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雨中独自成长起来的孩子,不得不靠自己打算前途。白家虽是书香门第,却并非显赫豪门,祖辈的荫庇早已不在,若想得到一星半点儿的功名,都必须靠自己发奋。
长安,是权力的中心,天子脚下,遍地达官显贵,人才汇聚。干谒权贵,几乎是唐代文人在求取功名之前必要的经历。若是能获得达官显贵的赏识、举荐,即便不能立刻获封官职,至少能在权贵们的心目中留下印象,日后才有升迁的机会。
白居易虽年少,却不糊涂。“兼济天下”是他心中宏愿,为了一展抱负,他愿意在懂得赏识自己才华,且能操纵自己未来的人面前放低身段。
只是当时的中原,几乎大半都被叛军占据,若战事不停,白居易就算是插上翅膀,都很难从溧水飞到长安。幸而命运成全,当时自封为“天下都元帅”的叛军首领李希烈被手下毒死,淮西的战事突然便终止了。仿佛是上天为白居易打开了一扇通往仕途的大门,他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出了溧水,穿过曾经被叛军占领的地方,满怀希冀地来到长安城。
十六岁的白居易,尚且是一名少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的城市:大街小巷在他面前纵横交错,数不清的殿堂楼阁星罗棋布于街巷之间,从小到大,白居易都没有见过像长安城中这样鳞次栉比的建筑,街市上行人往来不绝,热闹非凡。更奇特的是,长安城还有许多大胡子、蓝眼睛的西域人,他们在街市上开起了店铺,专卖西域来的水果、葡萄酒,还有西域特色的器皿。
如此陌生却又新奇的地方,让白居易紧张而又兴奋。他在街市上逛了小半日,见识够了奇异的风土人情,便又将思绪拉回正经事上。这里的繁华与喧闹暂时与他无关,一切流光溢彩的景致,都要等到自己功成名就之后才有暇欣赏。此时此刻他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尽早见到能举荐自己的人。
在长安城中稍作安顿之后,白居易将自己悉心整理的诗文找了出来。这些诗文,是他才华的象征,对于他日后的前途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白居易并不是盲目来到长安,临行之前,他已经选好了干谒的目标—长安城中极负盛名的诗人、当朝著作郎顾况。然而,当白居易来到顾况府邸门口时才知道,顾况大人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
时人皆知,顾况是当朝宰相李泌的至交,因此坚信,若能得到顾况赏识,就等于间接获得了宰相的赏识。于是,顾况府邸每日门庭若市,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士子都希望能在顾况面前展露自己的过人之处。
白居易听说,顾况为人有些高傲,很少有士子能从顾况口中听到赞美之词。白居易并不奢望顾况能夸奖自己,即便不能获得举荐,能让顾况在诗文上给予些许指点也是值得的。
经过层层举荐,白居易终于手捧诗文,站在顾况的面前。他特意将自己最好的一件长衫穿在身上,可在京城这样富庶繁华的地方,还是显得有些寒酸。顾况的确像外界传言的那样高傲,他反复打量着白居易,这样的寒门学子他见多了,个个渴望通过自己的关系一朝飞黄腾达,但真正有才华的却寥寥无几。
从外貌上看,白居易和顾况之前见过那些想要来京城混饭吃的士子没什么区别,甚至还比其他人看上去憔悴一些。或许是赶路辛苦,又囊中羞涩,吃不好住不好吧!想到此处,顾况多少有些同情面前这个毕恭毕敬的年轻人,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让他把准备好的诗文呈上来。
诗文的封面上,署着白居易的大名,顾况突然笑了出来,他之前根本懒得询问这个年轻人的大名,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可笑的名字。顾况看了看名字,又看了看白居易,语带嘲讽:“京城米价方贵,居大不易。”说罢才漫不经心地翻开封面,阅读里面的诗文。
刚读到开篇一首诗,顾况的双目便大睁起来,上面写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这是白居易为了应考而准备的习作,按照科考规矩,凡是指定的诗题,题目前必须要加“赋得”二字,除此之外,诗文还要缴清题意,起承转合要分明,对仗要精工,整篇诗文还要空灵浑成,才算得上合格。
多年来,顾况读过不少为了应考而作的诗,因为规矩颇严,束缚颇多,鲜少有佳作产生。可是白居易的这首诗,却能处处合乎规矩,又处处清新脱俗。一开篇,他便破了题面“古原草”三个字,一句“离离原上草”,立刻将春草旺盛的生命力蓬勃地铺陈在纸面上。野草春荣秋枯,可白居易偏偏不写“荣枯”,而写“枯荣”,立刻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意境。
当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两句,顾况已经情不自禁拍案叫绝了。这两句完美地承接了上一句的“枯荣”二字,整首诗的意境就落在一个“荣”字上。他没想到,面前这个瘦弱憔悴的少年,竟有如此不甘沉寂的心境,哪怕身为野草,他竟也要以“荣”为目标,而不是像其他野草,落得枯败衰落的结局。
被毁灭固然痛苦,但若有顽强的生命力,哪怕只残存一点点根须,到了来年春日,又会蔓延生长,那便是再生的力量。如此深远的立意,白居易偏用最朴实的字句写出来,却又如此有力,唱叹有味,对仗工整,余韵十足。
到了五、六句,白居易又笔锋一转,将重点从“草”转到“古原”,又引出了题目中“送别”之意。原来,他并非为了写“古原”而写“古原”,这样一个大地回春的迷人景象之下,正在上演一场送别的场景,两相衬托,多令人惆怅!
