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五年(1082)秋天,对于大宋帝国无疑是记忆惨痛的一段日子。
这年八月,宋军在战略要塞米脂寨(今陕西米脂县)西的无定河畔修建了一座永乐城,作为遏制宿敌西夏国的桥头堡。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西夏倍感不适,次月发兵三十万前来挑衅,志在端掉永乐城,恢复两国旧有疆域。西夏军强悍的铁鹞子先扫荡了城外宋军,然后掐断城中水源,城中宋军如笼中困兽无法自守,到九月底城被攻陷,守城二百多名将官、一万二千三百余名士兵全部战死或被俘。永乐城之战是宋朝继上年十一月在灵州溃败后又一次惨败。十月初一,战报传来,神宗涕泣不止,在床前徘徊悱恻,彻夜不眠。第二天早朝的时候对着辅臣号啕大哭,其辛酸悲苦以前从未有过,从此他心灰意冷,再也不愿听到边关战事。
另一件糟心的事是水患。都城汴京是河流纵横的城市,有四条河贯穿其中,分别是向西连通黄河、向东南到达江淮的汴河,从西南流进的蔡河,西北入、东北出的五丈河,另外还有一条金水河连通这三条河流。从七月开始,附近的黄河、刀马河等多条河流河水暴涨,多处出现险情,开封北二百里的灵平埽出现危急,被迫决大吴埽堤以导流,对京城构成一定威胁。北宋是黄河水患最多的朝代,水来土掩,只要应对得当,也不是了不起的大事。问题是国库捉襟见肘,王安石变法积攒的一些家底都被打仗败光了!没办法,只好向寺院出售度牒,准许更多的平民出家做和尚,才勉强凑了些资财抗洪济灾。这些平民出家后不劳而获,帝国虽然暂时获利,日后却要以损减赋税作为发放度牒的代价。十月上旬,黄河广武埽漫过大堤,冲坏闸门。广武埽在汴河交黄河处,悬在开封上游,这里如果出现问题,随时会夺汴入京。朝廷立刻紧张起来,急忙安排都水监前去处理。
最让朝臣忧虑的还是皇帝的身体。八月以来宋神宗身体时好时坏,经常卧病罢朝。这一年神宗才三十五岁,正年富力强,却因呕心变革和战争而日渐虚弱,怎能不让在改革中得势的变法派忧心忡忡!
就在朝野上下焦灼不安之中,十月初十,宫中诞下皇子,算是给黑色十月增添了一份亮色。第二年,宋神宗给皇子取名“佶”(当然可能是大宋文官集体智慧的结晶,毕竟有翰林学士等御用文人可供驱使)。“佶”出自《诗经》,有健壮的意思,也许神宗希望这个孩子能为自己的健康祈福。《说文》解释“佶”还有“正”的意思:为人方正,处事公正,态度端正,不偏不倚,不行极端,后来这个孩子封端王,跟名字契合照应。眼下赵佶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按惯例被封为镇宁军节度使、宁国公。这些只是封号而已,代表地位和俸禄,并不实际掌握权力。
赵佶在诸多皇子中名义上排行十一,不过由于不明原因,宋朝皇室子嗣成活率极低,许多兄弟未能长大成人,比如九月份刚刚诞下的第十子,第二天就夭亡了。在存活的诸子中,赵佶排行第三,前面还有长兄赵煦(原名赵佣),比他大近六岁;二哥赵佖,只比他大三个月。赵佶之后又有赵俣比他小一岁,赵似小他一年零两个月,最小的是神宗的遗腹子赵偲。
赵佶大约难以记起父亲的容貌,因为宋神宗去世时他还不满三岁。但是宋神宗的爱好一定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他,比如宫中随处可见李成、郭熙、崔白的画作。到宣和年间宫中收藏李成绘画达一百五十九幅之多,大多为神宗收集。而郭熙和崔白都是神宗发现和器重的画家,郭熙的山水画野逸自然,崔白的花鸟画细腻传神,在宫中拥有众多的喜好者。除了画,先祖太宗、真宗、仁宗都是书法高手,他们亲笔书写的屏风、卷轴被安置在显眼的位置,比如专门用于讲经说史的迩英殿,大殿中央屏风上悬挂着仁宗的墨宝——《尚书·无逸篇》。此外还有精致的瓷器、晶莹的玉件,都是稀世珍宝,无不给懵懂的少年以艺术的启迪。
