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对时代不同的认知,就是他的局限性。
八十年代在农村长大的我们,被大人摸着脑袋鼓励一下:好好学习,将来考上清华、北大。事实上,别说我们不信,说者也不信。那时,北京在我们梦里就是大宽马路边上的高楼大厦和农村集市般的繁华,清华、北大更是模糊得只是学生们有凳子坐着听课、条件好的学校罢了。有着“识几个字不是睁眼瞎”的小农意识的人们根本就不重视教育,外加上未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升级必考,初中一轮就刷下来三分之一的孩子,所以,会不会dog与English是检验七十年代农村娃的一把利器。有人说:“潦寒,你现在是大作家了,英语听起来还这么别扭。”“对不起,我的英语老师就是这个水平。他初中就没有毕业,学的时候就是汉字标音。”其实,不仅是英语老师,毕业班的语文老师也是初中毕业,讲起话来口沫四溅,改作文时永远是一个字——“阅”。原因很简单,他也不会写作文呀!幸运的是启蒙我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赵学山老师上过高中。在许昌师专上过函授大专几个月,他带回的《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作品集》《1983年散文选》我看过上百遍,珍藏至今,许多段落倒背如流。后来,有一两个师范毕业生到我们学校,睥睨万物地说:“要刻苦学习,否则你就吃不上商品粮。”我们在这群老师的鼓励下成绩再好也拒绝上高中,死磕要和老师平起平坐地吃上商品粮。
我的命运和发小之所以不一样,是因为初中时我在杂志上发表了一首诗。带着强烈的文学梦,我将自己的目标定在了西北大学或者武汉大学的作家班。在同村的孩子都去西北方向漯河上学时,我去了反方向的湖岗。尤其是冬天,踽踽独行使我的诗歌忧郁苍凉。父亲怕我出意外,转学至青年高中。“十年寒窗无人问,一篇文章天下知”,当时我对数理化一概不感兴趣,幻想一篇文章成名,保送上大学,所以无论是什么课,我都是在方格纸上写文章,然后去邮局投稿,远的《人民文学》《天涯》《十月》,近的《漯河内陆特区报》。望眼欲穿,守尽千帆……北京师范大学作家班发给我一个通知书,去了之后才知道学制一年,不包分配……这时,我才理解杜甫为什么写“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回来,又从头上……几经周折本科毕业,走了弯路。
“少年需努力,文章可立身。”受害于文学创作,最后也受益于文学创作。经过几番拼搏,2002年中国经济如火如荼时,我进入了风光无量的销售与市场杂志社任采编。第一个采访对象就是奶业巨头伊利。社里不放心新人,就让西安交大研究生毕业的同事陪同去采访。那时的火车慢,我们一路闲聊到中东战争。“潦寒,你怎么啥都不知道!”父亲是河南大学教授的同事给我展示了他的见识。是呀!除了文学名著、诗词歌赋,我对犹太教的历史,天主教的起源以及伊斯兰教的什叶派、逊尼派怎么分的等为什么都不了解呢!采访回来,我买的第一本社科书籍就是布鲁斯·雪莱的《基督教会史》,一个星期将十字军东征弄明白后,研究犹太教、伊斯兰教,后来扩展到佛教、婆罗门教、耆那教……平台决定视野,大刊物让我接触到一流的企业家。到柒牌服装采访时,少掌门专程请我到厦门吃晚宴。螃蟹端上来我不知道如何下嘴!2004年一顿饭花五千元,回到宾馆我饿得吃方便面。那晚,我一夜无眠,诗兴大发地写了《黑剑》:无论多么锋利,终将被时代这个懦夫,握住,致命的把柄……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读《有闲阶级论》《脸的历史》《伦敦大英博物馆》等书,直到研究茶道,学会品酒,满世界地跑着找美食……
《销售与市场》作为一个知名经济刊物,清华、南开毕业的大有人在。我要“异军突起”,必须学会“弯道超车”。我将自己日常工作聚焦到一个点上,重点研究报刊、图书、电影的营销。两年后,结集出版了《文化营销》。但是,我清楚这是职务带来的,我必须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怎么办?坚守自己的作家梦。在同事们痴迷QQ聊天交友与玩游戏时,我每周日雷打不动地去办公室以“高高的栗木门楼”为圆心,围绕“栗门张”写故乡的系列文章。2007年,我三十岁整时在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人生的第一部随笔——《故乡在纸上》。
从那时起,我才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作家了。
儿子张阔是2002年出生的,在老家由母亲养了两年。郑州的房子装修好后,看着儿子说话结巴的神情,我坚决自己带,尽管惹得父亲生了一场病。那时,我就抱着一个信念——教育儿子是我最大的事业。孩子两岁多一点,上幼儿园还不知屎尿,我硬送去了。我上下班骑一辆二八车,让儿子坐在前面的车篓里送了他四年。二十年前,西方文化大批涌进来,国人的很多理念来自互联网,什么学前教育、正面教育……我系统学习过心理学:第一,不提前教儿子识字,不背诵古诗词。第二,人格教育是第一位,从小不居高临下地跟儿子说话,以理服人。第三,幼儿园上四年,大班多上一年。许多家长都觉得自己的孩子聪明,给学校送礼也让孩子早上一年小学。其不知,在少年时期孩子差一岁心理水平就差一截。同时,孩子的体格与力量也决定他的思维方式,并且会影响性格的形成。更重要的是决定孩子一生的不是聪明,而是韧性。
人生是感性的,理性水平却决定着人认知世界的能力。许多家长为了培养孩子,爱起来没有个边界,恼起来什么恶毒的话都随口说。我和妻子约法三章:不能说孩子笨,不和别的孩子比,不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孩子。为了培养孩子的独立精神,张阔五岁生日当天,我给买了一个高低床。从那一天起,儿子和大人分床睡。他睡上铺,我睡下铺,一直陪他十年。《礼记·中庸》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古代人就意识到孩子你教他什么,他的认识就是什么。学校离家近,不过大马路。孩子上小学第一天,我领着他去黄河路二小报到后从此不接不送。在整个小区,人们见了经常说:“潦寒的儿子养得真省心。孩子脖子上挂个钥匙独来独往!”