淮南小山《招隐士》中有“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两句,说的是看见萋萋芳草而思念远游未归的人。白居易的“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便是将这两句变而用之,说的是看见萋萋芳草便增添送别的愁情,送别之意,就此彻底点清。
这样一首为了应考而作的命题诗,竟然被白居易融入如此真切的生活感受,别具一格,字字有情,简直堪称极品。顾况不禁再次抬头端详白居易,眼神中最初的不屑已荡然无存。他毫不掩饰自己对白居易的欣赏,说道:“有才如此,居亦易矣!”
从那一日开始,白居易便成了顾况家中的常客,只要白居易写出好的诗句,便拿去给顾况点评。有了顾况的极力推荐,白居易的诗很快便在京城文人之间广泛传阅,白居易的名字也越来越为人所熟知。
十七岁那一年,白居易的《王昭君二首》在京城中被广为传抄,甚至有歌女将其谱成曲,争相传唱:
满面胡沙满鬓风,
眉销残黛脸销红。
愁苦辛勤憔悴尽,
如今却似画图中。
汉使却回凭寄语,
黄金何日赎蛾眉。
君王若问妾颜色,
莫道不如宫里时。
长安城是皇宫的所在,当年,王昭君也是宫中女子,天姿国色,却因为不愿贿赂宫中画师,容貌被画得平平无奇,没能受到汉元帝的青睐,被送往塞外和亲。白居易虽为男子,却同情王昭君的遭遇。他能想象到王昭君那绝世容颜被塞外的风沙折磨成什么样子:脂粉残褪,面容憔悴,或许就和当初画师在画中呈现的容貌差不多吧?她一定是渴望回家的,日日期盼汉元帝能用黄金将她从塞外赎回去,又不希望汉元帝知道此刻她的容颜已经消残,完全不似当初在皇宫里那般花容月貌。
白居易笔下的王昭君是哀怨的,正迎合了当时女子对王昭君遭遇的同情。在歌女们的浅吟低唱之间,京城几乎无人不知白居易的大名。
那年夏天,长安酷热难耐,人人买冰降暑,导致冰价奇高。可当卖冰的商贩得知白居易需要用冰,便用筐装满冰块送上门,且分文不取,足见当时的长安人对白居易的喜爱。
即便如此,白居易在京城的生活却并未改善许多。身上的钱只容许他住在城中最便宜、最简陋的居所,每日饮食少油寡水,身上的衣服可以蔽体,却不够御寒,再加上每日刻苦攻读,潜心科考,他的身体在不知不觉间越发虚弱起来。
贞元五年(789年)正月十五,白居易独自一人在病中度过。窗外爆竹声声,街市上熙熙攘攘,是百姓们忙着在上元佳节观灯;窗内唯有一个卧病在床的人,对着一盏孤灯,思念远方亲人:
喧喧车骑帝王州,
羁病无心逐胜游。
明月春风三五夜,
万人行乐一人愁。
白居易对这座繁华的都城又爱又恨,这里处处是机遇,却不是谁都肯收留。他深深地意识到,顾况当初并没有说错,像他这样一个经济拮据、缠绵病榻、空有一身才华的人,想要在长安拥有一处长久的容身之地,实在是太不易了。