元丰八年(1085)三月宋神宗去世,皇权社会的继承规则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所谓嫡,指的是皇后生的儿子。宋神宗皇后向氏没有儿子,按理继位的应该是神宗的长子赵煦,但神宗的母亲高太后和宰相蔡确的看法并不一致,其中一方想要拥立神宗已经成年的弟弟,最终阴谋没有得逞,赵煦顺利即位,是为哲宗。彼时哲宗还不满九周岁,虽然从小受到严格的皇室教育,毕竟少不更事,朝政由祖母高太后打理,当然这个时候应该称为太皇太后了。
新皇登基,皇家亲属水涨船高,哲宗嫡母向氏成了皇太后,哲宗亲生母亲朱氏成了皇太妃,赵佶由皇子变成了皇弟,他的爵位也发生了变化,晋升为遂宁郡王。对于赵佶来说,还有一个重大的人生变化,就是他的亲生母亲陈氏执意要为神宗守陵,跟随神宗的梓棺离开皇宫到巩县(今河南省巩义市)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开封。史料记载,陈氏一直生活在对神宗的追忆当中,形销影瘦,不久就去世了。所以童年的赵佶对父爱母爱都极为生疏。
哲宗即位之后,宋朝政治经历了激烈的震荡。太皇太后与宰相蔡确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互相指责对方在皇位更迭时对新皇不忠,企图另立他人。最终太皇太后取得了胜利,蔡确被发配到偏远荒瘠的岭南(今广东、广西一带)。宋神宗在位时重用王安石推行旨在富国强兵的变法运动,而以司马光为代表的另外一些大臣指责新法扰民,两派由此势不两立。蔡确属于支持变法的新党,太皇太后打击蔡确也有打击新党的用意,因为她一直不赞同变法运动,曾多次劝说宋神宗但没有效果。现在掌握了大权,她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便又贬黜了朝中新党章惇等,将赋闲在洛阳的司马光任命为宰相,全方位起用反对变法的旧党,废除了推行十多年的新法,从而加剧了党争。
这些暂时与赵佶没有多少关系,他和他的兄弟们依然生活在宫中,与外界很少接触,以赵佶的年龄很难察觉出人事和政治的微妙变化。不过哲宗对他很友爱,崇宁元年(1102)赵佶回忆说,哲宗经常将他召至阁中,吃饭用的是陶器。由此可见哲宗是一位节俭的皇帝。
宋朝的皇子们并不像民间传闻的那样无忧无虑、嬉戏荒唐。他们要接受严格的经史文学和行为规范教育。如果是太子或潜在的太子人选,皇帝就给他们聘请当朝名臣作为教师。据说宋神宗一度打算让司马光、吕公著亲自执教赵煦,这些都是当世无人比肩的大儒,但没有来得及实施。现在赵煦虽然贵为皇帝,可正值幼冲,教育的事不能马虎。教授他的老师叫范祖禹,是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的主要助手,还独立编写了《帝学》等书。《帝学》讲述怎样做一位好皇帝,用于教导哲宗恰到好处。旧党人物反对对外作战,所以这本《帝学》独独缺少用兵打仗的内容。
赵佶的教育不会像哲宗那样严格,但绝不放任。元祐六年(1091),赵佶以及兄长赵佖,弟弟赵俣、赵似都是十来岁的年龄,翰林学士建议这些孩子们每天都要听读学习,要制订学习计划和课程表,年终对学习状况进行考核,并且具体到量,那就是每天学习二十个字。太皇太后采纳了这份建议,诏令在宫中建立小学,专门教导这些皇家子弟。元祐八年(1093),他们的学校搬到了宫外,但教学更加严格,配备了两名教师教授孔子、孟子、荀子和扬雄的著作。绍圣二年(1095),哲宗完善了这些皇弟们的教师队伍,以朱绂为翊善,傅楫为侍讲,何执中为记室参军。翊善相当于教导主任,朱绂是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进士,曾任王宫教授,后来被外放。他倡导圣贤、天德、王道,受到哲宗赏识,所以重新让他教导皇子们。侍讲就是教师,傅楫也是治平四年(1067)进士,是位刚正不阿的贤士,旧党、新党都想拉拢他,他却特立独行,哪一派也不依附,一心一意做学问。史料还记载宫中宦官与王子的属官往来密切,唯独忌惮傅楫,不敢在他面前有稍许放肆。诸位教师中,应该说傅楫对赵佶的影响最大。记室参军属于文书,何执中是熙宁六年(1073)进士,后来成为徽宗朝重要的大臣。