人的思维分形象思维、动作思维、抽象思维。小学识字阶段的象形、指事、会意与形声已经系统地训练了孩子的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动作思维训练是家庭的主要责任,比如正确地拿筷子、字写得清晰工整。如果有条件让孩子学弹琴,音符的抽象性、眼看谱子与左右手协调、脚踏以及情绪的表达都会提升孩子思维能力。因此,张阔从一年级开始弹钢琴。那时,我的目标很清楚,辅助思维训练,至于学习成绩,不落后就行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家长的愿望都是想让孩子成才,至于孩子能走多远很多时候要看造化,强求不得。怡景院小区和张阔一茬儿学弹钢琴的孩子有一二十个,三年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老师朋友认为张阔是弹钢琴这块料时,我的压力陡增。业余和专业有着天壤之别。经过一番讨论决定让孩子走专业这条路后,我就跟他商量:“张阔,想当钢琴家不?”“想!”“想,一天就得弹四个小时。”“现在,你不要答复我,三天后决定!”
小学四年级,十一岁,有一定的行为能力了。三天后,张阔眼里噙着泪答复我,想当钢琴家。从那天起,每天就是四个小时。但是,钢琴是钱铺出来的。为了不重蹈我从小见识不足的局限性,我托关系让张阔拜在中央音乐学院王墨卿老师门下,他妈每周六陪着他到北京学钢琴。两个人来往路费、住宿费和钢琴学费已经不是我在杂志社的收入能撑得下来的了。人生就是一连串的取舍决定的。为此,我毅然决绝地为了挣钱离开《销售与市场》,到浙江的一家企业任职业经理人去了。
名师出高徒。张阔跟着王墨卿学了两年之后,在河南的各种大赛崭露头角。尽管各种因素下,张阔后来放弃了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考试,但是我一直让他坚持弹下去。几年后,瑞典的钢琴大师海伦来河南大学讲学,我又花钱让张阔跟着她学了一个小时。原因很简单,见识决定一个人的认知水平。大师之所以是大师,除了技术的炉火纯青,更重要的是思维的独辟蹊径。
儿子张阔初中一年级时仍以琴童自娱,性格散漫自由,学业完成为准,不上任何辅导班,上课爱接老师的话茬儿,最严重的一次是语文老师批评他,作文太差。我感觉语文老师教偏了,就让妻子将我的文章拿给老师看。老师看后和我见面说:你的文章写那么好,为什么不教张阔写作文?“人都是干哪一行烦哪一行,你是不想让孩子当作家呀!”老师感慨。“不是,是因为我清晰地意识到数学与逻辑学不好,文章能写好的不多。很多人写一辈子文章就是卖弄情感与故事,等于没有入门。”
研究基督教的缘故,我在读《剑桥大学史》时,将重点转移到科学史上了,尤其是对椭圆的发展与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的研读,让我深刻地意识到什么是知识,什么是学识。目的只有一个,让孩子爱上科学,引导他爱上物理学。果真到了初中二年级,物理、数学这些抽象思维学科让张阔的优势一下子凸显出来了。
和儿子上下铺,晚上入睡前,我经常给他讲光是什么东西,光速是怎么测出来的。让他看《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这本书,从第谷的鼻子是怎么被削掉的到伽利略为了巴结美第奇家族将发现的新星起名权赠予。有一次,他问我唐代的一行和尚是怎么测出来地球的子午线长度的。讲了一个多小时,他也不清楚。第二天早上,我五点半起床读书,他见我起来后也不睡了,让我接着给他讲,画图、找书、搜百度,直到天光大亮全弄明白为止……没过多久,为了防止他青春期叛逆,我从浙江台州回到郑州,全身心地陪伴他的高中生涯。
张阔学习成绩一直是全年级前三名,中招考试异常突出,考了657分,数学119分。很多人劝我们上外国语,最喜欢他的数学老师让他上一中,但是,我考虑到外国语的题海战与一中的风格,让他以第一名的成绩上了七中高中部。“第一名进去第一名出来”就完成目标了。大事,我喜欢以玩笑的方式跟孩子沟通……
高中生怎么才能爱学习?就得有一个清晰的目标。“儿子,你慢热和散淡的性格,适合当一个物理学家。将来在科研机构不温不火而又优雅地从事科研。”我一边跟孩子灌输这种思想,一边表现得比他还勤奋。二十年,我家积攒了五千册书,文学、历史学、社会学、经济学、科学与科学史、宗教学、数学与数学史、逻辑学……这五千册,我看了四千册,大多数都有批注。
假期,我也不让他报补习班,就是在家陪着他看书、聊天。大年初一,我早上五点半起来看书,他不好意思睡懒觉,七点前就起来了。高三春节,学习压力大了,他能和我一起早起了。家里有暖气,他看书犯困,要求我带着他到我办的书院看书。那个早晨,六点,估计全郑州只有我们父子迎着凛冽的寒气到书院读书去了!
