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艰难的抉择,正折磨着病中的白居易。是继续留在长安苦苦挣扎,还是回乡养病,他很难下定决心。他虽在长安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却远不足以让他在这里安稳地生活下去。可如果就此离开,白居易并不甘心。
他有些埋怨自己病弱的身体,人在重病中,就连诗句都弥漫着沮丧的情绪:
久为劳生事,不学摄生道。
年少已多病,此身岂堪老?
这更像久卧病榻的老者发出的抱怨之词,哪里像出自十八岁正当年之人的口?可这就是白居易此刻的心境。就在他陷入两难境地的时刻,父亲的一封来信帮他做好了抉择。
父亲在信中说,家里生活日渐拮据,已无法维持他在长安的开支。纵然心有不甘,现实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在京城无依无靠,是无法单凭诗才走上仕途的。出身寒门的学子,想要博取功名,唯有科举一条路可走。白居易决定,待身体恢复一些,便打点行囊返回符离,潜心苦读,准备应考。
贞元六年(790年)夏天,白居易拖着虚弱的身躯,长途跋涉返回符离。离开符离时,他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再次回到这里,他已成人,心境也已完全不同。赶路的疲惫加上尚未康复的病体,从白居易脸上抹去了年轻人应有的朝气,但他心中那一团不甘平庸的火焰,将他的双目照得炯炯有神。
回到符离,白居易不顾身体的虚弱,便一头扎进书房埋头苦读。符离的清山秀水,他无暇欣赏,就连听说湘灵一家已远走他乡,他也顾不上沉浸在思念之中。读书占据了白居易大部分生活,他本就瘦弱的身体越发消瘦,手上因为写字磨出了细茧,口舌生疮,华发早生,人虽少年,却已显出老态。
与年轻学子们聚谈诗文,才是白居易仅有的消遣。符离当地时常举行年轻学子的聚会,白居易与当地著名才子刘翕习、张仲素、张美退、贾握中、贾沅犀成为好友,当时人称他们为“符离六子”。
他们六人时常一同泛舟郫湖,流连流沟寺,登五里山,举办诗酒会。“符离五子”是白居易求取功名途中的良师益友,那段岁月里,他们惺惺相惜,相互激励共勉,相继入长安应试,相继考取功名,这些都是后话了。
整整两年光阴,在诗书的字里行间蜿蜒流淌而过。白居易已彻底褪去年少时的青涩,有了翩翩君子的模样。无论走到何处,他必定随身携带一卷书,随时可翻阅,随处可用功。
又一年春风,旖旎了符离的风光。白居易最喜欢欣欣向荣的春日,蓬勃生长的万物,让他感觉周身有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只等大考之日大展拳脚。他一门心思用在科举与功名上,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到了该品尝爱情滋味的年纪。
从小到大,白居易亲近过的女子,唯有湘灵一人。那时他们年纪小,只知道两个人在一处玩耍开心,并不知何为情爱。自从回到符离,白居易脑海中偶尔会浮现出湘灵的面容。只是那张记忆中的脸还停留在七八岁的样子,如今一别近十载,不知湘灵现在已经出落成什么模样了。
那日从郫湖边读书归来,经过湘灵家门前,白居易发现那间长满荒草的院落竟然被收拾干净了。白居易正疑惑是什么人住了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便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白居易站在门口,那女孩子先是一愣,之后便盯着白居易的脸端详起来。
直视女子容貌不是君子所为,白居易将目光垂了下来,可是面前女子的容貌却仿佛似曾相识一般。不出片刻,白居易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子,不正是分别了近十年的湘灵吗?