尽管学舍搬出了皇宫,但这段日子赵佶和皇弟们还吃住在宫中,宫中生活奢华而单调,了无情趣。当然,如果有大事发生则是例外。
宫中的新奇事莫过于皇帝大婚。哲宗是宋朝第七任皇帝,也是第二位在宫中举办婚礼的皇帝,上一位要追溯到仁宗皇帝。
从元祐五年(1090)起,太皇太后就开始为哲宗张罗婚礼。她下令在京的各级官员把家里适龄女孩的资料上报,先根据年龄、属相筛掉八字不合的,再筛掉家里子嗣不昌的,然后排除身体弱的、个子矮的、有缺陷的,剩下百余人进入宫中,一一考察她们的相貌、人品、气质、才艺。经过这些程序,还有五六位候选人,征求太后、皇帝和相关人员意见后,由主政的太皇太后拍板定音。竞争主要在两个人中展开:一个是原枢密使狄青的孙女,一个是已故马军都虞候孟元的孙女。狄氏花容月貌、温良贤淑,自身条件更胜一筹,但却被太皇太后无情地否定了。历史的教训告诉人们,外戚权势过大,容易危及帝位,这是太皇太后不愿看到的。选秀历时三个月,最后家境、相貌都一般的孟氏胜出,被确定为皇后,诏谕翰林学士、御史中丞、两省及太常礼官研究礼仪细节,筹备哲宗婚礼。
一直到元祐七年(1092)三月,礼部和太常寺才整理出婚礼议程,上奏太皇太后。四月,太皇太后正式下诏册封孟氏为皇后,并任命婚礼的礼仪官,有奉迎使、发册使、告期使、纳成使、纳采问名使等,其中左相吕大防为奉迎使,著名文学家、尚书左丞苏辙为告期使。
古代婚礼讲究“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成、请期、亲迎。媒人告诉男方某家有女已到婚龄,如花开堪摘,是谓纳采;男方请媒人问女方姓名和生辰八字,到祖庙占卜,若吉,婚姻继续进行,是谓问名、纳吉;纳成是送聘礼,请期是定婚期。
五月十二日,先进行纳采环节,使者携带礼物代表太皇太后来到女方家,一番天地宗庙社稷的嘉词之后,说:“今遣使节某某以礼纳采。”孟氏家长则回应:“太皇太后嘉命,访婚陋族,备数采择,臣之女未闲教训,衣履若而人。钦承旧章,肃奉典制,某官封粪土臣姓某稽首再拜承制诏。”然后问名,女方则将祖上三代姓名、官职、爵位都一一报上。这些对话是学士院那些学究们早已准备好的,只需双方背诵表演一遍即可。
十五日,行纳吉、纳成、请期礼。因是皇帝娶亲,不能用请,请期礼便改名为告期礼。这些礼仪与民间大同小异,只是女方用词谦卑,以示荣耀。另外民间纳成送聘礼要送雁、帛、玉、马等物,哲宗的婚礼把雁改成了谷圭。谷圭是一种玉器,上圆下方,象征和睦,根据《周礼》记载,只有天子结婚才能用谷圭。
十六日,哲宗亲自在文德殿宣读册封诏书,命吕大防作为奉迎使迎娶皇后。因为大臣代迎并设定了固定程序,多了几分呆板和无趣,远不如民间婚礼热闹和随意。饶是如此,赵佶仍感到欢欣愉悦。他和其他皇弟、王公先是在文德殿见证颁诏大礼,然后到皇宫正门宣德门等候新娘子的花轿,再后将新娘子迎入宫中。实际上,吕大防为奉迎使,他也无缘见皇后一面。皇家规矩多,女眷绝对不能抛头露面暴露于外臣的视线之内,即使太皇太后这样的老妪,朝议的时候也要隔着帘子,宰相们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过赵佶应该有机会见到皇嫂的真容,毕竟住在宫中,即便刻意回避,也难免同时去向太皇太后、皇太后问礼请安。
皇帝的婚礼总是风风光光,但皇帝的内心却是五味杂陈。哲宗长期生活在太皇太后威权的阴影下,对指定的这门婚事十分不满。元祐八年(1093),太皇太后驾崩,哲宗亲政,他像一匹挣脱羁绊的野马,不仅可以自由地决定国家大政方针,而且可以肆意地选择自己喜欢的女人。他喜欢一位姓刘的婕妤,姿态婀娜,性情柔媚,像一道茶恰好氤氲了哲宗的感情之水。
