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献帝建安六年,公元201年。
这年的春天过于张扬了一些,刚过寒食,太阳就迫不及待地展示其无与伦比的威力,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将大地烘烤得一团焦躁。通往许都(今河南许昌市)的驿道旁,间隔且不规律地生长着几棵垂柳,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稀稀疏疏的麦苗蔫伏在田垄上,同春日万物萌发的生机格格不入。远处几棵古老的榆树和皂荚,庞大的树冠刚刚泛出新绿,在一处破壁残垣的村落中间,分外扎眼。
驿道上,一辆安车徐徐而来。安车是一种有车厢、有座位的马车,在当时属于“豪车”一族,只有达官显贵才有资格享用。
一位老者端坐安车之上,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不悲不喜,不怒不嗔,如青灯古寺里的老僧,对世间万象熟视无睹。
老者叫司马防,字建公,河内郡温县孝敬里(今河南温县安乐寨村)人氏,这趟许都之行,是受邀而来。
邀请老者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曹操曹孟德。曹操彼时的职位是司空,名义上负责监察百官,代表皇帝接受百官奏事,其实独揽朝纲,奉天子以令诸侯,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风云人物。
曹操和司马防其实是老相识,当年,他们认识的时候,许都还是一个叫许县的普通小城,天子还住在洛阳。曹操的父亲曹嵩舍得花钱捐买太尉,却不注重子女教育,对孩子实行放养政策,以至于幼时的曹操十分顽劣,亲戚朋友都避而远之。曹嵩却不管不问,坚信树大自然直。这样,曹操年轻时就是洛阳城里有名的官二代、公子哥、小混混,整日无所事事、惹是生非。那时,司马防已经当上了都城洛阳的最高长官——洛阳令,全国最重要的一个县长。为了教育改造曹操这个“失足青年”,他举荐曹操做了洛阳北部尉,相当于洛阳城北部的警备队长,整日带着巡防队员,巡视、警戒,维持治安。这是曹操平生第一个职务,由此开始了官僚生涯,自然,他对司马防心存感激。
后来,世道乱了,先是黄巾军揭竿起义,再是凉州军阀董卓杀进京城,跋扈朝政,扰乱朝纲。
这时候的司马防,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就像王允密谋刺杀董卓,或者袁绍愤而离京,扯起讨逆的大旗。但他放弃了抗争,选择了隐忍。董卓挟持皇帝从洛阳迁都长安,司马防继而随波逐流,跟着董卓做了长安所在地区最高长官——京兆尹,官升一级,相当于省辖市市长。不过,隐忍不代表顺从,他对自己的家族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让长子司马朗带着家眷和兄弟姐妹离开朝堂,回到老家温县孝敬里,暂时避开政治旋涡。
老谋深算的司马防懂得,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特别是对董卓这样一个不争气的恶魔,不能抱太大的希望。
在以后的几次政治站队中,司马氏都选择分摊风险,也算是家传智慧吧。
之后,各路诸侯借讨伐董卓之机,纷纷自立,相互残杀。这当儿,曹操从陈留起兵,逐渐独霸中原,进而奉迎天子,成为全国最有势力的人。而司马防告老还乡,顶着个骑都尉的空衔,实际上在家赋闲,阖门自守。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
曹操在官渡新败袁绍之后,意气风发,大有统一天下之势。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想起曾经的恩人,于是向司马防发出了邀请函。
曹操把司马防请来,备酒设宴,款待故人。二人把酒临风,相谈甚欢。酒至半酣,叙及旧情,曹操醉意微醺,志得意满地问:“司马公,你看我现在回头做个尉官怎么样?”
曹操的言外之意,你推荐我做尉官时,没有看出我乃将相之才吧。这是在炫耀,又是在揶揄。司马防一脸平静,丝毫无谄媚恭维之色,并且老实不客气地说:“那个时候,你也只适合做个尉官。”
曹操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知道司马防一向耿直庄重,也不和他计较,哈哈一笑,转换话题,聊起司马防的家事。
司马防有八个儿子,每个儿子的表字中都有一个“达”字,时人称之为“司马八达”。其中大公子叫司马朗,字伯达,二公子叫司马懿,字仲达,三公子叫司马孚,字季达。其他诸子,年纪尚幼,后来在历史上也籍籍无名,不过同路人甲一样是吃瓜群众,我们暂且略过。
彼时长子司马朗已经在曹操手下做事,外派做了县令。曹操先是夸奖司马朗才学渊博,见识高远,如果再加历练,假以时日,必是栋梁之材,然后话锋一转,谈起司马防的二公子。
“司马公,二公子今年也已成人了吧?”
“多谢孟德牵挂,犬子懿儿虚度二十二岁。”古人称字表示尊重,只有称呼自己或者小辈,才直呼其名。
“恩人教子有方,儿子们一个更比一个强,仲达年纪轻轻,在外面的名声已经超过伯达。昨天,河内郡太守呈上来的孝廉,名册里有令公子仲达,听说他正在河内郡做上计掾,统计户口,征收粮款,这些琐碎的事情把孩子的才能都埋没了。我想见识见识令郎,准备辟召他到府中做事,司马公有什么意见吗?”
汉代擢用人才,先由乡里举荐到郡县,再由郡县举荐到朝廷,朝廷根据被举荐人的社会名望和影响,决定是否选用。朝廷选用叫“征聘”,王公选用叫“辟召”,二者统称“征辟”。征辟过来的人,就正式踏入仕途,这是当时常规的入职做官的途径,犹如后世的考取进士,一般人求之不得。
曹操本想借机还司马防个人情,也让司马防高兴一番,不料司马防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和激动,客气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危乱之世,不求富贵,但求平安。我倒是想把孩子们拴在身边,看着护着,不要出事就好。不过,鸟总是要飞入云霄,骏马总是要奔赴草原,至于选择什么样的道路,让他们自己决定吧,我是不管啰。”
司马防有自己的想法。现在天下形势未明,长子在曹操帐下听用,如果次子再入司空府,将来一旦天下有变,一家人将万劫不复。俗话说狡兔三窟,当为司马家族留条后路,才是明智之举。司马防纵然狷介耿直,却并不迂腐,在这乱世之中,人生如飘絮,生死如草芥,还是要多长个心眼才是。
面临人生和家族重大抉择时,难免明哲保身、趋利避害,这是司马防的哲学,也是他留给八个子女的财富。而司马防一生,除了教养八个孩子,举荐曹操,再无其他可圈可点的业绩。乱世中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做个悠闲自得的人,也算精于世故。
曹操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虽然有些沮丧,不过他是真心打算征用司马懿的。前年他曾屯兵河内,听说过这个人的才能。“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对有志青年,他一向虚怀若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