郑州七中没有清华、北大的保送名额,有一个新加坡国立大学的指标。学校推荐张阔去,他回来和我商量。我说:“孩子,这个名额让别人去吧!虽然新加坡国立大学在世界排名靠前,但是专业都是金融、法律、贸易、陶瓷……咱们的目的很明确:物理学。”“要说也是!”儿子想了想真的没有去。几十年下来,我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大事不是靠聪明得来的,而是靠聪明人下笨功夫干出来的。我已经因为成长环境与见识原因走过很多弯路,决不能让孩子重蹈覆辙。
大考失利是知识掌握问题,更是心理素质问题。事实上,心理素质是对人最高的要求,古人才总结谁谁谁从小有大将风度,谁谁谁关键时掉链子。张阔的高考成绩出来了,691分,数学149分,语文134分是高中历次考试最高分。细析原因,今年高考题作文是有关理想的。尽管我没有教过他写作文,但是“理想”教育是从他懂事就开始灌输,超常发挥也属正常。美中不足的是理综考了266分。
7月20日,那天晚上,儿子和我躺在一张床上倾诉他的心声:“理综卷子发下来,除了最后一道物理压轴题,我不到一个小时做完了。按照以前的考试经验应该先检查一遍,压轴题保第一问。但是,我觉得将来要学物理学,高考的压轴难题都做不出来还学什么物理。拧劲儿上来后,我把剩余的时间都用在这道题上。从成绩看,我肯定是第一问的答案算错了,导致整个大题二十分全丢了。整个卷子没有检查,也丢了几分。”“人太在意什么就容易失去什么。但是人生都是由各种遗憾组成的。好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语文补了上来。”儿子这个成绩算是达到了我们的满意,说什么其他就是矫情与多余了。
七中学校给我们做工作报考北大。但是,691分在河南125万考生中排名227位,报考北大物理学录不上,同意调剂就得学医学。焉能因为一个北大的虚名放弃学习物理的理想,我决不同意。“老爸,我觉得自己不一定能成为物理学家。很多物理学上有成就的人十八九岁就初露峥嵘了。我高考还卡在这上面。”儿子有些气馁地说。“社会在加速度地发展。近一个世纪物理学的知识是过去五千年的总和。在物理学领域,要想少年成名,可能性不大了。”我知道信心比什么都重要,尽管很多人劝他报考人民大学的数学金融专业、复旦的数学专业或者更能挣钱的其他专业,在我的影响下他改了两次还是报考了中国科学院大学的物理专业。“这所学校的最大好处是培养科学家的。”毕竟心智还不是很成熟,儿子经常会表现得不够坚定。
“孩子,人生的结果谁能料得到,只要我们有理想这盏明灯,活到什么时候都不会迷失。比如我十二三岁时,在村子后的漯上路,看到《人民日报》的采访车,我发狠这一辈子一定要当记者,十年后实现了;当上记者后觉得受平台的约束太严重,我要当作家,不到十年我的理想实现了;当上作家后又觉得面对面地教学生影响更直接,符合古代儒家的传道解惑,我要去大学当老师。你的理想,只要坚持,焉能不实现。”说完这话,我觉得眼角有泪……
事实上,父与子的传承不仅是给孩子留下多少财产,更应该是精神力量……虽是过客,活出意义。生不百年,死不孤独。孩子血管中流淌着我的血,也应该有我这种不服输的劲头与无所畏惧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