俗话说恃宠而骄,时间长了,刘婕妤便不把孟皇后放在眼里。有一年冬至,后宫嫔妃要到太后处请安。太后尚未入殿,嫔妃们各自安坐等候。皇后身份尊贵,坐的是朱红色带有金饰的椅子,其他嫔妃则是普通的黑椅。刘婕妤有意让孟皇后难堪,吩咐贴身宦官给自己换上一把与皇后一样的椅子。未等她入座,不知谁诈传皇太后来了,众人便起立相迎。过了片刻仍没有看见太后,只好再次坐下。孟皇后的侍女趁着这个空当悄悄将刘婕妤的座位撤下,刘婕妤坐了个空,一屁股摔地上,摔得仰面朝天,云鬓蓬乱,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刘婕妤正要发作,皇太后真的来了,只好赶紧整理衣服,拢了头发,与后妃一起迎接太后。
受到委屈的刘婕妤于是把怨恨都撒到孟皇后身上,二人的矛盾越来越深。绍圣三年(1096),孟皇后的女儿福庆公主病了,御医诊治多次不见好转。孟皇后病急乱投医,请学过医术的姐姐进宫治疗。孟皇后的姐姐也没有办法,情急之下从宫外带来几张画有道家符号的黄纸,告诉她这叫符箓,有召神劾鬼、镇魔降妖的作用。民间疑难杂症无法医治时,只好求助于鬼神,把符箓烧成灰放入水中,制成符水,他们相信喝下去治病会有奇效。孟皇后身为后宫之主,知道符箓是宫中的禁忌,但为了女儿,还是留在了身边。
哲宗到皇后宫中探望女儿病情,心无城府的孟皇后竟主动告知了符箓的事情。赵煦也未多想,反而安慰说:“这是人之常情,不必放在心上。”孟皇后好久没有听到这样温情的话了,激动得拿出符箓,当着皇帝的面付之一炬。孟皇后以为这件事就此翻篇,不料哲宗当成闲话说给了刘婕妤听,听者有心,刘婕妤机敏地感到机会来临,安排几位贴己的宦官监视皇后宫中一举一动,同时勾结外臣对孟皇后亲属密切布防。
福庆公主病情越来越严重。有一次,孟皇后离开片刻,回来时在病床边发现了几张符箓,大惊,将符箓悄悄销毁,不敢声张。不过宫中已流言四起,说孟皇后经常用妖术为女儿治病。
福庆公主终究还是没能战胜病魔,几天后夭亡,孟皇后伤痛欲绝,茶饭不思。宫外的姐姐得知消息后,联络她的养母燕氏、宫中内侍王坚,委托三藐庵的尼姑法端做法事,诵经祷告,超度福庆公主亡灵,祈求孟皇后安康。不久有外臣上书诬陷皇后怀有异心,用妖术诅咒皇帝和妃嫔。刘婕妤则在哲宗面前梨花带雨,说自己晚上常常做噩梦,梦见鬼魅缠身,白天四肢酸软,浑身无力,精神恹恹。宫内朝堂两相呼应,哲宗又亲眼看见孟皇后烧过符箓,便不由不信,诏令执掌宫禁的皇城司缉拿内侍、宫女、尼姑等三十多人进行审理。主审官揣摩皇帝心理,知道刘婕妤得宠,便滥用非刑,把嫌疑人打得遍体鳞伤,有的甚至断了胳膊、折了腿骨。孟皇后平日仁慈厚道,对下人尤其和蔼,这些人不忍加害,至死不招,对审讯人员反唇相讥,痛骂不停。主审官气急败坏,竟下令割去他们的舌头,使其无法出声,强迫他们在捏造的口供上画押,终于酿成冤狱。
哲宗看到审理结果,怒不可遏,第二天迫不及待下诏废除了孟皇后,让她出家修道,号华阳教主,居住在瑶华宫。元符二年(1099)九月,刘婕妤如愿以偿地被册立为皇后。
宋朝后宫一向比较平稳,孟皇后兴废是整个北宋后宫的一件大事,它的政治影响一直持续到南宋。废孟皇后时,赵佶刚刚搬出宫中,听到宦官宫女遭受酷刑,他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在皇家,宗室男子到了适合的年龄就要搬出宫去,住进自己的府邸,即使皇子或皇弟也不例外。其中的原因,一是宫中多女眷,大多是皇帝的女人,不容其他男子窥视;二是皇宫乃最高权力的栖身之所,他人居住,难免会有心术不正的大臣产生非分的想法。
早在绍圣三年(1096),哲宗已加封赵佖为申王,赵佶为端王,诏令修建府邸,哲宗还亲自视察了府邸选址和建设情况。直到绍圣五年(1098)三月府邸才建成,哲宗又加二人为司空,每年赐公使钱八千贯,让他们搬出了皇宫,这意味着赵佶从此开始有了相对独立的王爷生活。
