰冷刺骨,毛巾和水都结成了冰,刺骨的寒风偏偏挤进这密封度极差的小阁楼,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她点上煤油灯,躲到被窝里,继续畅游知识海洋。直到凌晨两点,她硬是自己熬得两眼通红,疲惫得无法打起精神时才入睡。寒冷使她无法入眠。床上的被子不足以御寒,她便把箱子里所有的衣服翻出来,盖在被子上保暖。然而,冬夜的巴黎,温度在零下几十摄氏度,寒冷仍然像幽灵一样缠着她。她只好把那个椅子也利用起来,椅子的腿朝上压在被子上面,来抵御寒冷的袭击,给自己一种重量和暖和的幻觉,挨到天亮。
在寒冷的冬天,玛丽的衣服和鞋帽仍是那么破旧。正值花一般的年龄,本应穿戴得漂亮一些,但她做不到,也不在乎。只有当她的旧衣服穿得不能再补时,她才不得已去买一块便宜的衣料,自己动手缝制一件新衣服。她面临的最大窘境是鞋破烂得不能再补了,她得决定是买吃的还是买新鞋。买一双便宜的新鞋也需要几卢布,那就是半个月的伙食费啊!所以她总是一拖再拖,迟迟不作决定。她把硬纸板垫进磨穿了底的鞋里,凑合一天算一天。
玛丽对这种困苦生活一点也不在乎。她很清楚,如果要使自己的钱能花到获得学位的那一天,这些困苦,甚至更严重一点的困苦,都是值得的。
※我从来不曾有过幸运,将来也永远不指望幸运,我的最高原则是:不论对任何困难都决不屈服!
※我要把人生变成科学的梦,然后再把梦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