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烈王二十三年戊寅,公元前四〇三年
魏文侯以卜子夏、田子方为师,每过段干木之庐必式。四方贤士多归之。
文侯与群臣饮酒,乐,而天雨,命驾将适野。左右曰:“今日饮酒乐,天又雨,君将安之?”文侯曰:“吾与虞人期猎,虽乐,岂可无一会期哉!”乃往,身自罢之。韩借师于魏以伐赵。文侯曰:“寡人与赵,兄弟也,不敢闻命。”赵借师于魏以伐韩,文侯应之亦然。二国皆怒而去。已而知文侯以讲与己也,皆朝于魏。魏由是始而大于三晋,诸侯莫能与之争。使乐羊伐中山,克之,以封其子击。文侯问于群臣曰:“我何如主?”皆曰:“仁君。”任座曰:“君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何谓仁君?”文侯怒,任座趋出。次问翟璜,对曰:“仁君。”文侯曰“何以知之?”对曰:“臣闻君仁则臣直。向者任座之言直,臣是以知之。”文侯悦,使翟璜召任座而反之,亲下堂迎之,以为上客。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戊寅(公元前403年)
魏文侯拜卜子夏、田子方为国师,每次经过段干木所居住的草庐,必定会在车上对着草庐的方向行礼。因他懂得礼贤下士,四方的贤德之士大都会来投奔,为他所用。
一次,魏文侯与群臣一同饮酒,正十分畅快欢乐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魏文侯下令驾车去往山野之中。群臣说:“今天的酒正喝到兴头上,天又下大雨,国君您要去哪里啊?”魏文侯说:“我和掌管山泽苑囿的官员约好了一同打猎,此刻虽然正在兴头上,却也不能不遵守约定啊!”于是魏文侯前往山野,亲自告诉对方今天不能狩猎。韩国向魏文侯借军队去攻打赵国。魏文侯说:“我和赵国国君是兄弟,不敢从命啊。”不久,赵国又向魏文侯借军队攻打韩国,魏文侯以同样的话回复了赵国。赵与韩两国都愤怒离去。后来,两国得知魏文侯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让两国和解,于是都臣服于魏国。魏国因此成为魏、赵、韩三国之首,诸侯都无法与魏国抗衡。魏文侯派乐羊攻打中山,取得了胜利,就把中山封给了自己的儿子魏击。魏文侯问群臣:“我是怎样的国君?”群臣异口同声说:“是仁德之君。”只有任座说:“国君您取得中山,不封给自己的弟弟,却封给自己的儿子,怎么能称得上仁德之君?”魏文侯大怒,把任座赶了出去。之后,魏文侯又问翟璜,翟璜回答说:“您是仁德之君。”魏文侯说:“你是怎么判断的呢?”翟璜回答说:“臣听说,如果国君仁德,臣子就会直言。刚才任座所说的话句句都是直言,因此判断您是仁德之君。”魏文侯听后非常高兴,派翟璜将任座找回来,亲自下堂迎接任座,让他坐到上座之位。
●雨不失期
文侯与田子方饮,文侯曰:“钟声不比乎?左高。”田子方笑。文侯曰:“何笑?”子方曰“臣闻之,君明乐官,不明乐音。今君审于音,臣恐其聋于官也。”文侯曰:“善。”
子击出,遭田子方于道,下车伏谒。子方不为礼。子击怒,谓子方曰:“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子方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富贵者安敢骄人?国君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失其国者未闻有以国待之者,失其家者未闻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贫贱者,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贫贱哉!”子击乃谢之。
魏文侯与田子方一同饮酒,魏文侯说:“编钟的声音不太协调吧?左边的音似乎高一些。”田子方听到后笑了一下。魏文侯说:“你笑什么?”田子方说:“臣听说,国君应该懂得如何任用乐官,而不该过多用心去精通乐理。如今国君您如此精通乐理,恐怕会在选拔任用乐官方面分心了。”魏文侯说:“你说得有道理啊。”