皇权社会中后期,王爷绝对不允许参与政治,汉朝的七国之乱、晋朝的八王之乱都是前车之鉴,与皇弟血缘关系越亲密越被提防和怀疑,因此皇子皇弟们最安全的活动是声色犬马、歌舞娱乐。在皇家看来,寄生虫远比啄木鸟缺少攻击性和挑战性,更不允许把王爷们培养成鹰犬。赵佶的生活也不例外,与大多数纨绔子弟一样,吃喝玩乐是生活的常态。
不过,宋朝是个艺术社会,即便吃喝玩乐也处处透露出风雅。比如最常见的喝茶就大有讲究。宋朝流行的茶不是茶叶,而是一种团饼茶。像福建产的一种龙凤团饼茶,是专供朝廷的御茶。《宣和北苑贡茶录》记载,宋太宗的时候,专门制造一种模具,有龙凤图案,用于制造团饼茶,就是龙凤团饼茶。普通人家泡茶,在风炉上煮水,待水微沸,将茶末投入水中煎煮搅动,然后斟入碗中饮用,叫煎茶。在有钱又有闲的贵人眼里这是一种粗鄙的喝法,他们饮茶叫点茶,十分讲究,名流雅士、公子哥儿们会经常在一起切磋点茶的技艺,以泛起的汤花是否匀细、持久作为胜负的主要标准。他们选一些上规模的茶店或是环境清幽的庭园,或多人共斗,或两人捉对“厮杀”,很多人围观,跟清代斗鸡、斗蛐蛐差不多,不过要比这些斗戏文雅得多。
有钱又有闲的赵佶王爷日常做的大约就是点茶斗茶这样的雅事。后来他还专门写了一本书叫《茶论》,写的就是点茶的技巧。这本书虽然写成于大观年间(1107—1110),但无疑赵佶在年轻时就打下了良好的茶艺基础。
宋朝对皇子皇弟的提防还在于不允许他们接触当权的政治人物,所以他们往来的大多是宗室皇亲,这些人兴趣爱好接近,也符合“物以类聚”的社交规则。这时期对赵佶影响最大的当数宋英宗的驸马王诜。宋朝的驸马都封有都尉一职,也以都尉代指驸马。
王诜是一位狂热的文艺爱好者,他经常把京师的文坛名流请到都尉府的西园饮酒品茶、谈诗论艺。李公麟用绘画的方式忠实记录下他们聚会的场景,取名《西园雅集图》。图上有文艺大咖十六人,他们有的在吟诗,有的在泼墨,有的在题石,有的在打坐,有的在抚琴,各尽风雅,各寻其乐。画成之后,米芾作记,曰:“人间清旷之乐,不过如此!”米芾还记录下这十六个人的名字,包括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米芾、李公麟、李之仪等历史文化名人。
王诜最大的爱好是书画。他建了一个“宝绘堂”,专门收藏书画,其中大部分是历代精品。这些藏品有的是皇帝所赐,有的是朋友赠送,还有的则属于巧取豪夺。像苏轼这样的老朋友找他办事,也需贿赂书画才行。又比如米芾有一幅名家易元吉的《 鹤图》,王诜借去观赏,有去无回。诗人刘季孙有一幅王献之的书法精品《送梨帖》,米芾十分喜欢,商量好用欧阳询两帖真迹、王维六幅《雪图》、一条黑里透黄的犀带、一枚砚山(山状的砚台)、一枚玉座珊瑚交换这幅《送梨帖》。但王诜借米芾的砚山不还,致使交换无法进行。后来刘季孙死了,他的儿子将《送梨帖》卖给了他人,米芾唯有唏嘘。有些稀世珍品确实无法得到,王诜就请工匠作假,把赝品当真品收藏。一次,他把别人真品上的印章剪裁下来贴在赝品上,虽然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目的,但真品的价值却因此大打折扣。
王诜比赵佶大三十多岁,年龄的差距不妨碍二人交往,从小受到书画熏陶的赵佶对文艺的爱好深入骨髓,自然推崇这位见多识广的姑父。他从王诜那里看到许多藏品,受影响也养成了收藏的爱好。他偶尔还会帮助王诜获取渴求的画作,作为讨好姑父的礼物。据宋人蔡絛《铁围山丛谈》记载,王诜有半幅《蜀葵图》,常常在赵佶面前叹惜不能得到全图。赵佶铭记在心,四处寻访,终于得到另外半幅。他将王诜的半幅图借走,王诜以为赵佶打算据为己有,但对方是皇弟也不好得罪,只得忍痛割爱。不想赵佶让工匠把两个半幅图拼接到一起,完整地还给了王诜。