湘灵显然也认出了白居易,猝不及防的重逢,让两人四目相对,眼中绽放着喜悦的神采,却谁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白居易面前的湘灵,已不再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清丽脱俗,眉眼之间脉脉含情,有少女的娇羞。终究还是白居易先开了口,他轻唤着湘灵的名字,十载光阴背后的思念,伴着“湘灵”二字汹涌而来,白居易甚至已经能觉察到自己眼角的湿润,也清楚地看到,湘灵眼睛里早已泪花闪烁。
仿佛有万语千言等待诉说,又一时间不知该从何开口。思来想去,白居易最想知道的是这么多年来湘灵一家究竟搬去了何处。
湘灵说,他们搬去了越中的大海边,给那里的有钱人种地。因为父母年纪渐长,身体不好,再也干不动重活儿了,这才搬回来,以后就不走了。
一股悸动的情愫在白居易心头滋长,他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只要见到湘灵,仿佛周遭的世界都变得鲜活了起来。听说湘灵不走了,这座几乎令他看厌了的符离小城,一下子增添了许多新鲜感。
湘灵的笑容,如同冬日里的暖阳,熨帖着白居易那颗比同龄人苍老的心。他突然希望科考的日子不要那么快到来,让他在符离多待一段时日,多看一看湘灵的笑靥,多听一听湘灵的歌声。
每当读书累了倦了,白居易便会去找湘灵说一说话。她的声音温柔清澈,轻而易举便能扫清白居易的一身疲惫。他们时常相伴漫步于湖畔、田间,浓浓的爱意缭绕在二人身边,谁也不必挑明,便都能知晓,甜蜜萦绕于心头,展露于眉梢眼角。这样的爱情是青涩的,也是最经回味的。
可惜,白居易的母亲陈氏,并不希望儿子与湘灵有过多来往。白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是世宦人家,湘灵只是农家女,两家人算不上门当户对。更何况,自从湘灵搬回来,白居易留在书房里的时间比从前少了许多。陈氏担心,儿子一旦深陷情爱之后,会耽误科考,误了前程。
那一日白居易与湘灵漫步归来,远远地便看见母亲站在房前等候。白居易见瞒不过母亲,便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湘灵低头走在身后。
陈氏的脸色明显不好,然而毕竟出身诗书世家,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语气中却还是透露出些许不悦。她当着湘灵的面斥责了儿子不专心读书,湘灵却听得出来,陈氏是在责怪自己耽误了白居易的前程。
从与白居易重逢的那一刻起,湘灵心中一直是忐忑的。她知道两人的家世并不般配,却无法克制自己对白居易的爱意。如今陈氏一番话虽没有责骂她半个字,却字字都像扎在她的心上。没等陈氏斥责白居易的一番话说完,湘灵已经觉得无地自容,含泪转身离开了。
白居易虽心疼湘灵,却不敢忤逆母亲。他垂头丧气地跟着母亲回家,一进家门,母亲便拿出了一封信,交给白居易。那是父亲写来的信,当时父亲时任襄阳别驾,信中说,希望夫人能早日带着三个儿子迁居襄阳,这便意味着,白居易与湘灵即将再次天各一方。
儿女婚事,父母之命,白居易没有勇气向母亲坦陈自己对湘灵的爱。更何况,他尚未考取功名,也不敢承诺一定能给湘灵幸福。他默默地返回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他不肯点灯。唯有在一片漆黑里,他才能让几滴眼泪顺着眼角悄悄流淌,然后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第二日清晨,他房间的书案上,多了一首诗: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
利剑春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
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
彼此甘心无后期。
只有白居易自己知道,那一天晚上,他的泪是如何在寂静无人的夜里绵延的。门第观念面前,他只得退让,纵然无奈,也无能为力。只是,与湘灵这次分别之后,重逢便是遥遥无期了。这样成灾的相思之情,他无处倾诉,也无法倾诉。唯有强压在心底,和着眼泪吞下。
他与湘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是最纯澈的爱情,不掺一丝杂质。离别之后,或许还有重逢之日,可是白居易不敢确定,那时的他们,是否还能保留此刻对彼此的爱意。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白居易,就像一只被锁在黑夜里独自栖息的鸟,属于他的爱人被残忍地毒杀,原本应该结成的连理枝,也被无情的利刃斩断。他的世界变得一片漆黑,就如同此刻的窗外,白昼被黑夜彻底吞噬。
乌黑的头发总有变白的一日,不知苍天是否有眼,能够成全少年人愿意与对方共白头的爱情。“湘灵”两个字,对白居易而言,已是刻骨铭心。只可惜,相思无果,两个有情人终究还是要分别,从此一转身就是天各一方,永不再见了。
纵然万般不甘心,白居易还是无力与礼法对抗。门当户对的观念深入人心,他与湘灵的感情只能不了了之。在封建礼法面前,白居易示弱了,最终选择了“潜离和暗别”。这首《潜别离》,便是他送给湘灵的诀别诗,他给不了湘灵余生的幸福,只能留给她一纸无奈与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