魏文侯的儿子魏击外出时,在路上遇到了田子方,于是下车向田子方拜伏行礼。田子方却不向魏击还礼。魏击愤怒地对田子方说:“究竟是富贵的人有骄傲的资格,还是贫贱的人有骄傲的资格?”田子方说:“当然是贫贱的人有骄傲的资格,富贵的人怎么敢对别人摆出骄傲的姿态呢?如果一国之君过于骄傲,就会丢失他的国土;士大夫如果对人骄傲,就会丢失自己的家园。从未听说过有人会以对待国君的态度去对待一个丢掉了国土的人,也从未听说过有人以对待一家之主的态度对待一个丢掉了家园的人。贫贱之人则不同,如果言语不合,志向不同,索性抬脚就走算了,到哪里都是一样过着贫贱的生活。”魏击听过之后,为自己刚才的态度向田子方谢罪。
文侯谓李克曰:“先生尝有言曰:‘家贫思良妻,国乱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则璜,二子何如?”对曰:“卑不谋尊,疏不谋戚。臣在阙门之外,不敢当命。”文侯曰:“先生临事勿让。”克曰:“君弗察故也。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矣定之矣,何待克哉?”文侯曰:“先生就舍,吾之相定矣。”李克出,见翟璜。翟璜曰:“今者闻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谁为之?”克曰:“魏成。”翟璜忿然作色曰:“西河守吴起,臣所进也;君内以邺为忧,臣进西门豹;君欲伐中山,臣进乐羊;中山已拔,无使守之,臣进先生;君之子无傅,臣进屈侯鲋。以耳目之所睹记,臣何负于魏成?”李克曰:“子之言克于子之君者,岂将比周以求大官哉?君问相于克,克之对如是。所以知君之必相魏成者,魏成食禄千钟,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师之;子所进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恶得与魏成比也!”翟璜逡巡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对,愿卒为弟子。”
魏文侯对李克说:“先生曾经说过:‘一户人家如果贫苦,就会想要一个良妻;一个国家如果混乱,就会想要一个良相。’如今魏国也到了需要选相的时候,候选人不是魏成就是翟璜,您觉得这两个人怎么样?”李克回答说:“卑下之人不参与尊贵之人的事情,外人也不参与亲戚之间的事情。臣是一名外臣,不敢参与这件事情。”魏文侯说:“先生不要临事推辞啊。”李克说:“国君您是因为没有仔细观察,所以才不知道选谁为相。想要了解一个人,就要在平时看他与什么样的人比较亲近,在他富贵时,喜欢与什么样的人交往,在他飞黄腾达时,会举荐什么样的人,在他潦倒时,有哪些事情坚决不去做,在他贫穷时,有哪些东西坚决不去拿,这五个方面,足以判定一个人的品性,为什么还要问我李克呢?”魏文侯说:“先生回府吧,我知道该选谁为宰相了。”李克出去之后,遇到了翟璜。翟璜说:“今天听说国君召先生去商量选相的事情,最后谁当选了?”李克说:“魏成。”翟璜一听便愤怒了,说道:“西河守臣吴起,是我举荐的;国君一直因为邺城的事情忧愁,我又举荐了西门豹去治理;国君想要攻打中山,我又举荐了乐羊;中山攻克之后,没有守城之臣,我又举荐了先生您;国君的儿子没有老师,我又举荐了屈侯鲋。凭这些人人耳闻目睹的事实,我哪里输给了魏成?”李克说:“你把我举荐给你的国君,难道就是为了结党谋求高官吗?国君与我商量选相的事情,我便说了刚才那番话。我之所以知道国君一定会选魏成为相,是因为魏成有千钟的俸禄,其中九成都用在外面,只有一成留给自家享用,所以在东方,他得到了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三人,这三人都被国君奉为国师;你所举荐的那五个人,都被国君任为臣子。你怎么与魏成比呢?”翟璜听罢李克的一番话,徘徊了许久,之后向李克拜了又拜,说:“我翟璜是个粗人,对先生失礼了,愿意终身做先生的弟子。”
●西门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