《铁围山丛谈》中记载:“徽宗初与王晋卿(王诜字)、宗室大年(赵令穰字)往来。二人者,皆善文辞,妙图画,而大年又善黄庭坚书,故祐陵(赵佶)作庭坚书体,后自成一法。”端王赵佶来往密切的除了驸马王诜,另一个就是宗室赵令穰。赵令穰是宋太祖赵匡胤的五世孙。这位宗室同样只能把满腹才华寄情于翰墨纸笔之间。他的画大多描绘陂湖林樾、烟云凫雁之趣,运思精妙,清丽雅致,在士大夫中颇受赞誉。赵佶经常与他切磋书画技艺。赵令穰喜欢黄庭坚的书法,赵佶也临摹黄庭坚。黄庭坚是同时代文学家、书法家,“苏门四学士”之一,其书法峻拔英挺,对赵佶影响很大。
《铁围山丛谈》还记载:“时亦就端邸内知客吴元瑜弄丹青。元瑜者,画学崔白,书学薛稷,而青出于蓝者也。”吴元瑜是一位武官,却喜欢书画,画风纤细、鲜润,对赵佶的工笔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作为纯粹的贵族公子哥,除了文艺,赵佶也喜爱体育运动。当时流行的体育运动是蹴鞠,类似于现在的足球。蹴鞠只有一个球门,两队争抢皮球往球门里踢,双方上场队员可以是两人,也可以是十人,只要对等即可。赵佶是踢球的高手,经常与门客和王公贵族一起踢球。一次赵佶在皇宫偶遇王诜,当时头发有些凌乱,便向王诜借篦子梳头,随口夸赞王诜的篦子新奇可爱。王诜对这个侄子颇大方,说:“近日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篦子,另一个从未使用,一会儿让人送到端王府。”晚上,遣府中小吏给赵佶送篦子,赵佶正在王府后园踢球,兴致高涨,小吏不便打扰,边等边看,很沉浸享受的样子。赵佶发现小吏表情投入,把他喊过来问道:“你也会踢球吗?”小吏倒也落落大方:“是的。”赵佶就招呼小吏加入战队。小吏球技很好,跟赵佶配合默契,对每一次攻守意图都领会得非常到位。赵佶高兴极了,让下人到驸马府给王诜传话:“感谢姑父赠送篦子,送篦子的小吏也一并留下了。”这个小吏名叫高俅,后来官至殿前指挥使,在《水浒传》中则被描述为头号奸臣。真实的历史中,高俅不算什么大人物,也没有特殊的贡献或者破坏,《宋史》都没有舍得给他留下一篇传记。
据宋朝一些私人笔记记载,赵佶在端邸时,还爱好图史、射御、驯养禽兽等。元符二年(1099),他还完成了人生一件重要的大事——迎娶王氏为妻。
只要不涉及政治,端王的生活无忧无虑、丰富多彩。如果不出意外,这大概就是赵佶一眼能看到尽头的人生。
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个会先到来。意外有好有坏,有福有祸。元符三年(1100),对赵佶来说应该是一个幸运的年份,至少当时如此。
当朝皇帝宋哲宗驾崩了。
宋哲宗虚岁十岁当上小皇帝,却一点儿也不快乐。每天天色未晓就要从热乎乎的被窝中爬出来,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不啻于一种体罚。不过哲宗从小受到儒家教育,谨言慎行,这点委屈也就忍受了。但作为一个皇帝,听着宰执、大臣奏事,却一点儿也插不上嘴,这才是精神上的折磨。哲宗即位的前八年就是在这种状态下生活的,垂拱殿内,太皇太后隔帘与哲宗几乎相向而坐,大臣们讨论朝政都面朝太皇太后,背向哲宗,以至于哲宗只能看到他们的脊背和屁股。有一次,太皇太后在后宫埋怨哲宗:“大臣们讨论政务,你心中一点儿想法也没有?为什么一声不吭?”哲宗也没好气:“娘娘都已处分得当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哲宗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度过了郁闷的青春,稍长又娶了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虽满腹牢骚却没有发泄的地方。好在元祐八年(1093)太皇太后崩逝,哲宗终于得以亲政。他把八年来所受的委屈全部发泄到朝政上,改年号为绍圣,意思是恢复父亲神宗皇帝的变法新政,太皇太后推行的政治一律废止,太皇太后重用的人一律贬斥!吕大防、苏辙等外放岭南,苏轼更是被流放到素有“天涯海角”之称的海南!元祐年间失意的大臣又得到了重用,任命变法派中坚章惇为相,曾布为枢密使。
疯狂的报复给年轻的皇帝带来快感,这种大起大落的情绪极易造成身心上的失衡。元符二年(1099)哲宗开始身体不适,咳嗽、胸闷,便秘和腹泻交替出现,让大臣和御医困惑不已。闰九月,哲宗两个多月的皇子不幸夭折,这是他唯一的儿子,其沮丧悲伤可想而知。这年十二月七日是哲宗二十五岁生日,举国庆贺,然而喜庆的氛围最容易勾起伤心往事,结果哲宗病情加重,不久竟卧床不起。
由于身体不佳,哲宗取消了新年大朝会,初四下诏不视朝,包括接待辽国、西夏和其他藩属的宴会也一并取消了。一直到初十,哲宗的病情更加严重,宰执预感不祥,得到诏准后入宫探视皇帝。哲宗坐在福宁殿的龙椅上,戴着帽子,神态安愉。他告诉宰执们病情似乎有些好转,但仍然消化不良,不思饮食。宰执们请求晚上在文德殿请道士设坛念经做法事,当年仁宗生病曾有这样的先例,并且转危为安。当天晚上,宰执们就睡在皇宫外城的办公区域,不敢远离。
第二天,宰执再次入内宫问候,皇帝恢复了往常的神色,看起来将要痊愈的样子,他们的心情稍微有些舒展。不过哲宗这次没有戴帽子,这在正式场合是一种不礼貌的装束。哲宗略有歉意地向宰执们解释:医生调配了一些丹砂服用,只是胃里还是不舒服,身体虚弱,所以没戴帽子,希望宰执们不要计较他的失礼。这一次宰执们建议大赦天下,这也是缓解皇帝病情的通常做法。他们还详细讨论了大赦的范围、方式等。
在哲宗病重期间,医生和宰执都试图通过医学和神祇挽留皇帝性命,他们都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一旦皇帝生命遭遇不测,国家社稷的重担由何人肩负,换言之,皇位接班人是谁。
仁宗无子,遭遇一场大病后,大臣们坚持不懈地请求他过继皇子,未雨绸缪。英宗弥留之际,宰相韩琦拿出纸笔,执意让他写下嗣君的名字。哲宗病重期间没有一个人提及接班人的问题,这不能不说是宰执们的失职。其中的原因大概是,人们没有想到哲宗这次竟一命呜呼,毕竟他还年轻,也不像英宗那样卧床不起,甚至不能开口说话。
十二日,哲宗驾崩。第二天黎明宰执们还没有得到消息,他们像昨天一样从东华门进入内宫,来到福宁殿准备向皇帝请安。哲宗遗体已经移到大殿西侧,大殿东侧设一道珠帘,哲宗之母、皇太后向氏端坐其中,宣布了哲宗崩逝的消息。君臣隔帘哭泣一阵子,向太后即直扑主题:“大行皇帝没有子嗣,天下大事不能拖延。”这是要主持议定宋朝第八任皇帝了。议立皇帝是最敏感的事,如果议论不得当,新皇即位后轻则丢官罢职,重则有性命之忧。章惇是独相,身先士卒,无法回避。不过章惇是敢作敢为的人,向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似乎早有准备,厉声道:“按礼制,应当立大行皇帝的同母弟简王。”简王即赵似,与哲宗都是朱太妃的儿子。章惇推荐简王,之所以要“厉声”,是为了压制其他反对意见,表现了其强硬的作风。然而向太后出身名门,也不是弱女子,并且心中已有人选,马上反对说:“应立端王。”她一口气把自己的理由说完:“神宗诸子当中,现在申王年龄最大,但他眼有病,接着就轮到端王了,应当立他。”申王即赵佖,比端王赵佶大几个月,母亲是武贤妃,刚入宫时是宫女,地位不高。
章惇的看法与太后不同,他再次强调:“论长幼之序,申王为长;论礼制,应当立同母弟简王。”
向太后不满地解释道:“老身无子,这些兄弟都是神宗的儿子,没有亲疏尊卑之分,应一视同仁!申王眼睛有毛病,当大国君主不合适。”另外她又抛出一个立端王的理由:“大行皇帝在位时,曾经夸赞端王有福寿,又仁孝,与其他诸王不同。”
向太后祭出哲宗的旗帜,犹如尚方宝剑,令旁人不易反驳。当然,哲宗是否真的说过类似的话,何时何地什么情况下说的,外臣也无法详查细究。
太后、宰相各不相让,虽然太后具有法理上的优势,但如果人心不服,也难以如愿,所以接下来要看其他宰执大臣怎样站队,支持哪一方了。在场的宰执有知枢密院事曾布、尚书左丞蔡卞、中书侍郎许将。知枢密院事最大,所以曾布的表态至关重要。曾布旧日里曾与章惇积攒下矛盾,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向太后一方:“这件事章惇事先没有与臣商议过,臣认为太后的圣谕极其恰当。”曾布的表态打破了双方力量的均衡,蔡卞、许将审时度势,也表示赞同太后的主张。就这样,端王赵佶意外得到皇位,成为大宋帝国的第八任皇帝。
以历史的眼光去审视当时的皇位之争,向太后和章惇哪个更有道理?皇权继承的一般原则是先讲亲疏,再论长幼,所以才有“父死子继”和“兄终弟及”这两种继位方式。父死子继中,先考虑嫡子即皇后的儿子,皇后没有儿子时再考虑长子。这样的伦理序列即是“先讲亲疏,再论长幼”。按亲疏长幼原则,章惇推荐简王赵似无疑更有道理。不过,本案的情况极为复杂,现在讨论的是“兄终弟及”,向太后无子,即没有嫡子,在诸多庶子中再去区分亲疏,其差别非常细微,这给向太后推翻既定礼制提供了借口。
那么章惇为什么支持赵似,向太后为什么推荐赵佶?据曾布记载,章惇与朱太妃有牵连,二人在政治上相互帮衬。朱太妃是哲宗和赵似的生母,哲宗病危时,她曾进言希望立赵似为皇储。而向太后显然不希望朱太妃势力过大以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这是向太后坚决反对立赵似的基本考量。
从政治立场上讲,哲宗亲政后打击旧党,新党把控了朝政,甚至扬言要清算已故的太皇太后高氏。宋朝后宫一向反对变法,向太后也坚定地站在旧党一边。在哲宗的这些兄弟中,与哲宗关系越近越有可能延续哲宗的政治,而赵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政治立场,这也是向太后选择赵佶的重要原因。
国是既定,接下来便是宣召哲宗的五位弟弟进宫。这些王爷尚不知皇帝驾崩,赵佶请假在外,竟没有听诏。向太后再派内侍宣召,并嘱咐如果端王推辞,就把他扶持上马,强行带至宫中。这一次赵佶不敢犹豫,立即跟随内侍快马入宫。皇太后让其他兄弟等在外面,独独将赵佶叫到帘前,说:“先帝无子,端王当立。”赵佶毫无思想准备,愣了好一会儿,推辞说:“申王年长。”皇太后又把申王眼疾的理由说了一遍,赵佶谦让再三,章惇等宰执也在一旁劝道:“天命所属,大王为了宗庙社稷大计,就不要推辞了。”在众人的拥戴下,赵佶登上了皇帝宝座。
按宋朝继位规矩,即便大行皇帝没有亲自选定接班人,也要以他的名义发遗制诏告天下。章惇把草制的任务交给了翰林学士蔡京,蔡京是蔡卞的哥哥,虽然年龄居长,职务却在其弟之下。
遗制写好尚未发布,赵佶就召集宰执议事,提议由向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宰执们不敢妄言,只好推说不知皇太后意下如何。赵佶坦然相告:“刚才再三恳请,皇太后已经应允。”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宰执们自然不便作梗,便叫回蔡京重新修改了遗制。
是年赵佶十九岁,按年龄已经可以亲政了。不过赵佶有自己的考虑,一来赵佶所受的教育中,没有怎样当皇帝这一项,有些礼仪、处事方式还需要学习和适应;二来哲宗兄弟五人,赵佶非亲非长,以章惇为代表的众大臣内心未服,请皇太后摄政也有为他站台、压服众人的意思。这是赵佶登皇帝位后的第一项举措,体现了他的谦虚谨慎和自知之明。
一切商议停当,宣召宗室、大臣听取遗制,赵佶带领众人升殿号泣,正式开始履行皇帝职能。从此赵佶君临天下,变成了宋徽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